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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惜字紙

敬惜字紙

在一個鄉下人家中看到了“敬惜字紙”這4個字,用謹慎的楷書寫在一張泛黃的毛邊紙上,貼在大廳的一個位置上,每個進來的人都可以讀到。這一家人,經我了解並非書香門第,兩個孩子也未見得有出息,主人卻有這麼一個思想。

    也許是家中祖祖輩輩讀書的人太少了,而田中忙碌的事情又太多了,這樣的人對字紙有了一些敬畏感,比常人更對片紙只字珍重。我沒有具體地叩詢這種想法的來源,一個人持有這樣一種願望,自有他的理由所在,有時,就儲存著個人內心的隱痛。

   紙,這樣一種物質材料,目前是越來越豐富了。我們所見到的包裝,大量地使用各種優良的彩色紙品,品類不可計數。在中秋節,許多尋常的月餅就被彩紙打扮的華貴堂皇。對一塊成本低廉的月餅都如此恣肆的包裝,肯定有他的目的。推而廣之,紙張正被奢侈地利用著,也許是已經有人為此深深地惋惜著,但誰也不去輕易地觸及,任其被揮霍著。一張紙的出世,我看到了過程的煩瑣和漫長,加上紙工的辛勞,許多心血凝結其上。

   面對一張紙,真要用好,不是那麼輕易的人。而毀了它,似乎只在瞬間。有時電影裡就提供了這樣的浪費鏡頭──一個犯錯誤的人呆坐在室內,煙霧騰騰,他想寫什麼,或許就是檢討書,落筆寫了兩個字,不行,嘩啦一聲,揉搓成團棄之於地。如此的再三再四,地上紙團一堆。這樣的鏡頭,為了烘襯人的心緒,卻縱容人們無視和糟踏紙張。

   字紙何辜,為什麼其他空白處,不能繼續寫?有一次我在筆會上見到一個小官僚,在下屬的吹捧下,從攤開的玉版宣抽出三兩張,准備揮毫──上邊一張是要書寫的,下邊兩張用來鋪墊。一筆下去,用墨太濕,暈化開來已不成形體,也是嘩啦一聲,三張宣紙揉成一團。當他認為寫好的時候,墊底的宣紙已費去八九張。而那張字並不可觀,在我眼裡,依然是塗鴉之類。一個整天在官場上鑽營的人,對紙的生命如此漠視,怎麼可能出佳作。

    反過來說,一個關於把筆揮毫的人,他對紙的性情是多麼的敏感和熟稔,內心充滿了相知,相惜。有時根本不用試筆,用手輕輕撫摸,便可以領略到手中傳遞來的快感──正是自己最喜愛的那一種。這種紙裡存在著個人的故事,容納著一個人在縱筆時的自尊,像生命河床裡流暢不息的雁翎水.

     紙確是天生的沉默之物,一個人對越是精美的紙張,敬畏的心情就越發的濃厚,因為越是精良,說明投入的人力、工序越多,豈不能不以真心相待。一次就能在紙上成功地進行生命交響的人是沒有的,但是那些宣紙的空白處,完全可以再加利用──譬如,中堂寫不成,空下的肯定可以裁 條幅或小鬥方,點染些逸筆余韻。紙的性靈,當它最大限度被使用者愛護的時候得心應手──這只能對那 些有經歷者言說。

  我第一次面對古老的宣紙是在20世紀90年代。有一位收藏者拿來一張灑金的五尺宣,說至少已有百年。面對這張比自己年齡大得多的宣紙,它上邊點染的歲月風雲,豈是一個青年人能夠撩開的。我用自己習慣的用手指撫摸的方式接觸它,同時也用鼻息小心翼翼的湊近,嗅著它身上的味道──我驚恐起來,覺出它與自己素來使用過的宣紙大有不同。或者說,它遠遠超出了我使用的經驗範圍,我掌握的技巧,難以抵達它的幽深。

紙面上彌漫的古老神情,已脫落新紙的毛躁之氣,猶如一汪深潭,使我看不到深處。這位朋友讓我在上邊寫一首宋人長調,按照以往,這是我十分擅長的,早就馳筆驟墨滿紙雲煙了。但半個月守去,還是把它還給了主人,表示我內心的空虛──你應該去找一個與他默契無痕的書家,這張紙才算適得其所。可惜的是,這位朋友想不到這些,以為我端個架子搪塞他。

    一張空空蕩蕩的紙,落下墨點,對於紙、對於執掌毫端的人,是一種生命的交彙,構成生命中的奇異轉變。人忘了呼吸,忘了思考,進入短暫的永恆,不生不死,似死似生。有時這種實驗失敗了,廢紙三千,還是隱藏了許多可能性。是的,我指的是一個人真的對紙有了認識──譬如一些很微弱的生命,遇水難以扶起的生宣,珍惜它,心的紋路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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