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們會陸續老去

我和少年的哥哥來到那個靈骨塔。荒山上，墓塚挨擠得像諸神野餐離去後遍撒扔棄的免洗盤碟碗筷。空蕩蕩停車場旁的芒草叢藏著至少二十隻以上的野狗，牠們像偏僻村落的居民眼神戒慎，以扇形圍著我們。少年的哥哥按下遙控門鎖的啾啾聲響讓狗群們驚退了半步。

靈骨塔前，一排一排的長條鐵桌凌亂擺放著一些小香爐和浸水暈糊出嫣紅色素的柱香。與往常清明節來此，人山人海，桌上供祭牲品花果纍纍堆疊的景況不同，此刻只有我們二人，和塔裡的管理員，再就是環繞四周的說不清是安眠於此還是在這空荒景色中仍舊騷動著靈魂的群鬼。

我捻完香，走到一旁吸菸，留下少年的哥哥兀自對著塔裡的弟弟喃喃說話，像是在對他交代家中的近況，或是諄囑他該好好和其他人（鬼？）相處，或是獨白如今天地只剩自己一人的悲哀。每默禱一段話，便會把手中兩枚硬幣擲在地上，然後臉上掛著會意的神秘微笑。

「好像從前他去當兵的時候，假日留營我到訓練中心去探望他哦。」

這個哥哥原是個開朗的傢伙，那件事之後，像是背脊裡的某一節椎骨被命運粗暴之拳狠狠擊碎，從此走路便給人一種駝著背的印象。告別式上我總會聽見這樣優美如詩、撫慰未亡人的悼詞：「我們會陸續老去，只有他，就此永遠留在這個少年的形象。」

但我們終究……但我們終究得在未竟的時光鑽回我們持續老去的浮世繪：那些咖啡屋、ＫＴＶ、辦公室、捷運車廂裡夢遊的人群、夏卡爾般的婚宴、超商……

獨留下他。漫山遍野旋轉成一片枯黃色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