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恕是對自己的仁慈

我曾經碰過一個讓我覺得哭笑不得的婚姻個案。先生和太太都是誠懇又平
凡的市場商
販，求助的問題則使人忍不住感歎「怎麼會有人這樣？」

丈夫的困擾是：二十多年來，太太完全不准他回家看父母，也不讓孩子看
祖父母，跟婆家完全鬧翻了。那還不打緊，太太每日照三餐對他叨念婆婆
家過去的罪行，重複再重複也不厭倦，有時半夜心血來潮，還會把丈夫叫
醒來叨念一番，丈夫已二十年未曾睡好覺、吃好飯。

這位太太是一位「長男的媳婦」，向來勤儉持家，做牛做馬。婆家到底有
多麼對不起太太呢？對不起是一定有的，但聽來都是一些很小的事情，比
如說：兄弟妯娌間曾合夥做生意，錢分得不公平，所以太太一直記得先生
的大姐積欠她一整年的豆腐錢，「豆腐三十三塊，豆腐乾十五塊、豆腐皮
十塊錢」，說好要給她的，但一直都沒有還，太太銘記在心，每天都在腦
中重撥了一次算盤，竟沒有一天能忘。

還有，婆家並沒有好好地幫太太坐月子，使她備覺委屈，這也是後來她不
肯讓孩子認祖父母的理由：生出來的時候你們都沒有好好照顧我，憑什麼
養大了之後要讓他們來認你？是她的邏輯。

先生早期處理得也不得當。太太一抱怨先生的家人，先生基於孝道，就先
把她打一頓再說，後來發現「打了還是繼續念」，終於不敵，轉而變成一
個受害者。以前他打她，現在她念他，好像也是挺公平的。

然而，她已經五十多歲了，在一個多小時的訪談過程中，提起的舊恨依然
是豆腐乾與坐月子，聽久了讓我覺得很荒謬。連我都快把她的豆腐價錢背
起來了，她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咬牙切齒，陳述著自己的怨恨。

其實，年過半百的這一代台灣婦女，幾乎有百分之九十九，都走過婆家與
先生的許多個對不起，她的遭遇，絕對不是最悲慘的，一大早走進公園裡
訪問正在跳舞或練氣功的歐巴桑們，你一定可以找到不少命運比她壞幾倍
的女人。

其他更歹命的人可以在事過境遷後開開心心過自己的日子，而她卻不能，
問題在哪裡呢？在她一波又一波的泣訴下，頭皮開始發麻的我只有一個結
論，那就是：她的怨恨多年來一直累積，並沒有因為口頭的發洩而宣洩，
她的記恨能力和生命力一樣堅強，已成了打不死的蟑螂。

有時我覺得，記恨能力很像基因遺傳，有些人天生健忘，什麼國仇家恨都
無所謂，有些人就是喜歡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位太太說到後來，還把自己的關節炎以及靜脈曲張所帶來的疼痛，算進
公婆沒有好好幫她坐月子的帳裡。

她的恨意像細菌，在她的擴張解釋中分裂生殖，威力無可抵擋。

生活圈子不大的人，眼界不寬，記恨能力也會特別強。

古人說，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記取經驗和教訓是好習慣，但可不要光記
恨而已。因為記恨是划不來的。恨比愛花力氣，沒有投資報酬率，還會讓
周遭的人喘不過氣，愛會生愛，而恨會生恨，這是不變的道理。

這些年來，她為恨所花的力氣，必然超過妯娌欠她的豆腐錢了吧。恨，那
麼花力氣傷身體。

有些人的一生，似乎是為了來學習寬恕這個課題。命運對她並不仁慈。她
和我的年齡差不多，卻已歷盡滄桑。

她是我在廣播節目中，訪問過的一位朋友，湯秀璸小姐。

我看了她的書「逆風飛舞」，主動爭取訪問她的機會，而她雖然費盡全力
與末期癌症抗爭，卻也大方的克服萬難，來接受訪問。

她進廣播室的第一句話是：「你看完我的書，覺得這個女人很笨吧。」依
然柔嫩美麗的臉龐上，掛著洞然世事的微笑。

我不想說假話，我對她點了頭。

我很早就在報紙上看過她的個案。她自幼有類風溼性關節炎，在戀愛路
上，雖然遭到家人反對，仍堅持與她的第一個男人Ｊ在一起。Ｊ是個醫學
院學生，也是個優柔寡斷的男人，既想以「家人反對」理由和她分手，卻
又不捨多年感情放下她，反反覆覆、波瀾起伏，卻還是瞞著家人結了婚。

結了婚，卻不承認。常寫滿紙濃情蜜意的情書或紙條給她，卻同時又以未
婚身分與數位女子暗通款曲。

這個婚姻，之所以會鬧上法庭，使人人震驚，是因為湯秀璸在得了初期乳
癌時，曾經請教過自己在某大醫院擔任家醫科總醫師的丈夫，丈夫卻多次
告訴她沒關係，且阻止她就醫，直到癌症末期、已難治癒。

看在法律人的眼裡，這無疑是一場蓄意的謀殺。

Ｊ曾為了離婚，用盡方法，而湯也為了挽回婚姻，不斷委屈求全，各種讓
我覺得「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子不應如此」的手法：比如，因為無法生
育，跟妹妹要一個孩子當成自己的，要丈夫視為己出，想挽回外遇丈夫的
心。替丈夫跟他追求的對象談判，願意接納他的齊人之福……這一切努
力，當然拴不住一顆已經離開了的心。

最後忍無可忍的她控告丈夫，這件事情進入司法程序時，因這位醫師的醫
德令人髮指，有不少律師熱心幫忙。然而到了後來，湯秀璸卻選擇了寬
恕，還向法官求情。官司未完，她已決定釋放。

在與最難纏的病魔纏鬥時，她將她的經歷寫成書。「逆風飛舞」就是她用
生命寫成的記事，坦誠且深刻。讓我心疼她的痛苦，也歎息她在漫長歲月
中曾有的天真。

他使她的病情無可挽回，且她卻選擇寬恕，且她的寬恕並不膚淺，她說：
寬恕不是一條容易走的路，它是不斷的來回擺盪，需要時間耐心的學習、
滌除、釋放。

她的寬恕，最大的意義並不只是原諒那個傷害她的人，而是放過自己。不
再為傷害自己的事情受苦。不想再將自己剩餘的人生也賠上。

花了那麼多時間，她體認到：「幸福可以有各種模式，不是非得把自己的
人生依附在另
一個人身上才能得到幸福，生命的寬廣及可能往往超乎我們的想像。」

我不是她。但誰都知道，被傷害到這樣的地步，寬恕好難。

然而，寬恕卻是一個被嚴重傷害的人，能夠送給自己的最寶貴的禮物。

什麼是寬恕？寬恕不是忘記對方的錯，也不等於赦免。不是告訴自己，對
方沒有錯。是拒絕他的繼續傷害，絕不表示他還可以傷害你。

不是自責。也不等於跟對方和好。只是放棄以生氣來折磨自己，不再對憤
怒說：歡迎再度光臨，不想再把往後歲月葬送給不美好的記憶。這才是寬
恕。

我們不是湯秀璸，未曾受過那麼深的傷害，但人人都明白，寬恕多年前心
靈上被砍傷的那一刀已經很難很難。

但是，學會寬恕，最受益的還是自己。

美國史丹福大學曾經開設過一個學習諒解的課程，近三百名成年人發現，
上完課後，他們的精神壓力減輕了，莫名其妙的頭痛和腸胃不適都不再侵
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