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想起你
那天突然想起你,是颱風剛過的周末,天氣濕冷,陰霾一片,我睡得很遲,因為做了一個幾乎醒不來的夢,夢裡我跳進一個看起來很小的池塘,想要游去對岸彩虹的盡頭,卻發現怎麼用力打水,也摸不到近在眼前的岸,愈來愈疲憊的身體逐漸往下沉,再怎麼呼救掙扎都毫無辦法,我窒息著醒來,又分不清現在究竟是夜抑或日,時間彷彿失去了意義──如果沒有特別的約定。
落地窗黏附著幾片被驟雨拍打下來的樹葉,像綠得憂鬱的軟貼紙,我從棉被裡探出頭,惺忪望著微微細雨,腦袋突然浮現一個畫面,你的背影似乎就在小陽台上,灰駝駝的,像一尊雕像,肩膀的線條並不圓潤,而是嶙峋彎曲的造型,被海水侵蝕的東部岩岸。
已經好久沒有想起你了。倒也不是刻意迴避,其實關於你的點點滴滴常常掠過我意念所及,然而我並不專注,或者說我不敢專注的將那些點滴巨細靡遺的召喚出來,於是你就變成了不時造訪的流星群,我知道那些光痕劃過天空又幻滅,絕難掌握準確的數量、方向、長度,我只知道有流星劃過,可能是你的側臉、一聲嘆息、小小的點頭等等,類似這樣易碎的概念。
分開已經好幾年,知道你在世界各處飛行,完成一個接著一個的旅遊雜誌專題,莊園咖啡報導、紅酒風土揭密、曼谷佛寺調查……每年你停留台灣的時間不過數周,匆匆交稿辦理簽證,隨即趕著另一趟旅程,你的行李箱極少整理,畢竟才拿出來很快就要收進去,簡直停不下來的陀螺。
而我,只是固守在這個年年遭遇颱風的小城,做著平凡的事務性工作,按時打卡上下班,定期買一本旅遊月刊,做默默無名的忠實讀者,看你走進巴黎聖母院,波爾多酒莊,哥本哈根的安徒生墓園,俄羅斯紅場,雪梨歌劇院,看你將遠方難以企及的風景當作禮物,送給每位對遠行力有未逮的讀者。
「環遊世界。」你說自己的命中帶一匹天馬,不斷遷徙是你的註定,只能對每個想要將你留下來的人說抱歉,你不是不愛,然而你無法帶著你愛的人遠走,因為這永遠是一份只有你自己可以完成的工作。
這不是託詞,是事實,我知道,所以我主動提出要離開你,唯有如此,我們才能保全完整的自己。讓你繼續浪跡,寫作拍照,喝酒吸菸;我遍行小城,展覽、音樂會、電影、健身房。
我們都是過度愛著自己的人吧,偶爾我會這麼想。如果我辭去這份無聊的工作,拿所有的積蓄跟著你飛,又能持續多久呢?終究會兩敗俱傷的,你會為自己的無法好好照顧我感到內疚,我會害怕自己成為你的負擔而終日惶惶。
現在這樣最好,我們背對背努力著自己的生活,隔著遠遠的海洋掛念彼此,如果有新的人,就讓他進來,如果沒有,不妨維持原樣。當然,我一點都不確定你是否如我的想法。
「別寄明信片或email。」我說。「無論你在多美的地方想起我,都不要這麼做。」
「為什麼?」
「你可以忘記我,如果自然而然的走到這一步,就別勉強。」
「我會想傳達自己的心情給你啊!」
「如果有,也別讓我知道。」
純粹想念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除了時間,時間對我而言已經是過剩的財產。況且,你也只是以流星掠過大氣層的方式短暫出現而已,當我正踩著跑步機、喝著低脂牛奶,或者看一場火車追撞的動作電影而心跳加速,你會突如其來的發生,又快速消逝,彷彿提醒自己,生命中曾經有這麼一個人。
可惜,讓對方接收到你的想念,代價是極其高昂的。因為回應和不回應都是一種耐人尋味的語言,它無可避免的涉及了愛或不愛,快樂與不快樂,責任與否。
我寧願像現在這樣,偶爾想起你,在颱風剛走的小城,看見落地窗上飄落的綠樹葉,想起你可能在絲路上,鞋裡有沙,天空一碧如洗,你很快樂,偶爾會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