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急,到底都在急些什麼?
(我的天才夢-侯文詠)
有一次,荒野保護協會的徐仁修老師來了,他正好是我很好奇的那種人。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喜歡遠離文明,總是去蠻荒的地方探險?
於是我就在廣播中和他大聊特聊。他告訴我一段在中南美洲旅行和原住民接觸的經驗。
『那時候我們在中南美洲旅行好幾天了,原住民的嚮導忽然問我:徐先生,你們為什麼吃飯?
這讓我覺得很有趣,反問他:你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
嚮導說,每次看我總是看著手腕上那個奇怪的東西,然後決定要不要吃飯。
原來他指的是手錶。
於是我告訴他關於手錶與時間的關係。
我說,正午十二點鐘時,太陽在天空正上方,指針在正上方;
下午六點太陽下山,指針就在下方。
我不厭其煩地對他說明了手錶與時間的關係,讓他了解,因為時間到了,所以我們要吃飯。
原住民朋友恍然大悟,拍著手說:原來你們是祭拜太陽的民族,你們為了榮耀太陽而吃飯。』
徐仁修表示。
『哈,』我大笑,『其實不是太陽,而是為了時間……』
『時間顯然對原住民來說太抽象,我發現很難和他們討論時間的觀念,
於是只好反問他:那你們為什麼吃飯?
沒想到這個原住民朋友想都不想就回答我說:因為肚子餓了。』
我拍案叫絕,『簡直像是襌宗的故事。』
『幾天觀察下來,我發現他們的確如此。有一天天黑了,大家準備紮營,看到前面山谷斜坡上有一串香蕉。』
徐仁修老師接著又說,『本來想先摘下來預備當明天的早餐。
沒想到這個嚮導不肯去摘,他堅持又沒有人肚子餓,為什麼不讓香蕉好好地長在樹上,要去把它摘下來呢?』
『他倒是滿有原則的。』我說。
『我們只好作罷,各自安頓。
那天睡到半夜,忽然聽見有人從斜坡下來的聲音,連忙爬出營帳拿著手電筒照去,原來又是這個原住民嚮導,手裡抓著那串蕉。』
『他在幹什麼?』
『這位老兄一臉無辜的表情說:我現在肚子餓了。』
『哈!很合邏輯。』
『隔天一大早,大家發現香蕉還很青澀,建議嚮導背著香蕉上路,等熟了再吃。
不過這位嚮導又有意見了,無論如何就是不肯背著香蕉上路。』
『既然嫌麻煩不想帶走,那就丟掉吧!』
『問題是他又反對把香蕉丟掉。他堅持,香蕉是大地賜給人類的東西,我們沒有權利這樣浪費了。』
『你們還真碰到一個有個性的嚮導,』我笑著說,『不願帶走,又不能留下來,那現在該怎麼辦呢?』
『啊?』我幾乎失聲大笑,『坐在那裡等香蕉成熟,吃完了再走。』
『嚮導說:有什麼不可以?我們等田裡的作物成熟,等肚子大的老婆把孩子生下來
等孩子長大,等著衰老、死亡,我們一輩子都在等待,為什麼不能坐著等香蕉成熟?
你們那麼急,到底都在急些什麼呢?』
我驚覺到,這個嚮導還真的說對了,我們是一個崇拜太陽、崇拜時間的民族。
我們所處的那個現代文明,那匆匆忙忙,沒有一刻可以浪費、等待的文明……
都是為了榮耀時間而工作的。
而這樣不知不覺的崇拜,構成了這個競爭時間與物質為動力的當代文明。
很少有一種神明或者是信仰是這麼強烈的。
當我們看著傳播媒體上的報導、專訪、人物時,看著股票行情,看著才藝出眾的影視明星,看著商店裡琳瑯滿目的商品時……
我們就對著這個信念祈禱一次,神啊!給我成功、給我美麗,給我出色、給我錢……
吞冶.歐威爾在小說《葉蘭飛揚》(Keep the Aspidistra Flying)
裡面曾經改編了《聖經》中〈哥林多前書),他把『信望愛』裡面的『愛』改換成『錢』
這段生動的文句就變成了:我若能說萬人的方言及天使的話語,卻沒有『錢』
我就成了鳴的囉、響的鈸一般。我若有先知講道之能,也明白各樣的奧秘、各樣的知識
而且有全備的信,叫我能夠移山,卻沒有『錢』,我就算不得什麼……
如今常有信、有望、有『錢』,在這三樣中,最大的是『錢』。
文藝復興之後,理性主義、資本主義的文明在全世界登場,中古時代的神明悄悄退位。
這個代表著效率與進步化身的文明再度變成了新的神明,讓我們忠心信仰。
我們掉進了無止無盡地更快、更多的競爭裡。
成為這個信仰的信徒是這麼地忙碌,以至於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停下來想想
或是抬頭來看看這個文明以外的世界甚至是發出任何最微弱的質疑。
因此,當一個來自我們心目中落後部落的響導提出了最普通的問題:
『你們那麼急,到底都在急些什麼呢?』
我們竟然落入了無法回答的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