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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的眼淚

老爸的眼淚

老爸的眼淚(多麼感人的一篇散文-值得大家閱讀轉自email)



廿年前母親去世後,父親獨居在兩層樓的住宅。
那是民國六十四年,他和媽媽胼手胝足,勉強籌出十八萬現金、貸款廿萬元,向我小學同學爸爸買的房子。媽撒手而去,爸不願和已婚的哥哥、姐姐同住,寧願孤獨地守著房子、守著媽的牌位。

七十歲的父親,在南部小鎮的三夾板工廠,已工作卅五年了。從早期薪水只有六千元,到現在也只約三萬元。但工廠很有人情味,即使老爸已超過勞保退休年紀,仍讓他繼續工作,有點活兒幹,以免太早老化,不像現在報社,不到五十歲,資歷才剛滿、甚至還不滿廿年,就急著趕你走。


日復一日,他每天五點半起床,刷牙洗臉,吃了一個十塊錢的麵包,六點半準時騎車到工廠,七點上班,傍晚五點下班,回家後立刻洗澡,然後隨便煮點東西當晚餐,通常他會買一條虱目魚,魚頭煮絲瓜湯,魚身切塊用醬油煮醃黃瓜配飯吃,平均一餐只花二、三十元,一條魚有時吃了四、五天。


他捨不得花錢裝第四台,每天看不用錢的十幾台數位電視,十點就寢。王建民比賽時,他有時會看電視重播到深夜,然後趁廣告時間,打電話到台北和我討論賽情(如果剛好我忙完)。


我因記者工作忙,無法常回南部老家,但至少休假時,一定會打電話和老爸聊聊天,即使我不打給他,他也會打給我這個未婚的么兒,聊些有的沒的。


昨晚我照例打電話給他,老人家抱怨,農會一張一百萬元的定存到期,農會只肯續存三個月定期,利率才 0.45%,他打聽台灣企銀還能存九個月定存,利率至少還有 0.8% ,於是提領一百萬(他不會轉匯),裝在紙袋,騎車到不遠處的企銀轉存,沿路還瞻前顧後,生怕被人搶了。


我從來不知,老爸這幾年到底存了多少錢。我從當兵後,就沒再向他要過一毛錢。平均一天花不到一百元的他,儘管月薪只有兩三萬元,沒想到這幾年竟也存了幾百萬。


我忍不住問他,還有多少張百萬定存,他說有四張,但有一張前一陣子到期,他借給姐姐,因為姐夫的工廠遇不景氣,向人借款一百萬,利息高達 9% 。平時節儉得要命、不肯多花一毛錢的老爸,大方地借給姐夫解決財務危機,雖說是「借」,但其實和「送」差不多,他不會主動索回。


像我爸這輩的本省人,賺錢目的,不是為了享受,而是為了存錢;存錢不是為了以後有得花,而是留給子孫,至少如他說的,「哪天若我像你阿嬤當年一樣,變成植物人長期躺在療養院,至少你們可以拿這些錢請看護,我不要拖累你們。」


每次他這樣講,我都很感傷。老爸出生不久,祖父就去世,祖母改嫁給一個賭鬼兼酒鬼,爸還在讀國小,就開始送報幫忙家計,畢業後到木材行當學徒,後來變成鋸木師,娶妻生子,然後中年喪妻,過著鰥居的日子。


爸終其一生,都在工作,省吃儉用一輩子,捨不得花錢玩樂,既沒什麼朋友,也沒特別嗜好,他的一生就是工作、看電視、睡覺,從沒好好放鬆、享受過;辛辛苦苦賺了幾百萬,但不曉得理財,更不敢買股票亂投資,錢就呆呆地存在銀行,直到終老。他自有一種知足常樂的人生觀,我不認同,但能接受。


爸像我的一面鏡子,我活到現在,很多事都在避免他的步伐:我朋友多、有可陪我一生的嗜好、我獨處從不覺得無聊、我賺了錢會出國玩、即使他死催活催,我也絕不因年紀到了就隨便結婚,堅持要找到最愛 ....... ,但我無法斷言,他比我不快樂。無欲則剛,其實一點都沒錯,老爸書讀不多、欲望少,反而能讓他熬過孤寂的人生,書讀太多、想要的太多,有時反而多添苦惱罷了。


我知道他捨不得花錢,曾硬說服他跟著我參加頂級旅行團到北海道玩,不讓他出一毛錢;今年初太陽劇團來台公演,我花了一萬多塊買票請他和姐姐、外甥來台北看表演。


那天我們坐的位子在正中間,看到太陽劇團出神入化的特技,老爸驚呼連連,大開眼界,我也跟著高興。結束後外甥女請大家到士林吃鐵板燒,我再帶大家坐捷運到淡水,住臨出海口的飯店。


沒想到他隔天依舊一早五點多就起床,嚷著想早點回南部,因為隔天周一要上班,他怕太累。原本還想帶他去逛逛一○ 一,但他堅持早走,只好送他去搭九點多的高鐵。我很清楚,他永遠不會適應台北的都會生活。


昨晚他在電話中提到,前幾天腳趾腫得有點痛,住鎮上不遠的哥開車載他去看醫生,驗血發現尿酸過高拿藥吃,昨天他乖乖請假休養。我趕緊叮嚀他,暫時戒掉夏夜偶爾喝一罐啤酒的唯一嗜好、多喝開水,少吃海鮮、內臟和豆類。


他叫我不要擔心,用看似淡然、卻有點無奈地語氣說:「我自己一個人住久了,很會照顧自己的,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一有問題,就會看醫生,不會鐵齒。」既然他看了醫生,我也就稍放心。


今天中午,我到一所大學參加座談會,輪到我發言時,手機震動來電,一看是家裡的電話。我有點心驚,除非有事,否則前晚才通過電話,老爸不會急著隔天中午又來電。


稍後我立刻打回家裡,父親像在哽咽,講話斷斷續續:「剛剛我們家門口 ... 圍了十幾個人 ...管區警察、厝邊隔壁、還有社區的志工媽媽 ...和妳嫂嫂及他兒子,都來了 ─ 」


「爸!你沒事吧?不要急,告訴我,出了什麼事?警察怎麼會來我們家?」
「沒事 ... 沒事 ... 只是因為今天早上我的腳還是很痛,打電話給你姐,她不放心,又開車載我到另一家診所打針,因為聽說治痛風很有效,但忘了向工廠請假,你姑丈(也是八十歲了還在工廠上班)看我沒來上班,打電話又沒人接,有點不放心,就跑到家裡來敲門,他看我機車沒騎出去,門又鎖著沒人應,擔心我出意外,就報警找鎖匠來開門,剛好我看病回來,看到大家這麼關心我,我感動到掉眼淚 ─」


聽他這麼講,我突然覺得既感動,又慚愧,忍不住快掉淚。原來,我沒在爸爸身邊的日子,工廠的老同事、街坊的老鄰居,每天默默地看著這個不善言談、有點閉俗的孤獨老人,騎車出門上班,又騎車回來,一旦發現異狀,馬上動員關心起來。


姐後來又打電話給我,描述看完醫生,她載老爸回到家門口,看到大家這麼關心他,老爸真的是「號」出來,哭出聲音、老淚縱橫。拿著手機的我,淚水早已在眼框打轉,想起母親去世至今的六千多個日子,他每天是如何寂寞地度過?
我彷彿看到,當他抱著一百萬現金去轉存,緊張兮兮的神情,當時應該有多麼希望兒子就在身邊,可以陪他一段?當他搭公車,獨自到醫院拿藥檢查身體,是多麼希望有家人開車載他,陪他等待看病結果?


我深知,只要我一開口說要買房子,他這一百萬馬上會匯給我,但我又何嘗忍心收受他的血汗錢?他要的,只是在人生最後的旅程,兒女能多陪陪他吧?只是他不好意思啟齒。


跟姐姐講完電話,我從來沒有那麼想過,辭掉報社辛苦的工作,回南部老家,好好陪陪老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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