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bavia 2014-3-11 00:22
南宋歷史的大逆轉--慶元黨禁
宋寧宗趙擴(1168~1224)是中國宋朝的第十三位皇帝(1194~1224在位)。
淳熙十六年(1189),宋孝宗傳位兒子光宗,這位南宋第二代皇帝也步宋高宗的後塵,做上了第二代太上皇。誰知宋光宗即位不到三年,就患上了精神病。在專制政體下,既然不能說皇帝沒穿新衣,當然更不能說他腦筋有毛病。於是,第三代皇帝繼續君臨天下,充分凸顯了君主世襲制荒謬絕倫的那一面。紹熙五年(1194)六月,太上皇駕崩,光宗卻越發疑神疑鬼,拒絕出主大喪,上演了君主制下前所罕見的人倫鬧劇。在參知政事趙汝愚與知閤門事韓侂胄的敦請下,由太皇太后吳氏決策並主持,尊這位「瘋皇」為第三代太上皇,南宋無愧為盛產太上皇的朝代,擁立其唯一的兒子為寧宗,總算暫時化解了皇權傳承危機,史稱「紹熙內禪」。
八月,新君任命宗室出身的趙汝愚為右丞相。為防範宗室之尊與相權之重相結合以威脅君權,宋代有「同姓可封王不拜相」的家法,但寧宗其時真心倚任汝愚,命他不必顧忌「同姓之嫌」。入掌中樞前十年間,趙汝愚歷任數郡,親有聞見,深感趙宋王朝「如大廈然,歲月深矣」,「棟撓樑折,曾風雨之不庇」,而「興滯補弊,正有賴於今日」。新皇帝即位不久就徵召他所推薦的大儒朱熹入朝,朝中還有陳傅良、彭龜年、葉適等正直之士,也足以共事而圖治。既然屢辭不獲,趙汝愚便受命為相。以他為政治領袖,以朱熹為精神領袖,「眾賢盈庭,人稱為小元祐」,似乎真透露出那麼一點治世的氣象。
趙汝愚先從吏治入手,請皇帝頒詔諸路,強調自今「郡邑文武任職之臣,廉必聞,污必糾,毋憚大吏,毋縱私暱」,在全國倡廉肅貪,以期「州縣無不治」。在中央官吏任命上,一是延攬在外人才入朝,擔任館閣清貴之職,作為推進改革的得力助手;二是恢復侍從推薦台諫的舊制,防止君主因知人不明而直除失當,確保監察系統的生命力。
儘管多出於趙汝愚、朱熹等人的建議與影響,寧宗初政倒也有善可稱。他向治心切,詔求直言:「事關朝政,慮及邊防,應天之實何先,安民之務何急?毋憚大吏,毋諱眇躬。倘有補於國家,當優加於賞賚!」 他還悉數罷遣光宗召入大內的樂人、俳優與伶官,貶竄了干亂紹熙朝政的那些宦官。
當然,對寧宗初政不能估計過高;即便趙汝愚的改革,也還未見有慶歷新政那樣的總綱領和大舉措出台。儘管如此,還是「海內引領,以觀新政」。而趙汝愚也「銳意慶歷、元祐故事」,有自信成就範仲淹、司馬光那樣的相業。閏十月,在他的建議下,寧宗下詔改明年為慶元元年,改元詔書充滿了對慶歷、元祐之治的無限嚮往:「親君子,遠小人,慶歷、元祐之所以尊朝廷也;省刑罰,薄賦斂,慶歷、元祐之所以惠天下也。朕幸業承祖武,而敢一日忘此乎?掇取美號,於此紀元。」
在紹熙內禪中,除去太皇太后,趙汝愚以首席執政主其事,韓侂胄在內外朝間穿針引線,另一位宗室朝臣趙彥逾也參預了決策。新君推恩時,汝愚對彥逾說:「我輩宗臣,不當言功。」對侂胄則說:「我是宗室之臣,你是外戚之臣,怎麼可以論功?」 韓侂胄僅升為樞密都承旨,只是樞密院屬下執掌傳達皇帝密命的從五品武臣。朱熹與葉適都曾提醒過:「侂胄怨望殊甚,宜以厚賞酬其勞,處以大藩,出之於外,勿使預政,以防後患。」但史稱趙汝愚「為相,尤重惜名器,不以朝廷官爵曲徇人情」。然而,人心吏風已非慶歷所能比,這種正直招來的惟有嗜進者的嫉恨怨望。人們可以說趙汝愚不通權變,以己律人,「忠有餘而智不足」,卻不能不肯定他為人之正、為政之直。
與趙汝愚較量時,韓侂胄有兩個優勢。其一,他是寧宗韓皇后的外族。在外戚與宗室之間選擇時,君主往往認為,對皇位的威脅,同姓宗室要比異姓外戚來得直接切近,多親外戚而忌宗室。其二,侂胄知閤門事與樞密都承旨等職,「獲聯肺腑,久侍禁密」,比宰相更有接近皇帝、交通內廷之便;而寧宗往往繞過頒詔的正常程序,好用內批御筆,更令其有染指之便。
膨脹的權位欲與失衡的報復心,驅使韓侂胄決意挑起政爭。他首先假借御筆,汲引台諫,讓黨羽謝深甫為御史中丞,死黨劉德秀為監察御史。宋代台諫擁有議政與彈劾的雙重權力,為左右輿論,打擊異己,政爭雙方都勢必借重其力。不久,韓黨魚貫而進,言路已佔先手。
歲末,趙彥逾出朝外任,眼見執政夢斷,便投入了反趙派營壘。殿辭時,他遞上一張名單,對寧宗說:「老奴今去,不惜為陛下言,此皆汝愚之黨。」彥逾和汝愚都是宗室,同為定策者,他的誣陷很有殺傷力。
朱熹作為改革派的靈魂,還是給皇帝上課的經筵講官,這讓韓侂胄深感其威脅近在咫尺,便處心積慮地煽動寧宗對他的反感,再借御筆罷免了他的經筵官,打發他回家。趙汝愚獲知,袖還御筆,不惜以自求罷相為諫請,想讓皇帝收回成命。寧宗怒氣愈盛,認定他為助朱熹竟拒行君命。
罷免朱熹,是韓黨向革新派正面攻擊的開始,頓時激起軒然大波。吏部侍郎彭龜年當面向寧宗表態,「與侂胄不能兩立」。寧宗兩難,侂胄是其皇后外戚,龜年是其東宮師保,便打算將雙方都罷免。汝愚沒能當機立斷促成此議(以犧牲龜年為代價,換得斥逐侂胄出朝,在策略上不無可取),卻建議讓韓侂胄提舉在京宮觀,彭龜年依舊供職,坐失逐韓的唯一良機。寧宗採納其議,但經韓侂胄活動付出的內批,卻是侂胄與在京宮觀,龜年出任地方。汝愚再請挽留龜年,寧宗已無商量的餘地。韓侂胄名義上提舉宮觀閒差,實際上卻左右了皇帝,經其授意,宰執班子做了重大調整,趙汝愚在其中已孤掌難鳴。
歲末年初,針對趙汝愚的流言沸沸揚揚,諸如內禪前「三軍士庶準備擁戴趙相公(指趙汝愚)」;太學傳言「郎君不令」(指寧宗不聰慧),太學生上書請尊汝愚為伯父,等等。慶元元年(1295)二月,趙汝愚自知已無可能施展抱負,正欲辭相,右正言李沐羅織各種謠言呈上彈劾狀,說趙汝愚「以同姓居相位,非祖宗典故;太上聖體不康之際,欲行周公故事;倚虛聲,植私黨,以定策自居,專功自恣。」得知自己被劾,汝愚按例待罪,乞請罷政。寧宗將風聞到的謠傳與趙彥逾出朝前的誣告一聯繫,徹底倒向了韓侂胄,下詔將趙汝愚罷相。
這次政爭,儘管韓是外戚,趙是宗室,卻並不具有外戚與宗室之爭的性質。韓侂胄只是揪住政敵的特殊身份,作為打擊借口而已。這一口實在寧宗的轉向上也起了決定性作用。即便「不令」,他的猜防之心卻不弱,與皇位的威脅相比,一度標榜的「慶元新政」早就置之腦後。
趙汝愚罷相,朝野的反響異乎尋常,擁趙的呼聲之強烈,聲勢之浩大,為韓侂胄始料所未及。太府寺丞呂祖儉率先上封事,警告寧宗「政權將歸於倖門」:「臣恐自是而後,天下或有當言之事,必多相視以為戒。鉗口結舌之風一成而未易反,豈是國家之利耶?」上書以後,這位「觸群小而蹈禍機」的無畏志士,坦然踏上流放之路,次年在貶所去世。
韓侂胄竭盡恫嚇之能事,但防民之口難於防川。就在呂祖儉被貶後三天,太學生楊宏中對同學說:「師長能辯大臣之冤,而學生不能留師長之去,於義安嗎?」他倡議叩閽上書,太學生周端朝、張道、林仲麟、蔣傅、徐范等自願加入。蔣傅起草了一篇正氣凜然的上書,六人連袂署名。當夜侂胄偵知,揚言將處重罪。友人勸徐范不要捲入,他慨然道:「既已具名,還有什麼可改變的!」次日,楊宏中等六人毅然伏闕上書,其中說到:
自古國家禍亂,唯小人中傷君子。黨錮敝漢,朋黨亂唐,大率由此。元祐以來,邪正交攻,卒成靖康之變,臣子所不忍言,陛下所不忍聞。諫官李沐,誣論前相趙汝愚將不利於陛下,蒙蔽天聽,一至於此!陛下若不亟悟,漸成孤立,後悔莫及。
上書遞進,如泥牛入海。學生們便將副本散發各侍從、台諫。據《四朝聞見錄》,侂胄儘管大怒,「欲斬其為首者」,但「猶不敢殺士,故欲以計殺之」,讓寧宗下詔,以「妄亂上書,扇搖國事」罪將六人各送500里外編管。中書舍人鄧馹繳還詔旨,上書援救說:「國家自建太學以來,累朝對上書言事的學生天覆海涵,從不加罪。最重不過押歸本貫或他州聽讀而已。」這才改為「聽讀」(在監控下繼續學業)。新知臨安府錢象祖也是韓黨,連夜逮捕了這些學生,強行押送貶所。
太學生上書是公道人心的又一次吶喊,其浩然正氣與無畏勇氣贏得了世人的欽敬,譽之為「慶元六君子」。宋代「自靖康以來,國有大事,諸生叩閽伏闕,不憚危言,雖暫為權奸所抑,要之以久,公論未嘗不伸」。
在韓侂胄唆使下,劉德秀上疏誣道學為「偽學」,要求對在朝士大夫「考核真偽,以辨邪正」,把思想上的所謂「真偽」之別和黨爭中的所謂「邪正」之分硬扯在一起,為打擊政敵製造罪名。御史中丞何澹見劉德秀著了先鞭,也奏請禁道學,請「明詔大臣去其所當去者」,即在甄別基礎上對朝臣來次大清洗,以此一網打盡了趙汝愚、朱熹門下的知名士。
對趙汝愚的謠言也越造越離奇,說他準備挾持太上皇赴紹興,稱紹熙皇帝。即位時,寧宗已「恐負不孝之名」,與太上皇儘管父子,但對趙汝愚欲復辟紹熙皇帝,難免有微妙的疑忌之心。趙汝愚終於被安置永州(今湖南零陵),「安置」是宋代對犯罪官員指定居住地,並相對限制其自由的處罰措施。
踏上貶途前,趙汝愚對家人說:「韓侂胄之意,必欲殺我。我死,你們還可免禍。」路上,他有點病渴,醫生以為熱症,誤投以寒劑。舟過瀟湘,趙汝愚佇立船頭,思緒如潮,望著飛雪遠山,外感了風寒,寒氣表裡交侵。慶元二年正月,行至衡州(今湖南衡陽),他病已不輕,州守錢鍪承風希旨,對他百般窘辱。汝愚服藥暴死,一說他的藥裡放入了冰腦,是服毒身亡的。
靈車載著趙汝愚棺柩,歸其故里余干(今江西余干西北)安葬,所經之地,父老都在道旁焚香泣拜。萍鄉全城的老百姓用竹枝把紙錢挑掛門前,靈車行經時便焚化紙錢,整個萍鄉城為之煙焰蔽空。甚至遠在四川、福建的「深山窮谷,寡婦稚子聞訃莫不憤歎,以至流涕」。
訃聞傳到臨安,正直人士不顧高壓淫威,「多為挽章,私相吊哭,至大書揭於都城觀闕之上」。大內宮牆外與行在城門下,幾乎每天都有悼念詩文張貼出來。韓黨打算鎮壓,卻苦於抓不到作者。這些匿名詩文大多出自太學生之手,流傳最廣的是太學生敖陶孫在臨安酒樓上的一首題詩:
左手旋乾右轉坤,如何群小咨流言?
狼胡無地居姬旦,魚腹終天吊屈原。
一死固知公所欠,孤忠幸有史長存。
九原若見韓忠獻,休說渠家末代孫!
詩篇肯定趙汝愚扭轉危局的定策之功,將其比作輔佐成王的周公,被懷王貶逐的屈原,末聯痛斥韓侂胄將無顏面去見其先祖——北宋名臣韓忠獻公韓琦。
即便在政治高壓下,老百姓心中有桿秤。在這場政爭中,公道人心明顯左袒趙汝愚。儘管他執政才兩年,入相僅六月,「獨能奮不慮身,定大計於頃刻」,使南宋渡過了一次君權嬗傳的嚴重危機;他志在更革弊政,「收召明德之士,以輔寧宗之新政,天下翕然望治」。他雖然還來不及成就慶歷元祐式的經世事業,朝野人心卻能辨別出他與韓侂胄在從政為人上的根本差異,而寄厚望於他。尤其在經歷了其後的韓侂胄專政與史彌遠專政,都認為「汝愚不死,事固未可知也」。
趙汝愚歸葬以後,黨禁還在加碼。韓黨先是要求官員遷轉、學生科考時必須具結表態「如是偽學,甘伏朝典」;繼而又將「偽黨」升格為「逆黨」,把思想政治上的分歧推上忠逆之辨的最高審判台。讓政敵難逃誅心和誅身的雙重判決,是中國專制政體下迫害反對派的慣伎。最後,韓黨出籠了一張「偽學逆黨「的黑名單,列名其中的59人,雖有不少道學家,但約三分之一的人與所謂道學絕無關係,無非曾直接或間接地觸怒過韓侂胄或其黨徒。
直到嘉泰二年(1202),長達八年的酷烈黨禁才基本解凍,卻已對南宋後期歷史產生了極其嚴重的負面影響。
其前的宋代黨爭,大都限制在政見之爭的範圍內。慶元黨禁的發動者使黨爭以道學之爭的表象出現,對政敵所主張的道德規範、價值觀念與行為方式,在歪曲醜化的前提下借政權的力量予以全面聲討與徹底掃蕩,而所指向的正是士大夫長久以來藉以安身立命的東西。於是,幾乎所有的是非從此顛倒,隨之而來,在一般士大夫中引起了普遍的價值危機與道德失范。不僅慶歷元祐間「以天下為己任」的那種風尚蕩然無存,即便與紹熙以前的政風士風也不可同日而語。「紹熙之前,一時風俗之好尚,為士者喜言時政,為吏者喜立功名」;自慶元黨禁後,「世俗毀方為圓,變真為佞,而流風之弊有不可勝言者矣!」
問題還不止於此。在黨禁方興之時,宋寧宗儘管闇弱無能,卻代表著專制君權,正是他的最終轉向,致使位僅從五品的韓侂胄在與宰相趙汝愚的黨爭中站在了上風,佔盡了先機。其後六七年間,宋寧宗聽任韓侂胄倒行逆施,為所欲為,專斷朝政,排斥政敵,走上了權臣之路。及至黨禁鬆動之日,其權臣之勢卻已如日中天,不可搖撼。「君子之脈既削,小人之勢遂成」,而韓侂胄擅權不過是南宋後期接踵而至的權相專政的開端。從這一意義上,說慶元黨禁是南宋歷史大逆轉的拐點,也毫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