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Bar 2010-4-15 15:02
鈴木光司 七夜怪談 第三章
◎第三章 突風
第一節
十月十二日 星期五
“先讓我看看那卷帶子吧!”
高山龍司笑著說。
他和淺川坐在六本木十字路口一家餐飲店的二樓,時間是晚上七點二十分,距淺川看過那卷帶子大約二十四小時,淺川希望藉由店裏女孩子們的喧鬧和尖叫聲沖淡心中的恐懼,於是選擇這個地方與高山龍司碰面。
當淺川在對高山龍司說明之際,昨晚親身經歷的事情又在他腦中復蘇,心中的恐懼不但沒有減弱,反而愈來愈嚴重,他甚至感到體內被“某個東西”的影子依附著。
坐在他對面的龍司將襯衫扣到最上面一顆鈕扣,領帶也打得很緊,脖子的肉擠成兩層,好象快窒息似的。此外,他那張有棱有角的臉即使對著人笑,恐怕一般人也不會對他有好印象。
龍司從杯子裏拿出冰塊,丟進嘴裏含著。
“你還聽不出我的意思嗎?我跟你說情況很危急啊!”
淺川壓低聲音說道。
“既然如此,你爲什麽找我出來談?想要我幫你忙對不對?”
龍司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一邊悠哉地咬著冰塊,一邊說:
“我沒有看過那卷帶子,怎麽知道如何幫你?”
淺川胸中頓時湧起一股怒氣,歇斯底里地吼道:
“這麽說,你是不相信我所說的話囉!”
淺川對龍司露出若無其事的笑容只有一種感受,那就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恐懼的事情。
(還剩下六天……)
莫名的恐懼像隱形絲線般纏住淺川的脖子,死神已在前頭向他招手;而龍司這傢夥竟然不知死活,還主動要求先看那卷帶子再說。
“不要那麽大聲嘛!淺川,你聽著,以前我就跟你說過我希望自己能夠看到世界末日,如果有人可以解開這個世界的構造,解開一切的起始與結束、極大和極小之謎的話,就算要我拿命來換,我也願意。你不是一向都把我當成活字典看待嗎?這一點你應該記得。”
淺川當然記得龍司曾經說過的話,就因爲這樣,他才會把所有事情對龍司說。
兩年前,也就是淺川三十歲的時候,突然很想知道跟自己同年紀的日本青年心裏在想些什麽,擁有什麽夢想。
因此他擬定一份企劃,從通産省官員、都議會議員、一流公司職員到平凡的上班族等各種領域裏選出活躍的三十歲青年,以有限的篇幅報導這些人的基本資料,並分析他們的性格。
淺川在被揀選出來的十幾名物件中發現高中同學——高山龍司的名字,他的頭銜是K大學文學部哲學系的客座講師。
他最初看到龍司的名字時還嚇了一跳,因爲在他的記憶中,龍司明明進了醫學系……而且龍司從高中時代就出了名的古怪性格,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曆練之後,似乎變得更令人難以捉摸了。
他從醫學院畢業後,直接進入哲學系就讀;那一年龍司剛結束博士課程,如果助教的職位有空缺的話,肯定非他莫屬,只可惜助教的職位被一個從事研究的學長給占去了。後來龍司拿到客座講師的職位,每個星期到母校講授兩堂理論學。
“哲學”這一門學問非常接近科學的範疇,而龍司專攻的理論學是研究超越數位的數學。
在古希臘時代,哲學家通常也是數學家。而龍司既是文學部的講師,也是腦筋靈活的科學家,他除了擁有專業領域的知識之外,超心理學的造詣也頗深。
當時淺川認爲“超心理學”是屬於超能力、超自然的事物,應該與科學理論背道而馳,因此感到十分矛盾。
結果龍司回答他:
“其實,超心理學是解開世界構造的一把鑰匙。”
淺川還記得採訪當天是盛夏時節,龍司依然穿著直條紋的長袖襯衫,襯衫最上面的扣子扣得緊緊的,臉頰不停地落下涔涔汗水。
但是,他仍不忘鄭重其事地宣稱:
“我要看到人類滅亡的那一瞬間,並對那些大喊世界和平和人類存續問題的人們感到極度厭煩。”
在採訪過程中,淺川提出一個問題:
“請你談談將來的夢想。”
龍司淡然地回答:
“我要站在山丘上觀看人類滅亡的景象,同時在地上挖個洞,在洞中一次又一次地射精。”
淺川忍不住提醒道:
“喂,你真的希望我這樣寫嗎?”
當時龍司露出跟現在一樣的淺笑,並點點頭。
“所以我說這世上沒有事情可以讓我感到害怕的。”
接下來,龍司將臉湊近淺川說:
“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一個人。”
(又來了!)
就淺川所知,這是第三個犧牲者,他在高中二年級首次得知龍司強暴了一個女孩。
那時候他們兩人都是從川崎市多摩區的家裏到縣立高中上學,淺川習慣在早自習前一個小時到達學校,沐浴在早晨涼爽的空氣中預習當天的功課;除了學校的教職員工以外,他總是第一個到達學校。
但龍司卻是遲到名單上的常客,經常趕不及上第一堂課。
在暑假剛結束的某天早上,淺川按照往常時間抵達學校時,竟意外發現龍司已經先到了,而且獨自一人坐在教室裏發呆。
“喲!今天真是難得啊!”
淺川向他打了一聲招呼。
“哦……”
龍司隨便敷衍一聲,繼續心不在焉地倚在窗邊眺望校園。
他的眼睛充血,臉頰泛著紅潮,口中還散發出淡淡的酒精味道。
由於他們兩人的交情不算特別好,因此淺川按照以往的習慣,攤開教科書開始預習功課。
過了一會兒,龍司無聲無息地走到淺川身後,拍拍他的背說:
“喂,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龍司不但書念得好,還是優秀的田徑選手,是學校的風雲人物。
資質平庸的淺川面對龍司的請托,當然感到十分好奇。
只見龍司親密地環抱著淺川的肩頭說:
“是這樣的……能不能請你打個電話到我家?”
“爲什麽要我打電話到你家?”
“你只要撥電話到我家,並找我聽電話就好了。”
淺川聞言,不禁皺起眉頭。
“找你聽電話?可是你不是好好地站在這裏嗎?”
“你別問那麽多,乖乖幫我打這通電話就是了。”
於是淺川撥了龍司給他的號碼,不一會兒,龍司的母親在另一頭接起電話。
“喂?”
“請龍司聽電話。”
“龍司已經到學校去了。”
龍司的母親語氣沈穩地回答。
“是嗎?”
淺川說完這句話,便輕輕地放下話筒。
“喂,這樣問就好了嗎?”
淺川實在搞不懂龍司爲什麽要自己這麽做。
龍司開口問道:
“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嗎?我老媽的聲音有沒有很緊張?”
“聽起來還好,沒什麽特別的。”
這是淺川第一次聽到龍司母親的聲音,他實在感覺不出對方緊張與否。
“我是說家裏有沒有傳出嘈雜的人聲或者……”
“沒有,感覺就像平時的氣氛。”
“是嗎?那就好,謝了。”
“喂,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爲什麽要我這麽做?”
龍司松了一口氣,伸手環抱淺川的肩膀,將他的臉拉向自己,附在他耳邊低聲說首:
“你看起來是個嘴巴夠緊的人,我就告訴你吧!事實上,今天早上五點鍾左右,我強暴了一個女人……”
淺川霎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接著龍司說出他今天早上潛入一個獨居女大學生的房間,強暴對方之後還威脅她不准報警,然後直接到學校來;他擔心警察現在已經找上門,於是要求淺川幫他打電話回家探問情況。
經過這件事之後,淺川和龍司便經常聚在一起交談,而且淺川並沒有將龍司這樁“罪行”告訴任何人。
第二年,龍司在高中運動會中擲鉛球獲得季軍;又過了一年,他以應屆畢業生的身分考進K大學的醫學部。淺川當了一年的重考生之後,好不容易進了一所知名大學的文學部。
淺川現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他真的很想讓龍司看看那卷錄影帶,但是他的道德觀念又覺得不應該爲了自己而把外人扯進這樁詭異事件中。
於是他將這兩種情緒放到天秤上去衡量,最後終於決定盡可能增加自己存活的機會。
(可是我爲什麽會和龍司這種人成爲朋友呢?)
淺川進入報社十年,透過採訪而認識的人不計其數。但現在除了龍司以外,沒有其他人可以和他偶爾相約外出喝酒、聊天。
他一想到自己內心深處可能潛藏與龍司一樣性格異常的因數,突然覺得不太瞭解自己。
“喂,這件事情很緊急,你不是只剩下六天的時間嗎?”
龍司抓住淺川的手臂,用力一握。
“趕快讓我看看那卷帶子吧!萬一時間來不及,你踏進棺材之後,我可是會很寂寞的。”
龍司邊說邊揉搓淺川的手臂,另一隻手則拿叉子串起盤子上的起司蛋糕,送進嘴裏用力咀嚼。
他吃東西的時候不習慣閉上嘴巴,淺川看著食物在他口中混合唾液溶解的樣子,覺得很不舒服。
但輪廓分明、體型矮胖的龍司一邊嚼著起司蛋糕,一邊用手抓起杯子裏的冰塊用力咬著。
就在這一刻,淺川明白自己只有眼前這個人可以依賴了。
(對手是個身分不明的惡靈,一般人無法與之抗衡,只有龍司能夠坦然地看那卷錄影帶。如果他因此面臨死亡的命運,那也不是我的責任……
一個不斷叫嚷著想看看人類滅亡的傢夥,是沒有資格長命百歲的。)
淺川默默地想著,試圖把龍司捲進這樁詭異事件的行爲正當化。
第三節
小栗總編聽完淺川說的話,臉上慣有的輕蔑笑容倏地消失了,他兩手支撐在桌上,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心想:(八月二十九日晚上在小木屋看過那卷錄影帶的四個男女真如錄影帶上所上言,在一個星期之後分別離奇死亡。
之後那卷錄影帶被管理員撿回管理員辦公室,然後淺川在不經意間發現它;現在淺川看過錄影帶的內容,他會在五天後死亡。
這種事能信嗎?
可是那四個男女真的離奇死亡了,這又該怎麽解釋呢?)
淺川俯視著小栗總編變幻莫測的表情,臉上漾起難得一見的優越感。
憑著多年經驗,淺川可以猜到小栗總編心裏在想什麽,而且他算准在小栗總編的思路走到盡頭時,才從公事包拿出錄影帶說:“總編想不想看看這個?”
淺川瞄了一眼放在窗邊沙發旁的電視機,帶著一抹挑釁的笑容說道。
他聽到小栗總編的喉頭深處傳出猛吞口水的聲音,雙眼一動也不動,只是定定地盯著放在桌上的錄影帶,內心正在做最後的掙扎。
(如果你想看的話,現在就可以播放了。
你可以像往常一樣,笑著大罵:“無聊!”然後把這卷帶子推進錄影機裏。
動手吧!天底下不可能會有這麽愚蠢的事。試試看!雖然看錄影帶就等於不相信淺川所說的話……反之,如果你拒絕觀看的話,也就表示你相信淺川的胡言亂語……趕快看吧!你不是現代科學的信奉者嗎?你又不是一個會怕幽靈的小鬼頭。)
事實上,小栗總編百分之九十九不相信淺川說的怪事,但是內心深處仍存有一些疑慮。
(如果淺川說的事情是真的,那就表示世界上還有現代科學所不能及的領域,只要有這種危險因數存在,不管一個人的理智多麽堅定,血肉之軀還是無法與之抗衡的。)
小栗總編面對這種超乎常理的事情,只能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
過了一會兒,他擡起頭,用乾澀的聲音說道:“那麽……你現在要我怎麽做?”
這時候,淺川確信自己贏了這一局。
“請總編暫時不要編派工作給我,這段時間我想徹底查明這卷帶子的來歷,你也知道此事攸關我的生死……”
小栗總編眨了眨雙眼,然後問道:“你想把它寫成報導?”
“誰教我是記者呢!我希望能把事實公諸於世,而不要讓所有真相因爲我跟高山龍司的死而深埋地下。不過要不要刊登出來,就看總編您的決定了。”
只見小栗總編用力地點點頭。
“唉!也好,那就把話題焦點的單元交給比目魚負責吧!”
淺川輕輕點頭致謝。
就在他把錄影帶收回公事包之前,突然想再惡作劇一次,只見他把錄影帶遞到小栗總編面前說:“這個……您相信嗎?”
小栗總編發出長長的呻吟聲,腦袋瓜左右搖晃。
“我的心情也跟總編一樣。”
淺川說完話便離開了。
小栗總編看著他的背影,心裏想著:(過了十月十八日,如果這傢夥還活著,再看看那卷帶子也不遲。)
淺川在資料室裏面找出三本厚重的書籍——“日本的火山”、“火山列島”、“世界的活火山”,並將它們疊放在桌上。
由於錄影帶中出現的火山爆發場面看起來像是日本境內的景象,因此淺川以此爲依據,開始翻閱“日本的火山”這本書。
卷頭放著一張彩色照片,上面有一座噴著白色煙霧和水蒸氣的山脈,被黑褐色的熔岩所覆蓋,黑色的火山口被一片黑暗所吞噬,噴出熊熊的熔岩漿,將夜空染成一片鮮紅,令人聯想到宇宙初開時的景象。
淺川仔細比對書中的照片和深深烙印在自己腦海裏的影像,一頁一頁地翻看,阿蘇山、淺間山、昭和新山、櫻島……不久,他找到答案了,那是位在富士火山帶的三原山,它在日本算是相當有名的活火山。
“三原山?”
淺川喃喃自語著。
他翻開的書頁中有兩張從空中拍攝的照片,還有一張是從一座小山的上拍攝的。
淺川回憶錄影帶中的影像,想象那座火山從各種角度看起來的樣子,然後逐一和書中的照片做比對。
(確實很像,從山腳下的原野通往山頂有著和緩的斜坡。
若從空中拍攝的照片來看,山頂上有個圓形的外輪山,火山口的裏面可以看到中央火山口丘。
從山腳的小山丘上所拍攝的照片跟錄影帶中的影像特別相似,山脈的顔色和起伏的形狀幾乎一模一樣。不過這件事不能光靠我的印象來判斷,還必須進一步確認。)
於是淺川將各個角度拍攝下來的三原山照片都影印下來。
淺川爲了採訪這半年來曾經投宿過別墅小木屋的團體,他一整個下午都在打電話。
但是光靠電話聯絡,實在很難辨認對方說的是真是假;最好的辦法就是彼此見個面,一邊留意對方的表情,一邊提出問題。
只可惜淺川已經沒有那麽多時間了,他只能專注地聆聽對方說話,以免遺漏掉重要細節。
他必須確認十六組團體,而且別墅小木屋在今年四月竣工時,所有房間還沒有錄放影機的設備;後來爲了應付暑假旅遊的熱潮,七月下旬才在房間內添加錄影器材和錄影帶這些設備。
那時候,旅遊手冊上還沒有刊載錄放影機這個服務專案,旅客們是在到達此地後才知道可以租借錄影帶來觀看;不過,一般旅客只有在下雨天才會觀賞錄影帶來打發時間,幾乎沒有人事先就帶著錄影帶來這邊錄節目。
當然,這是以相信對方在電話中說的話作爲前提,進而推斷出來的結果。
到底是誰把那卷帶子帶進別墅小木屋?又是誰將那段影像拍攝下來?
在淺川調查的十六組團體中,有三組團體是專程來打高爾夫球的,他們甚至沒有留意到屋內有錄放影機;另外知道房裏有錄放影機,卻沒有機會使用的則有七組團體。
還有五組團體因爲下雨不能打網球,只好租借錄影帶來打發時間,然而他們租借的片子多半是歷年來的名咋。
最後一組團體是住在橫濱的金子一家四口,他們用自己帶去的錄影帶錄下電視節目。
淺川放下話筒後,重新看著十六組團體的資料,其中最有問題的團體只有一個,那就是金子夫妻和念小學的兩個孩子。
今年暑假,他們曾經到別墅小木屋投宿過兩次,第一次是八月十日星期五晚上,第二次則是八月二十五日星期六和二十六日星期日兩天。
他們第二次投宿的時間正好在那四人投宿的前三天,之後的星期一、星期二都沒有客人投宿;也就是說,那四名離奇死亡的男女是在金子一家人之後住進去的。
根據他們所說,當時讀小學六年級的男孩從家裏帶錄影帶去錄節目。
那個男孩每星期準時收看星期日晚上八點的搞笑節目,可是節目的選擇權在父母手上,他的父母在這個時間總是把頻道鎖定NHK的大河戲劇。
儘管小木屋裏只有一台電視,但他們知道還有錄放影機,因此男孩以暗錄的方式將搞笑節目錄下來,留待以後再看。
誰知他錄到一半的時候,朋友突然跑來告訴他雨停了,約他一起去打網球,於是男孩便和妹妹一起跑去球場;而他的父母看完節目後也忘記還在錄搞笑節目,便將電視關了。
直到將近十點左右,在球場上瘋了一陣子的兄妹疲累地回到小木屋,兩人隨即沈沈地睡著,大家都把錄影帶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第二天,當他們快回到家的時候,男孩才想起錄影帶還放在錄影機裏面,於是大聲哭著要父親開車回去拿。
淺川拿出錄影帶立在桌上,只見卷標部位寫著“富士VHSTl20SuperAV”的字樣泛著銀光。
淺川再度撥了金子家的電話號碼。
“不好意思,我是剛才打過電話的M報社記者——淺川。”
接電話的人還是媽媽,她停頓一下,然後應了一聲“是”。
“您之前說令公子把錄影帶留在小木屋裏,請問您知道那卷帶子是哪家公司的産品嗎?”
“這個嘛……”
對方的聲音中帶著笑意。
這時,話筒的另一端傳來一些聲音。
“啊!我兒子剛好回來,我去問問他。”
淺川耐心地等候著。
“他好象也不知道,我們家都是用三支多少錢的那種便宜貨。”
一般人使用錄影帶時,並不會特別去注意是哪一家廠商的産品。
突然間,淺川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這卷錄影帶的匣子怎麽不見了?)
一般錄影帶都是放在匣子裏販賣,不可能有人會故意把匣子丟掉。至少淺川本人就不會這樣做。
“請問府上都是將錄影帶放進匣子裏保管的嗎?”
“那是當然囉!”
“很抱歉,能不能請您找一下府上是否有空的錄影帶匣?”
“啊?”
對方不禁啞然失笑。她不明白淺川爲何會如此要求,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
“求求您,這件事攸關人命……”
“那麽,請你等一下。”
(如果匣子留在小木屋的話,有可能已經被管理員丟掉了……否則應該會留在金子家才對。)
隔了好長一段時間,話筒的另一端終於傳出聲音。
“你是指外面的彩色匣子嗎?”
“是的。”
“我們家有兩個。”
“上面應該有製造廠商的名字和帶子的種類。”
“嗯,一個是‘多角透視鏡T120’,另一個則是‘富士VHST12
0SuperAV’。”
後者的名稱跟淺川手上的錄影帶一模一樣,淺川道謝之後便挂上電話。
然而富士賣出的錄影帶不計其數,很難據此查到明確的證據。目前只能確定這卷錄影帶是經由一個小學六年級的男孩帶進小木屋,在八月二十六日星期日晚上八點開始,B-4號房的錄放影機就處於錄影狀態,金子一家忘記取回錄影帶就回家了;
三天後,那四個男女住進小木屋。
那天一樣下著雨,於是他們幾個打算看錄影帶來打發時間,卻發現錄放影機裏面已經放了一卷帶子,便隨手將它播放出來觀看,結果帶子裏儘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內容,最後甚至還有一段威脅的咒文。
他們四人不禁開始詛咒惡劣的天候,隨即又想到一個惡劣的玩笑,不但把逃避死亡命運的方法消掉,而且還刻意留給之後投宿的房客看。
可見他們一定不相信錄影帶上的內容。如果相信的話,應該早就怕得不知所措了,怎麽還會故意惡作劇。
他們四人在死亡前的一瞬間有沒有想起這卷帶子的內容?或者根本來不及回想就被死神帶走了?
淺川想到這裏,不禁打了個哆嗦。
(還有五天……如果我在這五天內沒有找出逃避死亡命運的方法,就會跟他們四人一樣,到時候我就會知道那幾個人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死掉的。
話又說回來,如果那些畫面是那個男孩錄下來的,那些影像又是從哪里來的?)
起初淺川認爲有人用攝影機拍下那些東西,然後帶到小木屋來。他從來沒想過是有人在暗錄節目的時候,某些難以解釋的影像隨著電波入侵進來。
(電波干擾!)
淺川想起去年選舉的時候,NHK的節目曾經插入某人誹謗對方候選人的事件。
(沒錯,除了電波干擾之外,沒有其他可能性。
八月二十六日晚上八點開始,某些影像隨著電波流進南箱根一帶,在偶然的情況下,這卷帶子錄到那些影像。
果真如此,應該會留下一些相關紀錄才對。)
因此,淺川覺得有必要向當地分局和報社的通訊部查詢這些事情。
第四節
晚上十點,淺川在妻女平穩的鼻息中回到家。
一踏進玄關,他立刻打開寢室房門,確認妻子、女兒都已經入睡了。
接下來他看見客廳桌上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高山先生打電話找你”。
今天一整天,淺川從公司打了好幾通電話到龍司家裏找他,可是他都不在家。
(他可能也到外面調查事情吧!還是已經找到新線索?)
淺川撥了電話號碼,可是一直都沒有人接聽。
(龍司目前一個人住在東中野的公寓裏,可能還沒有回家。)
淺川迅速洗完澡之後,開了一瓶啤酒,再度撥電話給龍司,仍舊沒人接電話。
他又喝了一杯冰鎮威士卡,現在除了藉酒讓自己入睡之外,根本沒有辦法可以讓他睡得安穩。
身材高瘦的淺川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脆弱,他永遠也想不到自己是用這種方式來接受死亡,心底仍覺得這整件事就像一場夢似的。
(會不會在沒找出錄影帶的意義和咒文的情況下,十月十八日晚上十點的死亡期限就到來,然後什麽事都沒發生,我還是像以往一般地過日子?
到時候小栗總編會露出一臉輕蔑的表情,痛陳我過於迷信;而龍司則嘿嘿地笑著喃喃說道:“世界的結構真教人搞不懂啊!”至於妻子和女兒則以往常的睡臉迎接我回家。)
淺川喝完第三杯冰鎮威士卡後,第三次撥下電話號碼。
(如果再沒有人接,今天就先放棄了……)
當電話鈴聲響到第七聲時,突然有人接起電話。
“你搞什麽?這麽晚了……”
淺川還沒確認對方的身分,劈頭就是一頓罵。
他對朋友總是保持適當距離,絕對不會壞了自己的風度,唯有面對龍司的時候,他可以毫不在意地罵一些粗俗的話。每次和龍司討論事情,他的遣詞用語總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比較隨便。
不過,他卻不會因此就將龍司當成密友看待。
“喂,請問……”
出乎淺川的意料之外,回話的人不是龍司,反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啊!對不起,我弄錯了。”
淺川正想挂上電話時,女人急忙說道:“請問您要找高山老師嗎?”
“啊……是的。”
“老師還沒回來。”
淺川非常在意這個說話聲既年輕又有魅力的女人是誰,從她稱呼龍司“高山老師”來看,應該不是他的家人。
(是愛人嗎?嗯……不可能會有女人喜歡龍司的。)
“是嗎?我是淺川。”
“您是淺川先生……老師如果回來,我會轉告他的。”
淺川放下話筒後,女人的聲音依然在他的耳畔回蕩著,那柔和的聲音教人聽了好舒服。
自從陽子出生後,淺川夫妻便將寢室裏的西式床組搬走。
由於床鋪太小,四疊半的房間又沒有多餘的空間可以放一張嬰兒床,兩人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只好捨棄雙人床,直接在榻榻米上鋪棉被睡覺。
淺川鑽進兩組鋪在榻榻米上的空棉被裏。由於阿靜和陽子的睡癖不好,一旦入睡之後就會偏離原來的位置,因此最後上床就寢的淺川總得努力找一個空間躺下。
(我要是不在了,阿靜需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將空缺填滿呢?)
有些人在失去配偶之後,一輩子都無法填補心裏的空缺。他徑自想象阿靜回娘家請父母照顧女兒,然後自己外出工作時,臉上閃著熠熠光輝的模樣。
淺川希望女人能堅強一點,他無法忍受自己離開人世後,老婆和孩子的生活也跟著墜入地獄。
五年前,當淺川從千葉分社調職到總社時,認識了在N報社關係企業的旅行社任職的阿靜。阿靜在三樓工作,淺川則在七樓,有一次淺川爲了外出採訪而到旅行社去拿周遊券,剛好負責人不在,便由阿靜接待他。
阿靜那時候才二十五歲,非常喜歡旅行,因此十分羡慕淺川因爲採訪可以四處遊歷;而淺川卻從她的眼中看到和初戀情人相似的神采。
彼此知道長相和名字之後,他們在電梯中碰面時都會互相打招呼,所以感情快速增長。兩年後,他們在雙方家長的同意下結婚了。
結婚前半年,淺川經由岳父的資助,在北品川買了一層2DK的公寓。
一年後,這棟公寓的地價漲了將近三倍,而且每個月的貸款也不到時下租金的一半。雖然夫妻倆經常抱怨房子太狹窄,卻也因爲有了這間房子,兩人才能過得如此悠閒、自在。
淺川心想自己死後應該可以領到兩千多萬圓的保險金,如果將保險金拿去繳剩下的貸款,這間房子就完全屬於老婆和女兒的了。
(可是,我究竟會被冠上什麽死因呢?病死?意外死亡?還是他殺……)
這三天夜裏睡覺時,淺川總覺得好悲觀,他不停地想象自己離開這個世界之後會造成什麽影響,有時甚至想動手寫遺書……十月十四日星期日淺川一起床就馬上打電話給龍司,龍司的聲音十分沙啞,一聽就知道是被電話吵醒的。
淺川想起昨天晚上的種種,不由得對著話筒破口大駡:“你昨晚跑到哪里去了?”
“啊……是誰呀!淺川嗎?”
“你應該打電話給我的。”
“我昨天喝過頭了。最近的女大學生不但酒量好,連‘那個’也不輸男人,我投降、投降了!”
突然間,淺川覺得這三天好象在做噩夢一般,胸口霎時湧上一股怒氣,覺得自己活得這麽緊張簡直像個大白癡。
“總之,我馬上過去,你等著!”
淺川不等龍司回話,立即放下話筒。
他搭乘JR在東中野下車,朝著上落合走了十分鐘。
淺川一邊走,一邊想龍司一定掌握到某些線索,或者已經解開謎題,他才能若無其事地喝到三更半夜。
淺川滿懷著不安和期待的複雜情緒,越接近龍司的公寓,淺川越感到樂觀,不由得加快腳步。
龍司好象才剛起床,只見他一臉雜亂的鬍鬚,身上穿著皺巴巴的睡衣,睡眼惺忪地來應門。
淺川一脫下鞋子,便迫不及待地問道:“有什麽發現?”
“沒什麽特別的,先進來再說。”
龍司一邊說,一邊不停地搔著頭。他的目光焦點飄忽不定,一看就知道腦細胞還沒有醒過來。
“喝杯咖啡提提神吧!”
淺川不悅地走到廚房,將水壺在爐子上燒開水。接著,兩人盤腿坐在六疊大、一面牆上堆滿書的房間裏。
“將你查到的事情告訴我吧!”
龍司邊抖著腿邊說。
於是淺川將昨天調查到的事情,按照時間排列一下;首先是那卷帶子可能是在八月二十六日晚上八點時,在別墅小木屋裏錄製的。
“哦!”
龍司感到十分意外,他原先一直認爲是某人將錄製好的錄影帶帶進小木屋裏。
“這可有趣了。如果是‘電波干擾’的話,應該還有其他人看到那些影像才對。”
“我間過熱海和三島的通訊部,到目前爲止,他們還沒有接到八月二十六日晚上南箱根有奇怪電波的消息。”
“原來如此。”
龍司雙臂交抱,沈思了一會兒。
“有兩個可能。第一:看過這些影像的人都死了……等等,影像干擾電視的時候,活命的咒文應該還沒有被消掉……算了,總而言之,當地的報社也沒有任何報導。”
“這個可能性我也確認過了。你是指除了那四個人之外,有沒有其他犧牲者?答案是:‘沒有。’如果是電波干擾的話,應該會有更多人看到那些影像才對,可是到目前爲止並沒有其他犧牲者出現,也沒有任何匪夷所思的傳聞。”
“你還記得愛滋病剛出現在文明社會的情形吧!一開始,美國的醫生們都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只有在看到那些患者因前所未有的症狀死亡時,才産生‘可能出現一種奇怪病症’的預感;而正式提出‘愛滋病’這個名稱,則是在病例出現兩年後的事了。”
淺川回想南箱根太平洋樂園附近區域的地形,在丹那斷層西邊的山區,只有熱函道路下方散居著一些民家。
當地是否有肉眼看不到的“東西”正在進行某項計劃?或許已經有許多原因不明的猝死案例出現,只是沒有被發表而已?
除了“愛滋病”以外,最先在日本發現的“川崎氏症”也是花了十年左右的時間,才確認是一種新的疾病。
從奇怪的電波干擾到偶然被收錄爲止,前後才經過一個半月的時間,還來不及被認定是一種症候群。
通常事件發生後,要出現造成數百或數千名犧牲者,才能確立一種“疾病”。如果淺川沒有發現包括他侄女在內這四人死亡的共同因素,到目前爲止,這種“疾病”
大概還靜靜地藏在地底下吧!
“我們可沒有時間去當地一戶一戶地詢問。龍司,另外一種可能性是什麽?”
“另外一種可能性就是看過那些影像的,除了那四個男女和我們之外,沒有其他人了。你想,在偶然情況下錄到這段影像的小鬼頭,怎麽會知道鄉下的電波有改變呢?
在東京第四頻道播放的節目,一到鄉下可能會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頻道出現。或許那個小傻瓜在不知道有這種差異的情況下,將頻道調整爲東京的頻道,然後錄下那些影像。”
“所以……”
“你想想看嘛!譬如:我們住東京的人會收看第二頻道嗎?”
(有道理,那個男孩可能將頻道調到一個當地人絕對不會去收看的頻道,然後按下錄影鍵。由於採用暗錄的方式,因此當時並沒有確認過畫面。
再說,山區的住戶零星散佈著,觀看電視的人數一定不多。)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性,最重要的問題是電波發送地點到底在什麽地方?”
龍司簡單扼要地下結論。
(電波發送地點?看來這得用有組織且科學性的搜查方式才能解決問題。)
“等一下,這個假設不見得正確。或許那個男孩真的在陰錯陽差的情況下錄到奇怪電波,但這也只是一種推測罷了。”
“我知道。如果要有百分之百的證據之後才進行調查,恐怕得不到任何結論,眼前我們只能循著這條線索往前走。”
淺川的科學知識相當貧乏,他對電波傳訊這類事物感到頭疼。
但無論如何,他們必須先查出這些“電波”究竟是什麽,才能有下一步行動。
今天不算的話,只剩下四天的時間了。
接下來的問題,便是誰消掉錄影帶上的咒文?
假設那些影像是在當地錄下來的,那麽消掉咒文的極有可能就是那四個男女。
淺川詢問過電視公司,打聽到年輕相聲家三遊亭真樂在“NightShow”中擔任特別來賓的日期是八月二十九日,由此可確定是那四個男女消掉咒文。
淺川從公事包裏拿出幾張影印紙,那是伊豆大島三原山的照片。
“怎麽樣?”
他拿給龍司看,同時徵詢他的意見。
“是三原山啊!這麽說來,我們已經百分之百確定了。”
“你怎麽知道?”
“昨天下午,我問大學裏的民俗學專家關於那個老太婆所說的方言,對方說那好象是伊豆大島的方言,現在已經不太使用了。那傢夥一向優柔寡斷,不敢很明確地保證,不過根據這些照片來推斷,那個老太婆說的方言應該是大島方言,而且地點是三原山沒錯。對了,關於三原山的爆發……你有查到什麽線索嗎?”
“我推斷它爆發的時間應該是在戰後……”
(就攝影技術來看,這種想法應該沒錯吧!)
“是嗎?”
“你聽著,戰後三原山總共爆發了四次,第一次是從一九五○到五一年,第二次是五七年,第三次是七四年,而第四次的記憶還很新……是一九八六年的秋天。五七年爆發時産生了新的火山口,造成一人死亡,五十三人受到輕重傷。”
“就攝影機的普及程度來推斷,八六年那一次最可疑,不過並沒有十足把握。”
龍司突然想起一件事,只見他從包包裏翻出一張紙片。
“對了,那個專家很仔細地幫我翻譯出那段方言。”
淺川接過紙片看了看,上面寫著:而後身體的情況如何7老是泡在水裏面玩,亡魂會找上門的。聽著,要小心外來的入,你明年就要生孩子了,你是我的孫女,要乖乖聽婆婆的話,當地人是會在意這種事的。
淺川連續看了兩次,然後擡起頭來。
“這是什麽意思?”
“我怎麽會知道。這是你接下來要查的事情,不是嗎?”
“只剩下四天耶!”
淺川根本不知道該從何查起,而且要查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因此說話的語氣不禁帶著責怪的意味。
“我比你多一天的時間,所以你應該多加把勁嘛!”
淺川突然覺得龍司有可能暗中耍花樣。如果咒文的內容透露出兩種可能性,龍司也許只將一種可能性告訴淺川,然後借著淺川的生死來驗證哪一種是正確的。
“龍司,我是生是死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對不對?你竟然還可以這樣事不關己……”
淺川明知自己已經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卻還是忍不住大聲咆哮。
“幹嘛講這種沒志氣的話?與其在這邊哭哭啼啼,不如多動動你的腦筋吧!”
淺川仍然憤恨地注視著龍司。
“我要怎麽說你才會明白呢?你是我的最佳戰友,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會好過的;我很賣力地在做,你也要提起精神來,這樣你總沒話說了吧!”
龍司說完,竟吃吃地笑了起來。
這時,有人打開大門,淺川大吃一驚,不禁擡起上半身,隔著廚房看向玄關。
只見一個年輕女子正彎著腰脫下白色鞋子,短短的頭髮覆在她兩邊的耳朵上,耳環閃著白光。
年輕女子脫掉鞋子後,擡起頭來,目光正好和淺川相對。
“啊!對不起,我還以爲老師是一個人……”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抵在嘴邊。
年輕女子的舉止十分高雅,身上穿的白色衣服給人一股清爽的感覺,實在跟這個淩亂的房間很不搭調。她隱藏在裙子底下的雙腿又細又長,纖細而知性的臉孔很像是電視廣告中經常看到的某位女作家。
“請進來。”
龍司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威嚴。
“我來幫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K大學文學部的高野舞小姐,她是哲學系的才女,常常來聽我的課,想不到像她這樣的女孩子竟然聽得懂我的課。這位是M報社的淺川和行,我的……好朋友。”
高野舞表情驚訝地看著淺川。
“您好。”
高野舞露出一抹迷人心魂的笑容,輕輕地點頭致意。
淺川從沒看過這麽漂亮的女性,不僅擁有細嫩的肌膚、閃亮的眼睛、均勻的身材,而且整個人散發出知性、高雅的氣質,簡直找不到任何缺點。
淺川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喂,說說話嘛!”
龍司在他側腹戳了戳,淺川才大夢初醒地回了一聲:“你、你好。”
“老師,昨天晚上您到哪里去了?”
高野舞優雅地滑動穿著絲襪的腳趾頭,朝龍司走近兩、三步。
“是高林和八木邀我……”
龍司說著便站了起來,兩人一靠近,高野舞很明顯比龍司高十公分左右,但是她的體重大概只有龍司的一半。
“如果您不回來,也要告訴我一聲,害我等了一整晚呢!”
一聽高野舞這麽講,淺川突然想到昨天晚上在這裏接電話的女人就是她。
龍司彷佛被母親叱責的小孩般低下頭來。
接著,高野舞遞出一個紙袋說:“唉!算了,這次就願諒你。這些內衣褲洗好了,本來想幫你整理房間,可是我知道改變書本的位置老師會生氣,所以……”
淺川從他們之間的對話來推斷兩人的關係。
(無論怎麽看,他們都是一對超越師生關係的愛人,而且這個女孩子昨天一直在龍司的家裏等他……他們的關係真的那麽親密嗎?有時候看到一對不搭調的情侶,難免會讓人感到生氣,但是他們的情形似乎又超越那種感覺。
龍司做事一向不按牌理出牌,他看著高野舞臉上帶著慈愛的神情,就連說話的遣詞用語和表情都改變了。)
淺川有一股想把龍司所有罪行都揭發出來的衝動,好讓高野舞徹底醒悟。
“老師,快中午了,我幫你們做些吃的好嗎?淺川先生想吃些什麽?”
淺川不知道怎麽回答,只好看向龍司。
“你就別客氣了,高野小姐的手藝可是一流的。”
“隨便什麽都行。”
隨後,高野舞出門到附近的超市購買做飯的材料。當她的背影消失之後,淺川依然像做夢一般,呆呆地望著門口的方向。
“喂,幹嘛一臉呆滯的表情?”
龍司覺得十分可笑。
“啊!沒什麽。”
“醒醒呀!你要發呆到什麽時候?”
龍司輕輕地拍打淺川的臉。
“有些事情得趁她不在的時候說。”
“你沒讓她看那卷帶子吧?”
“那還用說。”
“我懂了,那就趕快做個結論,吃過飯我馬上走人。”
“嗯,首先你必須找出天線。”
“天線?”
“就是電波的發送基地啊!”
淺川盤算著回家前必須先繞到圖書館去查電波方面的資料,只要瞭解電波的性質,知道電波干擾事件的搜尋方法,總會有一些線索出現的。
該著手進行的事情一大堆,可是淺川的一顆心卻隨著高野舞飛走了,她姣好的臉孔和曼妙的身軀在他腦中盤旋不去。
(高野舞爲什麽會和龍司這種男人在一起呢?)
淺川的心中不禁浮現這個疑問。
“喂!你有沒有在聽啊?”
龍司的聲音讓淺川驚醒過來。
“錄影帶中不是有出現男嬰的畫面嗎?”
“嗯。”
淺川暫時揮開高野舞的身影,試圖讓自己回想起那個被羊水包著的新生兒影像,但他的思緒沒有轉換成功,腦海裏浮現的竟是高野舞被水濡濕的全裸模樣。
“一看到那個畫面時,我的手有一種奇怪的觸感,就好象自己抱著那個男嬰似的…………”
(觸感……抱著男嬰的觸感?)
淺川的腦中不停地交錯出現高野舞和那個男嬰,頓時感到頭暈目眩。
“我也一樣,確實感覺到一股溫熱。”
“你也一樣?那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龍司爬近電視機,再度播放那卷錄影帶。
男嬰發出啼哭聲的畫面大約持續兩分鐘之久,在他的脖子和屁股底下可以看到一隻手。
“喂,這是什麽?”
龍司將畫面停格,然後一格一格、慢慢地轉動。
雖然只有短暫的時間,但畫面確實有一瞬間變黑了。如果連續播放來看,可能不會注意到這一瞬間的變化,但是以慢動作重復播放的話,就可以捕捉到影像被塗成黑色的一瞬間。
“啊!又有了。”
龍司大叫道。他像貓一樣弓起背,表情嚴肅地靠近畫面瞪著看,突然間又拉開臉,兩隻眼睛骨碌碌地轉著。
淺川搞不清楚龍司在想什麽,只是呆呆地望著他。
後來經過龍司仔細計算的結果,在兩分鐘的畫面當中,一共出現了三十三次瞬間漆黑的畫面。
“那又怎樣?你光從這個現象就可以找出新的線索嗎?那有可能只是單純的攝影故障,或者操作失誤吧!”
龍司不理會淺川,繼續尋找其他畫面。
就在這時,屋外的樓梯響起腳步聲,龍司急忙按下停止鍵。不久,玄關的門開了,高野舞走進來說一聲:“讓您們久等了。”房裏再度被她的香味所籠罩……星期日的午後,有很多父母帶著小孩來到都立圖書館前面的草坪上嬉戲。
淺川看到這一幕溫馨、和諧的景象,突然有一股想趕快回家的衝動。
他已經在四樓的自然科學區查看電波的基本原理好一會兒,此刻正茫然地望著外面的景色。
今天一整天裏,他經常沒來由地中斷思緒,各種念頭相繼湧上心頭,老是沒辦法集中心神想事情。
想著想著,淺川忽然站起來,他想儘快回家看看妻子和女兒,因爲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淺川接近五點時回到家,阿靜正在準備晚飯,從她切菜的背影就可以知道她的心情不好,而且淺川知道理由何在。
一個難得的星期假日,他卻在一大早丟下一句:“我到龍司那邊去一下。”就離家了。如果他不能利用星期假日幫老婆帶帶孩子,阿靜照顧孩子的壓力就會與日俱增,何況他又是到龍司那邊去……原本他可以編個謊言,可是又怕家裏臨時有事會聯絡不上。
“喂,建設公司打過電話來。”
阿靜一邊切菜,一邊說道。
“有什麽事嗎?”
“問我們有沒有意思要賣這棟公寓。”
淺川將陽子抱到膝蓋上,念畫冊給她聽。
“有好價錢嗎?”
自從地價飆漲之後,已經有很多建設公司有意要收購他們這棟公寓。
“七千萬。”
(價錢比前陣子低了一些,不過用這筆錢還清房屋貸款後,老婆和孩子手上還可以留下一筆相當可觀的金錢。)
“你怎麽說?”
阿靜用毛巾擦手,終於回頭看著淺川說:“我說我先生不在,我不知道。”
阿靜總是這樣,她不曾一個人決定任何一件事。
“老公,你覺得怎麽樣?是不是該考慮考慮了?我們可以在郊外買一棟有庭院的獨棟房子,建設公司也是這樣建議。”
淺川一家人的夢想便是將現在住的公寓賣掉,然後到郊外蓋一間獨棟房子住。
夢想是有可能實現的,而且人在訴說夢想的同時,往往能獲得一份快樂。
“再說,第二個也該……”
淺川比誰都清楚阿靜希望在郊外蓋一棟寬敞的房子,兩、三個孩子各自擁有一間房間,即使一次來很多客人也不至於把屋子擠滿。
陽子在淺川的膝蓋上不耐煩地叫鬧,她知道爸爸的眼睛離開畫冊,關心的重點已經不在她身上,因此提出抗議。
淺川發現陽子在鬧彆扭,便趕緊把視線移回畫冊。
“很久、很久以前……”
念著念著,淺川的眼中不禁泛起淚光。
他想實現妻子的夢想,迫切地想這麽做……可是再過四天,他就會因爲不明原因而死亡,屆時妻子能承受這種打擊嗎?
阿靜到現在還不知道夢想將要潰散了。
晚上九點,阿靜和陽子一如往常先睡了,淺川則一直挂念著龍司最後想說的話。
(他爲什麽想再看嬰兒的畫面?還有老太婆說:‘你明年就要生孩子了……’老太婆口中的孩子跟男嬰的畫面有什麽關係?此外,每隔一個間隔就會出現塗黑的畫面,一共出現三十幾次……)
淺川打算再看一次錄影帶確認這些事情。
(龍司那像夥外表看起來不緊張,卻也拚命尋找線索,所以我得加把勁。)
淺川從櫥櫃裏拿起那卷錄影帶,當他把帶子推進錄影機時,突然停下動作。
(等等!事情有點不對勁……但有什麽地方不一樣呢?)
他的心頓時起了一陣悸動。
(奇怪,我最後一次看這卷帶子時,確實將帶子倒帶了呀!
現在錄影帶捲軸的厚度以比例來說是左二右一,剛好停在影像播完的地方,沒有卷回去。有誰趁我不在家的時候看過這卷帶子?)
淺川急忙跑向寢室,將阿靜翻過身,用力搖晃她的肩膀。
“喂,醒醒!阿靜……”
淺川儘量壓低聲音,以免把陽子吵醒。
阿靜扭曲著臉,並將身體蜷縮起來。
“喂,你起來啦!”
“什麽事啦?”
“我有話跟你說,你過來。”
淺川把阿靜拖到客廳,然後將錄影帶遞到她的面前問道:“你看過這個嗎?”
由於淺川十分憤怒,阿靜有好一陣子只能呆呆地看著丈夫,然後又看看帶子。
“不能看嗎?”
她好不容易才迸出這句話。
(幹嘛氣成這樣?難得的星期日你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我覺得無聊,便找出前天你跟龍司偷偷摸摸看過的帶子來看。
可是那帶子又沒什麽好看,而且還是黑白片,大概是M報社相關企業的攝影部門製作的吧!)
阿靜無言地抗議著,覺得淺川沒有道理這麽生氣。
淺川結婚至今,第一次有想揍妻子的衝動。
“你這個笨蛋!”
他緊緊握著拳頭,極力忍住出手的衝動。
(都是我不好,爲什麽把這種東西放在她可以輕易看到的地方?爲什麽不把這麽危險的東西藏起來呢?)
淺川相信阿靜絕對不會擅自拆閱他的東西,才會把錄影帶放在櫥櫃裏。
(當我和龍司在看這卷帶子時,阿靜曾經到房間來過,因此才會對錄影帶産生好奇心。都是我不好,爲什麽沒有把它藏起來?)
“對不起。”
阿靜一臉不服氣地道歉。
“你什麽時候看的?”
淺川顫抖著聲音問道。
“今天上午。”
“真的?”
她輕輕地點點頭。
“什麽時候的事?”
“爲什麽要問這種問題?”
“別管那麽多,快回答我!”
“十點半左右,我記得是‘蒙面騎士’演完的時候……”
(“蒙面騎士”?爲什麽看那種節目?
我們家對“蒙面騎士”有興趣的只有女兒陽子呀!)
“你聽著,這件事情關係重大。當你看這卷帶子時,陽子在什麽地方?”
阿靜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回答:“她就在我的膝蓋上啊!”
“你是說……陽子也跟你一起看……看這卷帶子?”
“她只是有時候瞄一眼而已,那孩子不懂……”
“少囉嗦!那無關緊要。”
(現在不只是夢想破滅而已,我們一家人就要滅絕了……)
阿靜看到丈夫如此憤怒、恐懼和絕望,終於瞭解到此事非同小可。
“老公……難道……那不是騙人的?”
她忽然想起錄影帶中那段恐嚇的話。
(不可能會發生那種事的!可是老公如此……如此的驚慌又是什麽意思呢?)
“老公,那是騙人的,對不對?這怎麽可能……”
淺川一味地搖著頭,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剎那間,一股憐惜的感覺襲上淺川的心頭。
(沒想到阿靜竟然陷入跟我同樣的命運……)
第五節
十月十五日星期一淺川這幾天早上醒來時,總希望如果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就好了。
他打電話給附近的租車公司,說他會按照昨天預約的時間去取車,然後親自走一趟南箱根太平洋樂園,希望在當地找出電波的發送地點。
一般市面上販售的無線電手機不容易干擾到電視電波,而且從不曾中斷的影像來看,一定是從近距離送出的強力電波。如果能搜集到多一點情報,就可以鎖定電波的傳送區域,進而找出電波的發送地了。
然而,淺川所擁有的訊息只有別墅小木屋B-4號房的電視接收到電波這件事。除了以該地區爲中心展開地毯式搜索之外,實在沒有其他方法可想。
淺川將三天的換洗衣物塞進包包裏。
(只有三天……沒必要帶太多。)
昨天晚上,淺川想盡所有辦法,終於讓因爲害怕“一個星期後即將死亡”的阿靜勉強入睡。
阿靜一定也害怕面對自己即將死亡的事實,因此並沒有像以往那樣追根究柢,只是保持沈默。
今天早上觀賞晨間連續劇時,阿靜不時地支起身體,對外頭的任何聲響都極度敏感。
“不要再提到這件事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你。總之,一切交給我來想辦法吧!”
爲了減低阿靜的不安,淺川只能這麽安慰她,他絕對不能在妻子面前露出懦弱的樣子。
正當他要出門的時候,電話倏地響了起來,是龍司打來的。
“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想聽聽你的意見。”
龍司興奮地說道。
“在電話中不方便講嗎?我現在正要去取車。”
“取車?”
“是你叫我去找出電波的發送地點啊!”
“原來如此。這件事先擱著,你立刻過來一趟,搞不好不用去找天線了,因爲先前的討論已經不成立……我是說或許啦!”
淺川心想如果屆時仍必須到南箱根太平洋樂園一趟,他就直接從龍司家出發;因此他還是先去取車,再前往龍司的公寓。
淺川停好車子後,粗暴地敲著龍司的房門。
“進來,門沒鎖。”
淺川用力推開門,刻意加大腳步聲穿過廚房。
“你發現什麽了?”
“你在氣什麽?”
龍司盤著腿,睜大眼睛望著淺川。
“你到底發現了什麽?趕快告訴我。”
“你冷靜一點嘛!”
“我要怎麽冷靜?快回答我!”
龍司沈默了一陣子,才開口問道:“你是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淺川癱坐在六疊大的房間裏,雙手緊緊地握住膝蓋。
“我老婆……我老婆和女兒都看過那卷帶子了。”
“這……這可不得了!”
龍司定定地看著淺川,等待他冷靜下來。在這段期間,他打了一個噴嚏。
“那麽你想救你的老婆和女兒嗎?”
淺川用力地點點頭。
“既然如此,你就更應該冷靜下來才對。我不先下結論,只是讓你看個證據,我想知道你會從那個證據想到什麽。如果你太激動的話,那就什麽事都做不成了。”
“我懂了。”
淺川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點點頭。
“先去洗把臉吧!”
待淺川洗完臉後,龍司遞給他一張報告,上面簡要地寫著:1介紹83秒(0)抽象2紅色的流出物49秒(0)抽象3三原山55秒(11)現實4三原山爆發32秒(6)現實5‘山’的文字56秒(0)抽象6骰子103秒(0)抽象7老太婆11
1秒(0)抽象8嬰兒125秒(33)現實9無數張臉孔117秒(0)抽象10老舊的電視141秒(35)現實11男人的臉186秒(44)現責12結束132秒(0)抽象這些資料是區分電視影像所歸納出來的。
“昨天晚上我突然靈機一動,列出這些東西來,你應該知道是什麽意思吧!錄影帶裏的影像一共是由十二段畫面組成,我試著將每個畫面分別安上號碼和標題,標題後面的數位是該畫面播放的秒數,而括弧中的數位就是畫面變成漆黑的次數。”
淺川一臉訝異地看著龍司。
“昨天你回去之後,我查了一下嬰兒之外的畫面,想確定是否有變成全黑的情形,結果就得到這個資料,碁、雙、畋、焰、鄟的畫面都出現了。”
“那後面注明‘抽象’或‘現實’又是什麽意思?”
“這十二段畫面可以大致區分爲兩大類,一種是抽象的,也可以稱爲‘想象風景’
;另一種則是可以用眼睛看到、存在于現實的畫面。”
龍司停頓了一下,又說:“看到這些資料,你有沒有發現什麽?”
“我想……正如你所說的,瞬間的漆黑只出現在現實的畫面中。”
“沒錯,你要先把這一點記在腦海裏。”
“龍司,你就別再吊我的胃口了。這些資料代表什麽?”
“有時候先下結論反而會讓感覺變得遲鈍。我已經憑著直覺找到一個結論,但如果我一直堅持這個結論,即使將事情扭曲了,也會用盡所有方法將自己的結論正當化;就像我們一旦認定某人有罪,就會把所有不利的證據都指向他。
因此、我們現在可不能走錯路,我必須借助你的力量來驗證我的結論是否正確。
也就是說,我要知道你是否可以從這些事實得到跟我一樣的直覺。”
“我懂了。接下來呢?”
“你聽著,在確認漆黑畫面只出現在現實景象中的同時,我要你回想第一次看到這些影像時的感覺。昨天我已經說過嬰兒的畫面了,除此之外,那個有無數張臉的畫面讓你有什麽感覺?”
龍司操縱著遙控器,播出有無數張臉孔的畫面。
“你仔細瞧瞧這張臉。”
原本嵌在牆上的幾十張臉慢慢縮進去,然後又膨脹浮現出數百、數千張臉。淺川仔細看過每一張臉,發現這些看起來都是人的臉,可是又有些地方不太一樣。
“你有什麽感覺?”
龍司問道。
“好象我被人指責一樣,大家都罵我說謊、騙子。”
“我也有這種感覺。”
淺川集中精神思考,龍司則在等候他的答案。
“怎麽樣?”
淺川搖搖頭說:“不行,我什麽都想不起來。”
“你再仔細想想,我們一直都認爲這些影像是用攝影機的鏡頭所拍攝下來的,對不對?”
“難道不是嗎?”
“那麽瞬間覆蓋住畫面的黑幕又是什麽呢?”
龍司用格放的方式將被塗成一片漆黑的影像播放出來,漆黑的影像大約占三到四格,每一格約有三十分之一秒,那麽停留的時間約爲O.一秒左右。
“爲什麽黑幕只出現在現實的畫面,而沒有出現在抽象的畫面中?你仔細看這個畫面,事實上,它並非整個畫面都是漆黑的。”
淺川把臉湊近螢幕,看見一種像白色霧氣的東西若有似無地罩在上面。
“這就是所謂的殘像。當你看著這些影像時,是不是會産生一種自己變成當事者的臨場感?”
龍司看著淺川,用力眨了眨眼睛。
(黑、黑幕……啊!)
“難道這是人在眨眼睛時所形成的影像?”
淺川喃喃說道。
“沒錯,如果往這個方向來推想,那麽一切就前後相符了。人除了直接用眼睛看之外,心裏也會浮現當時的畫面;由於腦中浮現影像時不是透過視網膜,所以不會有眨眼的情況發生。
但是,當我們在現場用眼睛觀看時,影像是借著映在網膜上的光度強弱而形成的,這時候爲了預防眼球乾澀,我們經常會不自覺地眨眼睛,而黑幕就是我們閉上眼睛的一瞬間所産生的效果。”
淺川聽到這兒,胸口頓時湧上一股噁心感。
他第一次看完這卷帶子時,立刻跑進廁所裏嘔吐,沒想到這回竟感受到一股更嚴重的惡寒,而且忍不住想著:(到底是什麽東西侵入我的身體?)
這卷錄影帶不是用攝影機錄下來的,而是經由某人的眼睛、耳朵、鼻子、舌頭和皮膚等感官錄下的。
淺川對於這些影像是由某人竄進自己的感官,進而引發出相同感覺的情況感到十分震撼,他彷佛感覺到“那個東西”也在自己身體裏面看著這些影像。
他伸手擦拭額際的汗水,冰冷的汗水仍舊不停地冒出來。
“一般而言,男人每分鐘眨眼二十次,女人則是每分鐘十五次,所以錄下這些影像的可能是個女人。”
淺川已經嚇得聽不清楚龍司在說什麽了。
“嘿嘿!你怎麽了?怎麽一張臉像死人一樣?”
龍司笑呵呵地說:“樂觀一點嘛!我們已經更接近答案了。如果這些影像是由某人的感覺器官記錄下來的話,那麽咒文的內容應該跟那個人的意志有關;也就是說,這個人希望我們爲她做事情。”
淺川的思考能力暫時停止運作,他只覺得龍司的聲音在耳畔回響著,卻聽不懂他話中的意義。
“總而言之,我們要找出這個人是誰,查出她生前……唔,我想她大概已經不在人世了,因此我們必須知道她生前希望做什麽事,而那件事正是讓我們活下去的‘咒文’
。”
龍司裝模作樣地對著淺川眨眨眼睛。
淺川駕著車子穿過第三京濱,在橫濱橫須賀公路上朝南方賓士。
龍司將駕駛座旁邊的位置往後放平,安穩地睡著了。
現在已經快下午兩點了,可是淺川的肚子一點都不覺得餓。
他原本想叫醒龍司,但隨即又把伸出去的手縮回來。
距離目的地還有一段路,龍司只叫他一直朝著鎌倉前進,卻沒說出明確的目的地。
在不知道目的地的情況下,淺川的神經繃得死緊,情緒也跟著焦躁起來。
先前龍司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行李,一邊告訴淺川詳細情形到車上再說。
可是一坐上車,他只丟下一句:“昨天晚上我都沒有闔眼,到鎌倉之前不要叫我。
”隨即就睡著了。
淺川從朝比奈下了橫橫公路,在金澤的街道上開了五公里左右,便來到鎌倉車站前面。
“喂,到了。”
淺川搖搖龍司的肩膀,只見龍司像貓一樣伸展四肢,用手背搓揉眼睛,不停地搖著頭。
“好不容易做了個好夢,真是的……啊!”
“接下來怎麽辦?”
龍司撐起身體,眼睛望向窗外,確認目前身在何處。
“往前一直走,看到一個鳥居(牌坊)的時候左轉,然後馬上停車。”
龍司停頓了一下,隨即又說:“嘿嘿!我要繼續做我的美夢囉!”
說完,他作勢要躺下身軀。
“喂!接下來這段路花不了五分鐘,如果你還有時間睡覺,總該先把話跟我說清楚吧!”
“到那裏你就知道了。”
龍司將遮陽板放在膝蓋上,再度沈沈睡去。
淺川左轉之後停下車,只見前頭有一棟寫著“三浦哲三紀念館”的兩層樓古老民房。
“開進裏面的停車場吧!”
龍司微微睜開眼睛,露出一臉滿足的表情。
“嘿嘿!還好我把那個美夢做完了。”
“你做了什麽夢?”
淺川一邊打方向盤,一邊問道。
“當然是在天空飛的夢囉!我最喜歡在天上飛了。”
龍司高興地哼著歌,不停地用舌頭舔著雙唇。
“三浦哲三紀念館”裏沒有半個人影,只見一樓陳列許多相片和擺滿藏書的玻璃書櫃,中央的牆上則貼著三浦哲三的簡歷。
淺川大略看過一遍後,總算知道三浦哲三是何等人物。
“請問……有人在嗎?”
龍司朝著裏面叫道,但是沒有人回應。
三浦哲三從Y大學退休之後,兩年前七十二歲時過世了。他的專長是理論物理學,尤其對物性理論和統計力學有相當深入的研究。
可是,這棟個人紀念館並非爲了宣揚他在物理學方面的卓越成績,反倒是紀念他對超自然現象所做的科學性解析。
淺川根據三浦哲三的簡歷,得知他的理論只不過吸引了一小群人的注意,淺川在以前根本沒有聽過他的名字。
(他所發現的理論又是什麽呢?)
淺川從牆上和陳列的櫃子裏尋找答案,突然看到一行文字──超能力擁有能量,而這種能量……當淺川看到這裏時,後面突然響起一陣下樓梯的腳步聲,只見一位四十幾歲、留著鬍子的男人自拉門後出現。
龍司將名片遞給那個男人。淺川見狀也依樣畫葫蘆,從胸前的口袋裏拿出名片。
“您好,我是在K大學任職的高山。”
龍司在和眼前這個男人講話時的語氣,與他跟淺川交談時大不相同,看他圓滑的談吐舉止,淺川不禁覺得好笑。
淺川遞出自己的名片,男人看著“大學講師”和“周刊雜誌記者”這兩個頭銜,臉上微微露出不悅的神情。
“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讓我們問幾個問題?”
“你們有什麽事嗎?”
男人的眼中露出警戒的神色。
“是這樣的,在三浦先生生前,我曾經跟他見過一次面。”
不知爲何,這句話讓男人松了一口氣,臉上緊繃的表情也跟著放鬆了。
接著他拿來三張折疊椅,和龍司、淺川相對而坐。
“這樣啊……那麽你們先請坐吧!”
“大約在三年前,也就是三浦先生過世的前一年,我的學校曾經問過他有沒有科學方法論的講義,當時我有幸跟三浦先生談過話。”
“是在這裏嗎?”
“是的,由高塚教授介紹我們認識。”
聽到高塚教授的名字,男人終於露出笑容。
他大概確定眼前這兩位訪客是跟自己站在同一邊的人,因此才卸下心防。
“很抱歉,我叫三浦哲明,我的名片剛好用完了。”
“這麽說來,您是三浦先生的……”
“我是他不肖的獨生子。”
“哎呀!真沒想到三浦先生有這麽出色的公子。”
淺川強忍住笑意,心裏想著:(哪有人對比自己大上十歲的人說這種話?)
接下來,三浦哲明簡單說明他父親的幾個學生合力將他留下來的房子整修成對外開放的紀念館,以便於整理他們所搜集的資料。
他還自嘲說自己沒能走上父親所希望的學術之路,卻在紀念館同一區內建了一棟膳宿公寓,從事公寓經營。
“總而言之,我利用父親的名聲才得以將土地保留下來,算是個不肖子。”
三浦哲明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的膳宿公寓經常是高中生的集宿地點,前來這裏投宿的多半是物理、生物社團等科學性團體,其中也不乏超心理研究會等組織。
高中生舉辦集宿活動通常需要有個名目,因此“三浦哲三紀念館”就成了吸引高中生團體前來的大好誘餌。
“對了……”
龍司正襟危坐,試圖將話題導入核心。
“啊!對不起,我不知不覺講了一些廢話,請問兩位有何貴幹?”
三浦哲明與那些以貌取人的勢利商人很像,而且他似乎沒有科學家的才能,淺川看到龍司的臉上浮起輕蔑的神色。
“嗯……我們要找一個人。”
“找什麽人?”
“我就是爲了找出那個人的名字才特地跑到這裏來。”
“很抱歉,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三浦哲明眉頭微蹙,口氣委婉地催促龍司說清楚。
“我們不確定這個人目前是生是死,不過卻知道他擁有異于常人的神秘力量。”
龍司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定定地看著三浦哲明。
“三浦先生在這個領域中算是日本第一把交椅,以前我聽三浦先生說他利用自己的情報網絡,將日本境內具有超能力的人列出一張名單,同時妥善保存那些資料。”
三浦哲明說到這裏,臉龐頓時罩上一抹烏雲。
“我們當然保存了那些檔案,不過其中有很多都是騙人的,而且這種人還不少呢!”
三浦哲明一想到要重新調閱那些檔案,不禁冷汗直流。
那些檔案經由十幾名學生花了數個月的時間才整理好,而且有些頗具爭議性的資料,都因爲父親堅持要完整保存下來,導致數量不斷地增加。
“我們不敢勞煩您。如果您不介意,由我們自己找就可以了。”
“那些資料都存放在二樓的倉庫裏,兩位要先去看看嗎?”
(你們不知道那些檔案有多麽龐大才敢說大話,只要讓你們看一眼排在倉庫裏面的書架,你們一定立刻打退堂鼓。)
三浦哲明一邊想,一邊帶領他們上二樓。
上樓之後,只見正面牆壁排著兩列七格的架子,這個房間的天花板很高,每一本檔案中保存的資料有四十件,大略計算一下就有幾千本之多。
淺川頓時面無血色。
(光是調查這件事就得花那麽多時間,恐怕還沒查出結果,我們兩人已經死在陰暗的倉庫裏……)
“我可以看看嗎?”
龍司若無其事地問道。
“請、請便。”
三浦哲明有點驚訝,不禁好奇地看著他們倆。
過了一會兒,他厭煩地丟下一句:“我還有其他工作要做。”就離開了。
當現場只剩下他們兩人時,淺川向龍司問道:“喂,你總該跟我說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了吧!”
架上的檔案按照年代排放,封面的日期從一九五六年到八八年爲止,而八八年正是三浦博士死亡的那一年。
他去世之後,長達三十二年的搜集工作也因此落幕。
“沒時間了,我邊查邊告訴你。我從一九五六年開始查,你就從六○年開始吧!”
淺川抽出其中一本,翻開書頁,每一頁至少都附有一張照片、簡歷和住址、姓名。
“你口口聲聲說要查、要查,到底要查什麽呢?”
“你要注意地址和姓名,從裏面找出一個住在伊豆大島的女人。”
“女人?”
“你想那個老太婆究竟對著誰說:‘你明年就要生小孩了’?”
(嗯,男人確實不可能生小孩。)
於是他們開始埋首於檔案中努力尋找,在一遍又一遍的搜尋工作中,龍司對淺川說明這些檔案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三浦博士對超自然現象很感興趣,他在一九五○年之後開始進行超能力的實驗,不過遲遲無法得到穩定的結果,以至於沒辦法研析出科學上的理論。
有關透視能力的實驗,也經常出現本來可以發揮能力,可是一旦站在公衆面前就失常的情況。
三浦博士知道要發揮這能力,必須擁有相當強的集中力,因此他要找到一個隨時隨地都可以發揮這種能力的人。
他堅信這個世上一定有擁有超能力的人存在,基於這個信念,他畢生致力於發掘超能力者。
那麽,該用什麽方法找出這樣的人呢?總不能一個一個去看,確認對方是否有透視、預知或移物等超能力。
然而超能力是一種基本力量,擁有這能力的人多半同時擁有預知或透視能力。
因此,三浦博士想到一個方法,他將密封起來的檔案郵寄給被認爲有超能力的人,要對方以超能力看出裏面指定的圖案,然後原封不動地寄回來。這麽一來,即使距離遙遠,他也可以測試出對方的能力。
一九五六年,三浦博士透過任職于出版社、報社的學生,開始召募全國各地有特殊能力的人。他的學生們建立聯繫網路,只要一聽到某人具有特殊能力,就會立刻向博士報告。
但是送回來的密封郵件當中,可能有特殊能力的人不過占一成左右,大部份檔案都被拆封掉包過。
三浦博士把明顯作弊的東西當場丟掉,至於有些許可疑的資料則盡可能地保留下來,結果累積了這麽一大堆難以收拾的檔案資料。
後來由於傳播媒體的發達和學生數量不斷增加,這個情報網益發完備,資料也逐年增加,一直持續到博士過世那一年。
“原來如此……”
淺川喃喃說道:“現在我知道這些資料所代表的意義了。可是,你怎麽知道這些檔案中有我們要追查的人的資料呢?”
“我沒說那個人的資料一定在這裏面,只說這種可能性非常大。我不知道真正會用超能力看東西的人到底有多少,但能夠在不使用任何裝備的情況下,將影像傳送到電視裏的超能力者並不多,這可算是一種頂級的超能力。一般說來,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應該相當引人注目,三浦博士是不會漏掉這種人的。”
淺川承認有這種可能性,因此他開始專心翻閱檔案。
“對了,你爲什麽要我從一九六0年的檔案開始找起?”
“錄影帶中不是有出現一台電視機嗎?那台電視機相當古老,應該是五○年代到六○年代初期,剛上市不久的機型。”
“也不能因爲這樣就……”
“你真囉嗦!我不是說過,這些都只是有可能而已嗎?”
淺川從剛才就一直感到焦躁不安,面對眼前這些堆積如山的檔案,教他如何能靜得下心來呢?
就在這個時候,淺川在檔案中看到“伊豆大島”這幾個字。
“喂,找到了!”
淺川像發現新大陸般喊道,龍司則大吃一驚地回頭看他。
上面寫著“伊豆大島、元町土田昭子三十七歲”,郵戳是一九六○年二月十四日。
檔案附上一張在漆黑中閃過像閃電一般景象的黑白照片,上面的解說是:“郵寄此信要求對方以超能力讀出‘十’這個字,結果得到這張照片,沒有擦拭過的痕迹。”
“怎麽樣?”
淺川的身體顫抖著,等待龍司回應。
“是不是她還不知道,先抄下地址和名字再說。”
龍司說完,便將注意力移回手上的檔案。
淺川對自己能這麽快就找到一條可信的線索感到十分興奮,因此他對龍司的反應如此冷淡感到有些不滿。
很快的,兩個小時過去了,他們沒有再發現任何一個伊豆大島出身的女人,寄件人的地址多半都在東京或關東附近。
三浦哲明送茶上來,說了兩、三句嘲諷的話就又離開了。
他們兩人翻閱檔案的速度越來越慢,花了兩個小時還沒過濾完一年份的資料。
淺川好不容易查完六○年代的檔案,正要轉戰六一年代時,不經意瞄了龍司一眼。
只見龍司盤腿坐著,把臉埋在攤開的檔案中,一動也不動。
(這傢夥睡著了嗎?)
淺川正準備伸手搖晃他的時候,不料龍司竟發出悲戚的呻吟聲。
“我快餓死了!你去買便當跟烏龍茶,順便去‘小國民旅館’預約今晚的房間。”
“你……你是什麽意思?”
“就是剛剛那位三浦先生經營的國民旅館啊!”
“這我知道,我是問你爲什麽要預約旅館房間?”
“你不喜歡嗎?”
“我們哪有時間去旅館投宿?”
“就算找到那個女人的資料,現在也沒辦法到大島去啊!不如先好好睡一覺,儲存一點體力吧!”
淺川對龍司想投宿旅館這件事感到十分厭惡,但是他又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跑出去買便當,同時向三浦哲明預定房間。
晚上七點,淺川和龍司兩人一邊喝烏龍茶,一邊吃便當。
淺川覺得手臂已累得舉不起來,肩頭傳來一陣酸痛,眼睛也刺痛得受不了。他拿下眼鏡,然後把檔案湊到眼前繼續看著。
到了晚上九點,倉庫裏一片靜寂,龍司突然響起一陣發狂似的叫聲。
“終於找到了!沒想到竟然在這裏!”
淺川被龍司手中那個檔案吸引過去,一屁股坐到龍司旁邊,重新戴上眼鏡,只見檔案上面寫著:伊豆大島差本地山村貞子十歲上面的郵戳是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九日,並注明:“寄出此信,要求對方用超能力讀出自己的名字,而後得到這個結果,看過實物之後核對無誤。”
此外,這份檔案還附有一張黑底上浮起一個白色山字的照片,那個山字讓淺川覺得好眼熟。
“喂,就是這個!”
那卷錄影帶中,在三原山爆發後隨即出現和這個“山”字一樣的文字畫面,而且在第十段畫面中就有“貞”這個字,看來這個女人的名字就叫山村貞子。
“你覺得呢?”
龍司問道。
“沒錯,就是這個!”
淺川的心底終於浮現一線生機。
(或許時間還來得及……)
第六節
十月十六日星期二上午十點十五分,淺川和龍司搭上剛離開熱海港的高速快艇,預定一個小時之後抵達伊豆大島。
伊豆大島和日本本土之間沒有任何橋梁連接車子只能停在熱海後樂園旁邊的停車場,淺川的左手還握著車鑰匙。
天空看起來好象是快要下雨,風勢相當強勁,大部份乘客都窩在自己的座位上,不願到甲板上來。
淺川和龍司匆匆忙忙地買票上船,根本沒有時間確認天氣的狀況。
此時海浪很大,船身搖晃得十分厲害,好象有颱風要來了。
淺川一邊喝熱飲,一邊在腦海裏重新整理所有的經過。他不知道該褒獎自己能循線追蹤到這裏,還是應該責駡自己爲什麽沒有儘早找出“山村貞子”的名字,前往伊豆大島調查。
所有關鍵都在於有沒有注意到瞬間覆蓋畫面的黑幕──也就是人眨眼睛的動作。
如果那些影像是利用人的感覺器官去記錄下來,而且那個人是朝著別墅小木屋的B─4號房正在錄影的錄影機發出強大超能力的話,那麽他所具有的超能力的確不容小覰。
龍司鎖定這種異于常人的超能力特徵,進而找出“山村貞子”這個名字。
目前還不能確定山村貞子就是真凶,但是他們倆爲了證實這個疑問,現在正朝著伊豆大島前進。
巨大的海浪翻來覆去,船身劇烈地晃動。
淺川被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著。
(我們兩人一起到伊豆大島對嗎?如果因此被颱風困住,兩人都離不開大島的話,誰來救我的老婆和女兒?)
淺川一邊用熱飲罐取暖,一邊瑟縮著身軀。
“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相信,人真的能做到這種地步嗎?”
龍司看著伊豆大島的地圖回答:“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而是你必須面對這個事實。你聽著,我們看到的只是連續變化中的一部份而已……”
他把地圖放在膝蓋上,正經八百地說:“你總該知道大爆炸吧!人們相信宇宙因兩百億年前發生的猛烈爆炸而誕生,我可以用數學公式來表達宇宙誕生之後一直到現在的模樣,那就是微分方程式。
宇宙中大部份的現象都可以用微分方程式來表達,即使是一億年前、百憶年前,或者是爆炸之後的一秒、O.一秒的宇宙模樣都可推算出來。可是,就算我們能夠算出爆炸當時那一瞬間的微分方程式,卻無法看到那一瞬間的真確景象。
還有一件我們永遠都無法得知的事情,那就是我們生存的宇宙最後會變成什麽模樣?宇宙會打開?或者是合?我們不得而知,我們不知道開始和結束是什麽樣子,只知道中間的過程而已,這點就跟人的一生很類似,不是嗎?”
龍司說著用手戳了戳淺川的手臂。
“說的也是。我們觀看兒時的相片時,也只是對自己三歲或剛出生的模樣有一些瞭解而已。”
“所以出生前和死亡後的事情,是人類永遠都沒有辦法瞭解的。”
“你說死後?人一死就結束了,不是什麽都沒有了嗎?”
“你死過嗎?”
“沒有。”
淺川一臉認真地搖搖頭。
“那麽你又怎麽會知道呢?你怎麽知道死後的世界是什麽樣子?”
“你的意思是……靈魂是存在的?”
“我不知道,只覺得當我們在思考生命誕生的問題時,先預設有靈魂存在會比較容易解釋。現代的分子生物學家說,混合二十幾種胺基酸,放數百個在球體當中,通上電、充分攪拌之後,就會製造出生命之源的蛋白質。
這種事情怎麽能隨便相信呢?我倒覺得神創造生命的說法比較合理一些。我認爲一個生命在誕生的瞬間,會産生一種完全不同類型的能量,不……應該說是某種意志在作用。”
龍司將臉微微靠向淺川,隨即改變話題道:“你剛剛在三浦紀念館不是看過他的著作了嗎?有沒有看到什麽有趣的東西?”
經龍司這麽一提,淺川想起他先前看三浦博士的理論時,對“超能力擁有能量,而這種能量……”這句話有些不解。
“我想到上面寫著‘超能力是一種能量……’這句話……”
“然後呢?”
“不知道,我沒有時間看完。”
“真可惜……接下來要講的事情才有趣呢!那位先生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陳述一般人聽了會大吃一驚的事情,這正是有趣的地方。那位先生想說的是,觀念是一種具有能量的生命體。”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腦海中的思想會轉變成生命體?”
“就是這麽回事。”
“這種說法真極端。”
“儘管有些極端,但是紀元前就有類似的思想産生了,有人把它解釋成一種生命論的變形……”
龍司說到這裏,突然失去談話的興致,將視線移回地圖上。
淺川無法釋然,他期待龍司能給他更明確的答案。
(既然我們面對的是無法以科學方式來說明的事情,那麽就算不知道原因和結果,也必須盡力掌握住現實面來應變。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脫離死亡危機,而不是解開超能力的謎題。)
出了海口之後,船身搖晃得更加厲害,淺川開始擔心自己會暈船。
原本睡得昏昏沈沈的龍司突然擡起頭來看著外面,只見海面上籠罩著一抹濃濃的灰霧,前頭浮現出朦朧的島影。
“淺川,有件事我老是挂在心上。”
“什麽事?”
“那四個投宿在小木屋的小鬼頭,爲什麽沒有遵照咒文上的指示進行?”
“這還用說嗎?一定是因爲他們不相信錄影帶的內容啊!”
“我原先也是這麽認爲,因此堅信他們是出於惡作劇的心態才消掉咒文。可是我又突然想到一件事,高中時代,我們田徑隊到外面投宿時,齋藤三更半夜跑到我們房間來。
你還記得齋藤吧!當時,我們十二個人睡在同一個房間裏,那傢夥一跑進房間,下巴就不停地打著顫,並且大呼小叫道:‘我看到幽靈了!’他說他打開廁所門時,看到洗手台旁邊的垃圾桶陰影處有一個小女孩的哭臉。你猜,除了我之外,其他十個人有什麽反應?”
“一半的人相信,一半的人哈哈大笑嗎?”
龍司搖了搖頭,接著說:“懸疑電影或電視節目中常常將劇情編成大家都不相信,結果卻一個一個被怪物撲殺……可是,現實是不一樣的。
他們對齋藤所說的話照單全收,十個人都一樣哦!這十個人並不是特別懦弱的人,就算以其他團體做實驗,也一定會出現相同的結果,畢竟恐懼感原本就深藏在人的心中。”
“那麽你的意思是,‘那四個人不相信錄影帶內容’的推論不成立囉?”
傾聽龍司發表意見的當兒,淺川突然想起女兒看到鬼面具時號哭不止。當時他也感到十分困惑,爲什麽陽子會知道鬼面具是可怕的東西呢?
“不,那些影像既沒有故事性,而且看起來也不是那麽可怕,因此他們也有可能不相信。只不過……難道他們四人一點都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嗎?
換作是你,假設只要照咒文的指示去進行就可以逃離死亡命運的話,就算心裏不相信,你應該也會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吧!更奇怪的是,至少也會有一個人想試試看,就算當著其他三人的面逞強,回東京之後再偷偷進行也可以啊!”
淺川胸中的不祥預感越發強烈。事實上,他也曾經有過這種想法,如果咒文的內容根本不可能實現,那又該怎麽辦?
“難道那是一件不可能實現的事情,所以他們只好不相信此事來自我安慰?”
淺川想象咒文內容是某個被殺害的女人將訊息遺留在世問,希望借助他人之手來幫她報仇雪恨。
“我很清楚你心裏在想什麽。果真如此,你該怎麽辦?”
龍司語帶深意,望著淺川問道。
淺川不禁自問:“如果咒文的內容是命令你去殺一個人,爲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你會去殺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嗎?”
淺川用力地甩甩頭,不讓自己再去想這些荒誕不經的事。
這時候,大島的輪廓已經清晰可見,元町港的棧橋慢慢靠上來。
“龍司,我有件事要拜託你。”
淺川很吃力地說道。
“什麽事?”
“如果我來不及的話,也就是說……”
淺川不想提到“死亡”這個字眼。
“如果第二天你解開咒文謎底的話,我的老婆和女兒……”
龍司不讓他繼續說下去,立刻介面道:“交給我吧!我會負責救你老婆和小寶貝的。”
淺川拿出一張名片,在背面寫上電話號碼。
“在這件事解決之前,我打算讓我老婆回足利的娘家去,這是她娘家的電話,趁我現在還記得先交給你……”
龍司看都不看名片一眼,就把它放進口袋裏。
此時,船內的廣播通知乘客船已經到達伊豆大島元町港了。
淺川從棧橋上打公用電話回家,試圖說服阿靜先回娘家去。
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可以回東京,或許就在大島迎接自己的死期也說不定,但他無法忍受妻子和女兒在狹窄的公寓中飽受驚嚇的樣子。
龍司一邊走下扶梯,一邊問道:“淺川,老婆和小孩真的那麽讓人憐愛嗎?”
這個問題非常具有龍司風格,淺川笑著回答他:“到時候你也會知道的。”
第七節
他們兩人站在棧橋上,感覺風勢比熱海的碼頭要強幾分。
淺川仰望天空,只見雲層由西向東快速移動,而衝擊著棧橋水泥牆的波浪在腳下晃動。
強風挾帶雨滴打在淺川的臉上,他們兩人都沒有帶傘,雙手插在口袋裏,像貓一樣弓起背,快步走過棧橋。
島上林立著出租汽車的廣告招牌,還有許多拿著民宿、旅館旗幟的人來拉客。淺川擡起頭梭巡約好要來接他們的人。
他在從熱海港登上快速汽艇之前,曾向總公司打聽大島通訊部的電話號碼,要求一名叫早津的通訊部人員來協助調查。
伊豆大島沒有一家報社設置分部,只雇用當地人當通訊員。
通訊員必須對島上的大小事情保持高度的警覺,一旦發現什麽奇怪的事件或題材,就有義務聯絡總公司;當總公司派人前來島上採訪的時候,通訊員當然就得負起協助調查的任務。
早津從M報社離職後,便在伊豆大島定居,大島以南的伊豆七島都是他搜集情報的範圍,一旦有事件發生,不用等總社的記者前來採訪,他自己就可以寫好報導寄出去了。
早津在島上擁有個人情報網,如果能得到他的協助,對於淺川的調查工作將大有助益。
先前早津在電話中爽快地答應淺川的要求,說他會到棧橋來接他們。
由於兩人之前未曾謀面,所以淺川大致形容了一下自己的外貌、特徵,並說他將和龍司同行。
“請問您是淺川先生嗎?”
突然有人在淺川背後跟他打招呼。
“啊!我是。”
“我是大島通訊部的早津。”
早津一面遞雨傘給他們,一面笑容可掬地迎上前來。
“很抱歉,我們匆匆來訪,還勞煩您幫忙。”
淺川邊走邊將龍司介紹給早津認識。
四周的風聲呼呼吹著,不進車內根本無法好好說話,於是三人急忙坐進早津的車子裏。
車內的空間相當寬敞,淺川坐在駕駛座旁,龍司坐在後座。
“兩位要馬上到山村敬先生家拜訪嗎?”
早津兩手擱在方向盤上問道。
儘管他已經超過六十歲,但頭髮還是相當茂密,只不過白髮也不少。
“你已經查出山村貞子的娘家啦?”
淺川先前在電話中曾請早津調查山村貞子,沒想到他的動作這麽快。
“這是個小地方,差木地只有一戶人家姓‘山村’,一查就知道了。
山村先生平常靠打漁爲生,夏季兼做民宿生意。怎麽樣?如果兩位不嫌棄,今晚就在那邊投宿吧!你們若要住我家也可以,只不過我家又小又髒,怕兩位會感到不便。”
早津說著便笑了起來。
淺川回頭看著龍司,只見龍司回答:“我無所謂。”
早津開車朝大島的南端差木地駛去,島上的道路十分狹窄,彎道又多,無法開快車,一路上與他們擦身而過的車子也不多。
不一會兒,右手邊的視野豁然開朗,可以看到海,風聲聽起來也不太一樣。
海面反映出天空的色彩,顯得相當暗沈;波濤猛烈地翻騰著,浪頭翻卷出白色的浪花。
淺川定定地看著眼前的景象,心情不禁變得沈重起來。
收音機裏播放颱風的消息,四周的光線變得更加陰暗。
在Y字路右轉之後,眼前是山茶樹林交疊成的隧道,當車子開進隧道中,只見山茶樹幹底下冒出交錯盤結的樹根;由於樹根表面被雨水淋得濕滑無比,淺川猛然陷入有如在巨大怪物腸中飛馳的錯覺。
“差木地就在前頭不遠處。”
早津邊開車邊說:“山村貞子並不在這裏,詳細情形就請你們當面問山村敬先生吧!聽說山村先生是山村貞子母親的堂弟。”
“山村貞子今年幾歲了?”
淺川開口問道。
龍司從剛才就一直窩在後座,一句話也不說。
“這個嘛……我並沒有直接跟她碰過面,如果她還活著的話,現在應該也有四十二、三歲了吧!”
(“如果她還活著的話……”
難道她失蹤了?我們好不容易才來到大島,卻無法追查進一步的訊息。)
淺川對早津的說法感到十分詫異,一股恐懼感倏地掠過他的心頭。
這時,車子停在一棟挂有“山村莊”招牌的兩層樓建築前面。
這棟建築位在可以一眼望盡海面的平緩斜坡上,如果天氣放晴,從這裏可以飽覽海邊優美的景色。前方有一座三角形的島影孤寂地浮在海上,那就是利島。
“天氣好的話,可以看到對面的新島、式根島,以及神津島。”
早津指著遠處的海面,神情驕傲地說道。
第八節
“到底要調查山村貞子的什麽事情呢?”
(昭和四十年加入劇團?別開玩笑了!那不是距今二十五年前的事嗎?)
吉野不斷在心中咒駡著。
(光是追蹤一個人一年前的行蹤就已經相當棘手了,更何況是二十五年前的事?)
“只要是有關她的事情都可以,我們想知道那個女人以前過什麽樣的生活?現在在幹什麽?有什麽希望?”
吉野哀歎連連,他一邊將話筒夾在耳際,一邊拿起桌邊的備忘紙。
“山村貞子當時多大年紀?”
“十八歲,大島高中畢業後就到東京去,然後直接進入‘飛翔劇團’。”
“大島高中?”
吉野停下筆,皺起眉頭。
“淺川,你現在是從什麽地方打電話回來?”
“伊豆大島的差木地。”
“預定什麽時候回來?”
“當然是越快越好囉!”
“你知道颱風要來了嗎?”
吉野忽然覺得這件事緊迫得有點不真實,而且挺有趣的。“死亡期限”就在後天晚上,但是當事人有可能被關在大島出不來。
“海陸交通狀況怎麽樣?”
淺川還不知道詳細的天氣情形。
“還不是很清楚,不過看樣子准會停駛。”
“停駛?”
“希望不會。”
由於一直忙於調查山村貞子的事情,淺川根本沒時間注意颱風消息。
在棧橋上,他沒來由地産生一股不祥的預感;現在又直接聽到“停駛”兩字時,不禁感到危機更加迫近。
淺川突然默不出聲。
“喂,你不要擔心,事情還沒有蓋棺論定……”
吉野試著緩和緊張的氣氛,刻意扯開話題,接著又問:“山村貞子十八歲之前的經歷,你已經查到了嗎?”
“大致查到了。”
淺川站在電話亭內一邊回答,一邊側耳傾聽外面的風聲和浪濤聲。
“有沒有其他線索?總不會只查到‘飛翔劇團’吧!”
“就只有這樣而已。山村貞子,一九四七年出生于伊豆大島的差木地,母親志津子……啊!這個名字也請你記下來。山村志津子在一九四七年時是二十二歲,她把剛生下來的貞子交給母親帶,自己跑到東京……”
“她爲什麽把嬰兒留在島上?”
“爲了男人呀!你記一下‘伊熊平八郎’這個名字,他當時是T大學精神科的副教授,同時也是山村志津子的愛人。”
“這麽說來,山村貞子是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所生的?”
“這一點我們還沒有找到證據,不過我想應該是這樣沒錯。”
“他們兩個人沒有結婚嗎?”
“嗯,因爲伊熊平八郎已經有老婆了。”
(原來是外遇啊!)
吉野用舌頭舔著鉛筆尖。
“我知道了,接下去呢?”
“一九五○年,志津子回到睽違三年的故鄉和貞子團聚,在這裏生活了一陣子。
可是在那一年年底,志津子又離家了,只不過這次她連貞子也一起帶走。
爾後的五年,志津子和貞子住在什麽地方、做些什麽事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山村志津子在島上的一個堂弟聽說後來志津子成了名人,聲名大噪。”
“發生什麽事情了?”
“不知道。她堂弟只聽到一些有關志津子的傳聞,當我遞出報社的名片之後,他卻說:‘這件事我們家的人知道得更清楚。’聽他說話的口氣,志津子和貞子好象在一九五○到五五年這五年中做了一些讓媒體大爲震驚的事情,不過這裏畢竟只是一座小島,本土的情報根難傳進來。”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查證嗎?”
“嗯,你真聰明。”
“混帳傢夥!這種事一聽就知道了。”
“還有,一九五六年志津子帶著貞子回到故鄉,但是她卻變成一個陌生人,連堂弟間話也不回答,只是悶悶地念著外人聽不懂的話,最後竟然跳進三原山的火山口自殺,當時她才三十一歲。”
“你是要我連同志津子自殺的原因也一起查?”
“拜託你了。”
淺川握著話筒,低頭乞求道。
如果他真的被困在這座島上,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吉野了。
淺川很後悔來到伊豆大島,他和龍司同時困在這種地方實在是不智之舉。
(像差木地這種小村落,龍司一個人來調查就夠了。我應該留在東京與龍司聯絡,然後跟吉野分頭調查,效率可能會更好。)
“該做的我都會去做。不過,你不覺得人手越來越不夠嗎?”
“我會打電話給小栗總編,問他能不能調撥一些人手給我。”
“嗯,那你就去試試吧!”
說起來好聽,其實淺川一點自信都沒有。
這一陣子小栗總編一直在抱怨編輯人手不足,他不太可能會將已經不足的人力再撥一些到這種詭異事件上頭。
“對了,志津子自殺後,她的女兒貞子就留在差木地,由志津子的堂弟照顧。那個堂弟現在經營民宿生意……”
淺川覺得沒必要告訴吉野他和龍司現在就投宿在那家民宿,於是略過這一點不談。
“貞子在小學四年級時,預言三原山第二年會爆發,立刻在校內變成名人。你聽好,一九五七年,三原山真的在貞子預言的時間爆發了。”
“太厲害了!果真有這種人存在,根本就不需要地震探測器啦!”
貞子預言成真的傳聞遍及整座島,三浦博士的情報網也因此掌握到這個訊息。
“那件事情之後,貞子就經常應島上居民的請托預言事情,可是她從不答應,並露出一副她根本就沒有預言能力的樣子。”
“她是謙虛嗎?”
“這就不知道了。高中一畢業,貞子迫不及待地上東京去,其間只寄過一張明信片給照顧過她的親戚。明信片上寫她參加‘飛翔劇團’的入團考試,從此她便了無音訊,島上沒有人知道她住在什麽地方、做了什麽事情。”
“你的意思是,目前只能從‘飛翔劇團’這條線索去尋找她的行蹤?”
“是的。”
“你注意聽著,我再跟你確認一次。我要調查的事情是山村志津子爲何會被傳播媒體大肆報導,以及她跳進火山口的理由,還有她女兒貞子十八歲進入劇團之後做了什麽事……哪件事情要優先?”
“什麽?”
“我是問你,我該先從母親著手?還是先調查女兒的事情?你已經沒多少時間了,不是嗎?”
(和這整件事情最有宣接關係的,當然是山村貞子的後半生。)
“那就請你先從女兒的事情查起。”
“我懂了,明天我立刻到‘飛翔劇團’跑一趟。”
淺川低頭看看手錶,現在才下午六點多,劇團的排練場應該還是開放的。
“吉野先生,請你今天晚上就行動。”
吉野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輕輕搖頭說:“淺川,你也替我想想,我還有其他工作要做哪!今天晚上有一大堆稿子要趕出來,明天……”
吉野說到這裏便停住了,因爲再說下去就像是有意施恩於人似的,何況他一向扮演一個很有男子氣概的人。
“這些事就請你多費心了,你也知道我的‘死亡期限’就在後天啊!”
事到如今,淺川也不能再說什麽,只能默默地等著吉野回答。
“唉!你總是這樣……真拿你沒辦法,我知道了。我盡可能今天晚上想辦法,但是我不敢跟你打包票哦!”
“謝謝,我會記得你的大恩大德。”
淺川低頭致意,正要放下話筒之際──“喂,等一下啦!我還有重要的事情沒問。”
“什麽事?”
“你看過的那卷錄影帶和山村貞子到底有什麽關係?”
淺川深深吸了一口氣,說:“就算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
“你就說來聽聽嘛!”
“那些影像不是攝影機拍攝下來的……而是由山村貞子的眼睛看到的影像,和她腦中的片斷影像組合而成。”
“啊?”
吉野頓時說不出話來。
“你不相信會有這種事吧!”
“你是說……就像用超能力寫字那一類事情?”
“用超能力寫字來形容還不是很貼切,因爲她是利用超能力將意念投射在電視上,應該叫‘念照’吧!”
“念照”和“捏造”有諧音之妙,吉野不禁感到好笑。
淺川能理解吉野那忍不住想笑的心情,因此他默默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爽朗笑聲。
晚上九點四十分,吉野在四谷三丁目下了丸內線地下鐵,從月臺爬上樓梯的途中,他的帽子幾乎被強風吹跑。
他用雙手壓住帽子,環視四周,結果他要尋找的消防署就在角落,不需一分鐘就到達目的地了。
“飛翔劇團”的招牌旁邊有一道通往地下的樓梯,一群年輕男女提高嗓子念臺詞、唱歌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
吉野每踩下一步,鐵制樓梯就發出咚咚的聲音。
(如果這個劇團的資深演員對山村貞子沒有印象的話,所有線索可能就此中斷,一個超能力者的半生也將被埋沒在黑暗中……)
“飛翔劇團”創立於一九五七年,而山村貞子是在一九六五年入團的。當初創立這個劇團的成員一直到現在仍留在團內的共有四人,包括身爲劇團代表,同時又是作家兼演員的內村在內。
吉野將名片遞給一個站在練習場入口處的年輕練習生,請他幫忙叫內村出來。
“老師,M報社的人想見您。”
練習生以演員特有的響亮聲音,呼叫坐在牆邊看大家排演的內村。
內村驚訝地回過頭,得知來者是報社的採訪人員之後,立刻露出親切的笑容走向吉野。
內村一邊走,一邊在心中忖度對方是否來採訪一個星期後就要公演的排練情形。
先前M報社從來沒有特別看重“飛翔劇團”,因此內村想趁這個機會好好巴結對方。然而當他知道吉野的真正來意之後,馬上就失去興致,露出一副沒空招待的嘴臉。
內村環視排練場一周,視線落在一個坐在椅子上、看起來五十幾歲的小個子男演員身上,然後以尖銳的聲音叫道:“阿真!”
吉野聽到內村像女士般尖細的聲音,又見他纖細、修長的手腳,不禁感到心頭發麻,他覺得這個男人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異類”。
“阿真,你不是第二幕之後才上場嗎?既然如此,你就幫我把山村貞子的事情說給這位先生聽吧!你還記得那個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的女人吧!”
吉野曾經在電視放映的西片中聽過這個被稱爲“阿真”的男演員的聲音。有馬真在配音界比舞臺上活躍多了,他也是“飛翔劇團”僅存的創始成員之一。
“山村貞子?”
有馬真把手放在半禿的額頭上,慢慢回想二十五年前的點點滴滴。
“啊!那個山村貞子啊……”
“既然你想起來了,我現在正忙,你就把客人帶到我二樓的房間去談吧!”
內村輕輕點一下頭,便走向其他演員們;在他回到原先的座位之前,再度露出原先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有馬真打開社長室的房門,指向鋪著皮面的沙發說:“請坐。風雨中還跑到這邊來,真是辛苦您了。”
有馬真的臉上泛著紅光,眼底浮現一絲親切的笑意。
(剛才那個內村一看就知道是會在言談之間探測對方心意的人,而有馬其則不會對人有所隱瞞,是人家問什麽就答什麽的老實人。)
“在您忙碌的時候還來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吉野一邊落座,一邊拿出筆記,只見他右手握筆,擺出採訪時的一貫姿勢。
“想不到還會聽到山村貞子這個名字,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有馬真想起自己的青春年代,當時他脫離商業劇團,與志同道合的夥伴們創立新劇團,那時的年輕活力讓他緬懷不已。
“剛才有馬先生想起她的名字時,曾說:‘那個山村貞子啊……’請問你說的‘那個’是什麽意思?”
“那個孩子是在什麽時候進入劇團呢?嗯……大概是劇團成立之後幾年吧!在劇團的鼎盛時期,每年都有人想入團……山村貞子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
“怎麽個奇怪法呢?”
“這個嘛……”
有馬真將手抵住下巴思索著。
“她有特別顯眼的特徵嗎?”
“不,她外形就和一般女孩子沒兩樣,只是身高高一點而已,人倒是滿和氣的,但她總是將自己孤立起來。”
“孤立?”
“嗯。一般說來,剛入團的練習生彼此之間的感情都不錯,可是那個孩子卻從不主動加入同伴之間。”
任何一個團體中都會有性格特異的人存在,實在很難就這一點去斷言山村貞子與衆不同。
“你可以想到什麽辭彙來形容她嗎?”
“這個嘛……大概是‘陰陽怪氣’吧!”
(有馬真毫不猶豫地用了“陰陽怪氣”這個字眼,而剛才內村也用“那個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的女人”來形容山村貞子……)
一個才十八歲、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孩,竟然被批評得如此不堪,吉野不禁同情起山村貞子。
“你認爲她那種讓人不舒服的感覺,是從什麽地方散發出來的?”
(仔細想想還真是不可思議,一個二十五年前只在劇團待過一年的練習生,爲什麽會讓人留下這麽深刻的印象呢?
那時候一定曾發生過什麽事,才會讓有馬喜將“山村貞子”這個名字留在記憶中。
)
“我想起來了,就是在這個房間裏。”
有馬真環視著社長室,當時的記憶頓時在腦中復蘇了。
“劇團剛成立時,這個房間就是劇團的排練場,只不過當時的空間比現在窄多了。
當時那邊有個櫥櫃,這裏放著一個鑲著毛玻璃的屏風……還有,現在放電視的地方剛好也放了一台電視。”
有馬真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
“電視?”
吉野倏地瞇起眼睛,重新握好手中的筆。
“嗯,是一台老舊型的黑白電視。”
“然後呢?”
吉野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那天排練結束,大部份團員都回去之後,我因爲有些臺詞老是背不起來,便想再看一次劇本,於是進來這個房間……哪,就是那邊……”
有馬真指著房門說。
“我站在那邊往房裏瞧,隔著毛玻璃看到電視畫面在晃動,我心想誰在看電視啊?
你注意聽好,當時雖然隔著毛玻璃,但是我絕對不會看錯,我可以確定當時確實有黑白光影朦朧地晃動。
電視機沒有發出聲音,房裏也暗暗的,於是我繞過毛玻璃,探頭進去看是誰坐在電視機前面,結果我看到山村貞子,可是當我繞過毛玻璃、站到她旁邊時,畫面上卻什麽都沒有,我當時以爲是她快速關掉開關,沒有對她起任何疑心,不過……”
有馬真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請您繼續說下去。”
“我一邊對山村貞子說:‘不趕快回去會趕不上電車的。’一邊打開桌上的燈,可是卻點不著;我仔細察看一番,才發現插頭沒有插上。於是我蹲下來,想把插頭插進插座裏,結果發現電視機的插頭根本沒有插進插座裏。”
有馬真回想起自己看到電視機的電線滾落在地上時,背脊霎時竄過一陣惡寒。
“明明沒有插上電源,但是電視卻開著……”
吉野再次確認道。
“是的。當時我真的嚇了一大跳,不由得擡起頭來看著山村貞子,心想這個孩子坐在一架沒有插上電源的電視機前面幹什麽?但是她沒有跟我對看,只是定定地看著電視畫面,嘴角泛起淺淺的笑意。”
“你有跟其他人提過這件事嗎?”
“當然有囉!我跟小內……就是你剛剛看到的那個內村,還有重森先生……”
“重森先生?”
“他是這個劇團真正的創立者,內村是第二代的劇團代表。”
“哦?重森先生聽到你的說法有什麽反應?”
“當時他一邊打麻將,一邊聽我說,好象對這件事相當感興趣。他原本對女人相當不屑,但卻很早就對山村貞子不安好心眼,想將她據爲己有。當天夜裏,重森先生借著酒意,胡言亂語地說他待會兒就要偷偷跑到山村貞子的公寓去。
我們怎麽會把他的醉言醉語當真呢!於是大家留下他便各自回家,至於重森先生當天晚上是不是真的到山村貞子的公寓去,始終沒有人知道。第二天,重森先生好象變了個人似的,一直不說話,只是臉色蒼白、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最後竟像睡著似地死了。”
吉野聞言嚇了一大跳,立刻擡起頭來問:“那麽他的死因是……”
“心臟麻痹,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急性心肌功能不全吧!我猜想大概是由於劇團公演迫在眉睫,他太過勉強自己,以至於過度勞累才死的。”
過了一會兒,吉野謹慎地問道:“沒有人知道山村貞子和重森先生之間發生過什麽事嗎?”
有馬真用力地點點頭。
(原來如此。就因爲發生過這件事,難怪他對山村貞子的印象會如此深刻。)
“後來山村貞子怎麽了?”
“離開劇團了。算一算,她待在劇團的時間大概有一、兩年吧!”
“她離開之後做什麽呢?”
“這個嘛……以後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一般人會做什麽呢?我是指離開劇團之後……”
“熱中於表演工作的人應該會加入其他劇團。”
“你覺得山村貞子會怎麽做?”
“她的腦筋很好,演技也不壞,但這世界是由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串連起來的,以她那種古怪的個性,恐怕跟任何人都合不來。”
“你的意思是說,她可能從此不再涉足戲劇界?”
“唔……我不敢確定。”
“沒有其他人知道她的消息嗎?”
“這個嘛……跟她同期的練習生或許……”
“你知道跟她同期練習生的名字和地址嗎?”
“你稍等一下。”
說完,有馬真起身走向架子旁,從排列整齊的檔案中抽出其中一本,那是練習生參加入團考試時所交的履歷表。
“包括山村貞子在內,在一九六五年人團的練習生一共有八名。”
有馬真一面翻閱履歷表,一面說道。
“我可以看看嗎?”
“請便。”
吉野壓抑住焦躁的情緒,抽出山村貞子的履歷表。
只見履歷表上貼著兩張相片,一張是胸部以上的大頭照,另一張則是全身照,他對著照片瞪大眼睛說:“你剛才不是說……山村貞子是一個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的女人嗎?”
吉野的思緒陷入一片混亂。先前他根據有馬真說的話所想象出來的山村貞子,與眼前照片中的女人簡直有天壤之別。
他無法置信地喊道:“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別開玩笑了!到目前爲止,我還沒有看過比她漂亮的臉孔呢!”
吉野對自己爲什麽不說“漂亮的女人”,反而用“漂亮的臉孔”來描述山村貞子感到訝異。
照片上的臉孔確實幾近完美,可是卻欠缺女人柔媚的感覺。可是再看看她的全身照,她的腰際和腳踝十分纖細、小巧,全身散發出十足的女人味。
爲什麽經過二十五的光陰,她留給世人的印象竟是“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甚至是“感覺很差的女人”呢?
就常理來說,任何人應該都會說她是個“美麗而端莊的女人”才對啊!
吉野不禁對眼前這張散發出“令人不舒服”氣息的臉孔産生強烈的好奇心。
第九節
十月十七日星期三吉野站在參拜道和青山路的交叉口,再度拿出筆記本確認上面記載的住址──“南青山六─一杉山莊”,這是二十五年前山村貞子住的地方。
吉野繞過轉角,前方根津美術館的旁邊正是六─一發。
然而吉野擔心的事情果真發生了,原本應該是杉山莊的地方,如今竟然聳立著一棟豪華壯觀的紅磚公寓。
(要追蹤一個女人二十五年前的行蹤,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嘛!)
吉野只查到四名與山村貞子同期入團的練習生的聯絡處,如果他們對山村貞子的行蹤也一無所知,那麽所有線索便到此爲止了。
吉野看看手錶,已經過了上午十一點。
他轉身跑進附近的文具店,將他截至目前爲止所查到的資料傳真到伊豆大島的通訊部給淺川。
同一時間,淺川和龍司正在早津家等候進一步的消息。
“喂,淺川,你鎮靜一點!”
淺川焦躁不安地四處走動,龍司朝著他的背影怒斥道:“急有什麽用?”
收音機播放著颱風情報,好似故意挑起淺川的不安情緒似的。
“星期四!”
淺川的腦袋裏好象有一盆煮沸的開水不停地翻騰。
(明天晚上十點是我的死期啊!這個爛颱風要不就趕快通過,否則就轉變成熱帶低氣壓,趕快消失吧!)
“島上的船和飛機到底什麽時候才恢復行駛?”
淺川不知道該將滿腹的怒氣往何處宣泄,沒有任何形容詞可以確切描述他現在的懊惱情緒。
(我不應該來這種地方的!真要追究這整件事情的起因,那得追溯到哪一個部份呢?)
“我不應該看那卷錄影帶?不應該對大石智子和岩田秀一的死亡産生疑問?還是不應該在那個地方攔計程車?”
“喂!叫你鎮定點你聽不懂嗎?你對早津先生抱怨有什麽用呢?”
龍司體諒地握住淺川的手臂。
“或許我們得在這個島上進行咒文交代的事啊!那四個小鬼頭爲什麽沒有照著咒文去做,有可能是因爲他們沒錢來這邊。你說,這不是很有可能嗎?儘量往好的方面去想,這樣心情就比較平靜了。”
“那也得等知道咒文再說。”
淺川用力拂開龍司的手。
早津和他的妻子──富子看到兩個老大不小的男人爲了莫名其妙的“咒文”在爭吵,不禁詫異地對看著。
但是看在淺川眼裏,卻覺得他們在竊笑。
“有什麽好笑的?”
淺川沒好氣地逼近他們質問道。
龍司見狀,趕緊拉住他的手。
“別這樣,你這樣慌亂也於事無補。”
心腸軟的早津感受到淺川異樣的焦躁情緒,不禁覺得颱風造成的交通阻礙彷佛是自己應負的責任,因此在心中祈禱淺川的工作能順利進行。
“調查工作有進展嗎?”
早津沈穩地問道,他希望藉此讓淺川的情緒穩定下來。
“嗯,還好。”
“山村志津子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朋友就住在不遠的地方,要不要找他來問問看?由於颱風來襲,源先生沒辦法出海捕魚,我想他一定很高興有伴聊天。”
早津想給淺川一個採訪的物件,多多少少可以消除他暴躁的情緒。
“他快要七十歲了,我不知道他提供的訊息能不能讓你們滿意,不過總比坐在這裏幹等好吧!”
“哦……”
早津不等淺川回答,回頭對著在廚房的妻子說:“喂,幫我打個電話給源先生,請他立刻過來一趟。”
早津說的沒錯,源次一抵達,便高興地談論山村志津子的事情。
源次比志津子大三歲,今年六十八歲,是志津子青梅竹馬的朋友,同時也是志津子的初戀情人。
不知道是因爲跟人交談而使得記憶更形清晰,還是因爲有聽衆而形成一種刺激,過往的記憶更容易被激發出來。
對源次而言,談論志津子的事情等於在述說自己的青春時代。從他時而語意模糊,時而淚眼婆娑地談著志津子的事情,淺川和龍司知道了她的另一面。
但他們知道不能將源次說的話全部當真,一方面回憶容易被人美化,對男人而言,初戀情人是很特別的,她們跟其他女人不一樣;另一方面,這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源次有可能將志津子與其他女人的印象混在一起。
源次說起話來口齒不清,又喜歡拐彎抹角,淺川不禁開始感到厭煩。
當源次娓娓道出:“志津子之所以改變,大概是因爲那個石像的緣故。有一次,她從海裏撿起一個修行者的石像……那是在一個滿月的夜裏……”
淺川和龍司聽到這裏,頓時被勾起高度的興趣。
根據源次所說,山村志津子身上具有的神奇力量跟這件事有關。撿石像的晚上,源次就在她的身邊,那是昭和二十一年夏天快結束的某個夜裏,當時志津子二十一歲,源次二十四歲。
當時暑氣肆虐,到了晚上仍覺得燠熱難當。在這麽炎熱的夜裏,源次坐在走廊上,靜靜地觀賞海面上映照出來的夜空景象。
這時,志津子忽然打破四周的寂靜,跑上他家前面的坡道,站在他面前說:“阿源,把船劃出來,我們去釣魚。”
她一邊說,一邊拉扯源次的袖子。
源次問她理由,志津子只說:“錯過這麽美的夜晚,未免太可惜了。”
源次仍舊楞楞地望著這個島上最漂亮的女孩子。
“不要像個傻瓜一樣,快一點!”
志津子說著便拉住源次的衣領,勉強他站起來。
源次平常總是乖乖聽志津子的話,讓她耍得團團轉,這一回卻反問道:“你說要釣魚……到底要釣什麽魚?”
志津子望著海面,若無其事地說:“修行者的石像。”
“修行者的……”
接著,志津子無限憾恨地說出當天中午左右,美軍士兵已經將修行者的石像丟到海裏去了。
位於東邊海岸中段的修行者海灘上,有一個小洞穴叫修行者洞窟,裏頭安放著一尊紀元六九九年漂流到此地的修行者石像,名叫役小角。
據說役小角天生博學多聞,經過努力修行之後,他學會了咒術、仙術,可以自由操控鬼神。
可是,役小角所展現的預知能力讓那些掌理文武大權的權力者大爲驚恐,遂以蠱惑世人的罪名,將他流放到伊豆大島,這是距今約一千三百年前發生的事情。
役小角在海邊的洞窟裏修行,教導島上的居民農業和漁業技術,獲得人們的尊敬;
後來他被赦免,又回到本上開修道場。
他定居大島的時間大約有三年,留下他曾穿著鐵鞋飛到富士山的傳說。
島上的居民都非常景仰他,於是修行者洞窟成爲最受重視的靈場,每年六月十五日還會舉行“修行者祭”。
太平洋戰爭結束後,美軍將供奉于修行者洞窟內的役小角石像丟到海中。
信仰役小角十分虔誠的志津子躲在蚯蚓鼻的岩石暗處,當美國海軍巡邏艇將石像丟進海裏時,她便將石像落海的位置牢牢記在腦中。
源次聽到志津子要去釣的竟是修行者的石像,不禁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他對自己捕魚的技巧相當有自信,可是卻從來沒有釣過石像。
他之所以無法立刻拒絕志津子,主要是因爲在這麽美麗的月夜裏能夠跟志津子單獨出海,真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情。
源次想利用這個機會討好志津子,因此便將船劃到海上。
他們在修行者海灘和蚯蚓鼻兩處生火做記號,然後開始往海面上劃去。
他們兩人對這一帶海域很熟悉,像是海水深度有多少?這一帶有什麽樣的魚群?
他們都相當清楚。
當天晚上月光皎潔,不過一潛進水裏,月光根本照不到水面下的事物,源次不知道志津子打算用什麽方法找到石像。
他一面劃槳,一面詢問她。
但志津子不回答,一個勁兒目測海邊燃燒的火光,確認自己的位置。
船劃出數百公尺之後,志津子大叫道:“在這裏停住。”
她靠上船頭,將臉湊近水面,往漆黑的海裏窺探,然後命令源次說:“把臉轉過去。”
源次知道志津子接下來想做什麽,一顆心不禁猛烈地鼓動。
志津子站起來脫下白點花紋的衣服,衣服滑過肌膚發出聲音,更加撩起源次的想象力,他覺得呼吸愈來愈困難了。
接著,源次的背後響起志津子跳進水裏的聲音,水珠濺在肩上,他倏地回頭一看。
只見志津子用布巾束起黑色長髮,嘴裏銜著細繩子,然後深深吸了兩口氣,整個人潛入海底。
志津子一次又一次地浮出水面,最後一次擡起頭時,她口中的繩子不見了。
她顫抖著聲音對源次說:“我已經將修行者綁好了,拉上來吧!”
源次把身體移向船頭,拉起繩索。
志津子不知何時上了船,而且已經穿好衣服蹲到源次旁邊,幫忙將石像拉上來。
兩人把拉上來的石像放在船中央,使勁劃回岸邊。這段期間源次和志津子都沒有交談,當時的氣氛讓源次覺得不便提出任何問題。
但是,他始終搞不懂志津子如何在漆黑的海中找到石像的位置。
三天後,源次詢問志津子這件事,她說修行者的石像在海底呼喚她,石像那對綠色眼睛在漆黑的海底發光。
以前志津子從來沒有頭痛過,可是自從那時候開始,她就常常鬧頭疼,一些前所未見的情景迅速在她腦中展開,而且這些景象總在不久的將來實現了。
源次詳細追問後才知道,每當未來的情景閃過志津子腦海的時候,就會有一股柑橘香味撲鼻而來;她甚至預知源次嫁到小田原的姊姊死亡的景象。
可是,志津子並非特意去預知未來即將發生的事情,所以她沒有被人請去預言某個人的將來。
第二年,志津子不聽源次的勸阻前往束京,認識了伊熊平八郎,並且懷了他的孩子。那一年年底,山村志津子回到故鄉待産,生下山村貞子。
源次說,十年後山村志津子之所以會跳進三原山的火山口,絕對與她的戀人──伊熊平八郎脫不了干系。
他還說志津子之所以具有預知能力,可能是那尊役小角石像賜與她超能力的。
就在這個時候,傳真機上傳來吉野在“飛翔劇團”拿到的山村貞子放大照片。
淺川的心頭湧起一股莫名感動,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山村貞子”的容貌。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瞬間,但畢竟他曾經跟這個女人擁有共同的感覺,從同一觀點去眺望那些影像。
就像和一個女孩子在一張灑滿柔和陽光的陰暗床上做愛,看不到對方的臉,只求肉體的交合以及達到高潮;如今,她的容貌終於得見天日。
儘管由傳真機傳送過來的照片有些模糊,但已經足以讓人看出山村貞子那美麗而端整的臉孔,以及迷人的魅力。
“真是一個大美女!”
龍司驚歎地說道,而淺川則沒來由地想起高野舞。
單就臉孔來做比較,山村貞子比高野舞美得多;可是,高野舞擁有女人特有的柔媚氣息,山村貞子所散發出來的則是一種“令人不舒服”的感覺。
但照片不可能會散發出那種詭異感,一定是山村貞子所具有的超能力對四周的人造成影響。
緊接著,第二張傳真是有關山村志津子的消息,內容剛好接上剛才源次所說的故事。
山村志津子於一九四七年離開故鄉差木地到東京,有一天因爲頭痛倒地不起,被送到醫院去,她在該醫院醫生的介紹下,和T大學的精神科副教授伊能平八郎相識。
伊熊平八郎以科學方法來解釋催眠現象,卻意外發現志津子有驚人的超能力,並對此事産生莫大的興趣,甚至因此改變研究主題。
從此,伊熊平八郎將志津子當成實驗物件,專心研究超能力。沒多久,已有妻室的伊熊平八郎對志津子産生愛慕之情,兩人超越了研究者和被實驗者的關係。
同一年年底,志津子懷有伊熊平八郎的骨肉,爲了避開世人的眼光,她回到伊豆大島差木地,在那裏生下山村貞子。
後來志津子把女兒留在差木地,很快又回到東京。三年後,她爲了要回女兒而回到差木地,而後一直到她跳進三原山的火山口自殺爲止,志津子始終將女兒帶在身邊,片刻不離。
到了一九五○年,伊熊平八郎和山村志津子這對組合在周刊雜誌和報紙上引起軒然大波,超能力現象開始受到世人的關注。
人們一開始對志津子的超能力深信不疑,可是批判聲浪依然不絕於耳,甚至有人一口咬定那純粹是一場騙局。
就在一群權威學者撂下一句“可疑”的話之後,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的立場馬上變得十分不利。
志津子的超能力主要表現在寫字、透視、預知等所謂“ESP”方面,她從來就沒有發揮過隔空移物的超能力。
根據某家雜誌社的報導,志津子只要把額頭抵在一本密封的相簿上,就可以將指定的圖案畫出來,而且也可以讀出被密封的信中內容,正確率達到百分之百。
但有一些雜誌卻宣稱志津子是個騙子,任何一個有經驗的魔術師都可以輕而易舉做到那些事。
就這樣,人們對於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的狂熱風潮逐漸冷卻下來。
一九五四年,志津子生下一個男孩;當時年僅七歲的貞子對剛出生的弟弟特別關愛,可是男孩在出生四個月後就死了。
翌年──五五年,伊熊平八郎向媒體挑釁,表示要在公衆場合讓大家見識志津子的超能力。志津子不喜歡這樣的安排,她表示自己在衆人環視之下無法集中精神,恐怕會失敗。
可是伊熊平八郎十分堅持,他無法忍受傳播媒體一口咬定他是騙子,唯有拿出明確的證據才能堵住衆人的嘴巴。
當天,在將近百名記者和學者的注視下,志津子戰戰兢兢地走上實驗台。
自從兒子死後,她的精神狀況一直不是很好。
這次的實驗以最簡單的方式進行,只要她說出放在鉛制容器中兩個骰子的點數就可以了,可是志津子“知道”圍繞在她身邊的所有人都希望看到她失敗。
最後,志津子顫抖著身體,趴在地板上悲痛地大叫:“我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了!”
然後,她向民衆解釋自己無法發揮超能力的原因:“其實每個人多少都具有‘超能力’,我只不過比一般人強而已。如今我置身在上百人希望我失敗的超強意念當中,原有的力量受到阻礙,因此無法發揮出來。”
伊熊平八郎接著說:“不……不只百人,現在所有的日本國民都想踐踏我的研究成果,當輿論在媒體的煽動下開始朝著某個方向發展時,媒體就只會請多數國民想聽的話。你們知不知恥啊?”
結果,透視能力的公開實驗便在伊熊平八郎對媒體的批判聲中落幕了。
媒體將伊熊平八郎的怒吼解釋成他蓄意將實驗失敗的原因歸咎給媒體,第二天的報紙上大肆刊登著:“果然是騙子!羊皮被剝下來了!T大副教授是大騙子,長達五年的議論終於畫下休止符,現代科學勝利!”等批判字眼,沒有任何一篇報導是擁護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的。
那一年年底,伊熊平八郎和妻子離婚,離開T大,從那時候開始,志津子的被害妄想症更加嚴重了。
爾後,伊熊平八郎也想擁有超能力,便遁入山林,在瀑布底下沖水修練;然而他修練過度,罹患了肺結核,進入箱根的療養院。志津子的精神狀態也因此越來越不好。
當時八歲的山村貞子爲了逃離媒體的監視和世人的嘲笑,極力勸導志津子重回故鄉差木地,誰知一個不注意,母親竟然跳進三原山的火山口……淺川和龍司同時看完這兩張傳真稿,龍司喃喃說道:“這是一股怨念啊!”
“怨念?”
“嗯。你想想,當母親跳進三原山時,做女兒的會有什麽感覺?”
“她一定十分痛恨媒體。”
“不只是媒體,她對一開始抱以高度關切,後來卻隨著情勢改變轉而嘲笑他們、將他們一家人逼到絕路的社會大衆也有一股憎恨。山村貞子從三歲到十歲之間都跟在父母身邊,一定親身感受到世人無情的攻訐。”
“你是說就因爲這樣,所以她發動這次沒有特定物件的攻擊?”
淺川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是傳播媒體的一員,不禁在心中懇求道:(我跟你一樣,對傳播媒體的運作相當不以爲然啊!)
“你嘴裏在叨念什麽?”
“啊?”
淺川沒有注意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喃喃自語。
“這麽一來,我們就可以大致解析那卷錄影帶的影像了。三原山是山村貞子母親自殺的場所,所以她對那個地方發動強烈的超能力,預知三原山會爆發一事。下一個畫面是朦朧浮現的‘山’字,我想,那是不是山村貞子小時候第一次用超能力寫出來的字?”
“小時候?”
淺川不明白爲什麽那非得是小時候寫的字。
“嗯,可能是四歲或五歲的時候吧!接下來是骰子的畫面,貞子在母親公開實驗時,戰戰兢兢地守護著試圖猜出骰子數目的母親。”
“啊!等一下……可是,山村貞子能夠看到鉛容器中轉動的骰子數目呀!”
淺川和龍司都用“自己的眼睛”看過那個畫面,絕對錯不了。
“那又怎樣?”
“她母親志津子當時不是不會透視嗎?”
“當時母親無法施展透視力,女兒卻有這種能力,這沒什麽好驚訝的。你聽著,雖然山村貞子當時才七歲,卻已經擁有淩駕母親的超能力,而且她的力量大得可以不將一百多人的意念當一回事。
你想想看,她能夠把影像送進電視裏哦!電視和用光投射在底片上現出影像的電影完全不同喲!它是以五百二十五條掃瞄線掃瞄出來的……她竟然可以做到這一點,真是厲害!”
淺川仍舊無法釋然。
“如果她有那麽強大的力量,爲什麽不在三浦博士寄過去的底片上畫出更高難度的圖案呢?”
“你真是個遲鈍的傢夥!她的母親志津子因爲擁有超能力而聲名大噪,而後卻過著痛苦無比的生活,做女兒的總不會想要重蹈覆轍吧!而且志津子一定告誡過女兒要隱藏自己的能力,平平凡凡地過日子。因此山村貞子極力壓抑住強大的力量,把它調整到非常普通的寫字方面。”
山村貞子曾在劇團團員回去後,獨自留下來對著電視測試自己的能力;她一直非常小心,不讓別人知道自己擁有超能力。
“接下來畫面中出現的老太婆是誰?”
淺川問道。
“這就不得而知了。我想,那個老太婆會不會是出現在山村貞子的夢中,使用古老的方言對她述說有預言意味的事情?你應該也注意到這座島上的居民幾乎都是講標準話,那個老太婆的年紀相當大,可能是鐮倉時代出生的,或者跟役小角有些關係。”
“那個預言是真的嗎?”
“嗯……接下來不是有一段男嬰的畫面嗎?我一開始就認爲山村貞子生下一個男孩,不過從這份傳真看來,我好象推斷錯了。”
“那是她出生四個月就死亡的弟弟?”
“我想應該是這樣。”
“可是那個預言又該怎麽解釋?怎麽看都覺得那個老太婆是對著山村貞子叫‘你’
啊!難道山村貞子也生了孩子?”
“不知道。我相信老太婆的話,她大概也生了。”
“會是誰的孩子?”
“這種事我怎麽會知道?喂,你別以爲我什麽都知道,我說的事情都只是推測而已。”
(如果山村貞子真的有生下孩子,那麽會是誰的孩子?現在又在做什麽呢?)
龍司突然站起來,膝蓋狠狠地撞上桌子底面。
“已經過了中午,難怪肚子覺得好餓。淺川,我們去吃飯吧!”
龍司一面揉著膝蓋,一面走向玄關。
淺川一點食欲都沒有,但他很想問龍司一件事,於是陪他一起去吃飯。
他想問龍司的是:出現在錄影帶最後畫面中的男人是誰?
淺川猜想那個人或許是山村貞子的父親──伊熊平八郎,不過從她含有敵意的眼神來看,似乎又不太可能。
淺川在螢幕上看到那個男人的臉孔時,身體不禁感到一股疼痛感,同時還萌生一種莫名的厭惡。
(那個男人的五官端整,尤其他的眼神看起來並不壞,爲什麽我會對他産生厭惡感呢?而且怎麽看都不像是山村貞子在看自己至親的感覺。
在吉野的調查報告中也沒有山村貞子和父親對立的記錄,反倒讓人覺得她是一個很愛父母親的女兒。)
淺川覺得要找出這個男人的身分似乎不容易,經過將近三十年的歲月,那男人的臉孔應該變了不少吧!
(爲了預防萬一,我是否該叫吉野找出伊熊平八郎的相片?而且我要問問龍司對於這一點有什麽看法。)
屋外的風咻咻地吹著,淺川和龍司弓著背跑進元町港前面的飲食店。
“喝啤酒嗎?”
龍司不等淺川回答,就對著服務生大叫:“兩杯啤酒!”
“龍司,我們接下去談剛才的事情。照你看來,你覺得那卷錄影帶到底像什麽?”
“我不知道。”
龍司忙著吃烤肉定食,漫不經心地回答。
淺川用叉子刺起香腸,將啤酒送到嘴邊,他的視線越過窗戶,看向對面的棧橋。
東海汽船的售票處一個人影也沒有,到處一片靜寂。其他被困在島上的旅客一定都躲在旅館或民宿中,一臉擔心地從窗口眺望晦暗的天空和海洋。
龍司擡起頭說:“你聽過人在死亡的那一瞬間,腦海裏會浮現什麽事情嗎?”
淺川移回視線,說道:“嗯,留在心底的深刻畫面會像倒帶般,一幕幕地展開……”
淺川曾經在書上看過一個作家的經驗談,那個作家在山路上開車時,因爲方向盤操控錯誤,連人帶車滾落到深谷底。
當車子從道路飛竄出去,懸浮在半空中的那一瞬間,作家知道自己即將死亡,這時,這一生中所有經歷過的畫面頓時清晰無比地掠過腦海。
後來,作家奇迹般撿回一條命,出事時的親身經驗鮮明地留在他的記憶中。
“你的意思是說,那卷錄影帶就是這種東西?”
龍司朝服務生揮揮手,又要了一杯啤酒。
“我只是這樣聯想。因爲錄影帶裏的畫面捕捉的都是山村貞子的超能力或思緒強烈運作的一瞬間,或許我們可以說,那是她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幾個畫面。”
“原來如此。這麽說來……”
龍司不等淺川說完,立刻回答:“是的,這種可能性很大。”
(山村貞子已經不存在這個世上了嗎?她在死亡的一瞬間,飛掠過腦海的各種畫面就以這種形式留在世界上?)
“她是怎麽死的?另外一個問題是,出現在錄影帶最後畫面中的男人跟山村貞子是什麽關係?”
“不要什麽事情都問我嘛!我也有一大堆事情搞不清楚。”
面對龍司的抱怨,淺川露出很不服氣的表情。
“你也該用用自己的頭腦嘛!大少爺,你太依賴別人了,如果我發生不幸,只剩下你一個人去解開謎底的話,你怎麽辦?”
龍司邊吃邊嘀咕。
(怎麽可能?
最有可能是我先死,留下龍司一個人去解謎,哪有可能出現倒過來的模式?)
淺川對這一點非常有自信。
他們一回到通訊部,早津立即對他們說道:“有一位元吉野先生打過電話來,他說他人在外面,十分鐘之後會再打來。”
淺川一屁股坐到電話前面,在心中祈禱吉野有好消息通知他們。
不久,鈐聲響了起來。
“我剛才打了好幾次電話……”
吉野語帶責備地說道。
“對不起,我出去吃飯了。”
“收到傳真了嗎?”
吉野原先責難的語氣消失得無影無蹤,隱約透著一份體貼。
“嗯,謝謝你提供我們那麽多線索。”
淺川把話筒從左手換到右手。
“現在怎麽樣了?查到山村貞子後來的行蹤了嗎?”
吉野停頓了一下,才說:“沒有,線索斷了。”
聽到這句話,淺川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
龍司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把兩隻腳伸向前方,十分有趣地看著淺川的臉從有所期待、充滿氣憤,最後明顯地轉變成絕望。
“你說‘線索斷了’是什麽意思?”
淺川顫抖著聲音問道。
“和山村貞子同期進入劇團的練習生中我聯絡到四個人,我打電話問過這四個人,可是沒有人知道有關山村貞子的任何事情。這幾個人都已經五十多歲了,他們的說法都一樣,自從劇團的重森先生死後,再也沒人見過山村貞子。此外,我完全找不出與山村貞子有關的情報。”
“難道就這樣結束了?”
“不要這麽說,你那邊……”
“我明天晚上就要面臨死亡的命運了,不只是我,我老婆和女兒的死亡期限也在星期天早上十一點。”
“喂,你竟然把我給忘了,真討厭。”
龍司在後面插嘴說道。
淺川不理會他,繼續對吉野說:“總有其他辦法可以想吧!除了那些練習生之外,或許還有人知道山村貞子的消息。喂,這件事攸關我們一家人的性命……”
“未必真的是這種結局啊!”
“你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或許在期限過後,你依舊活蹦亂跳、完好如初。”
“你還是不相信這件事嗎?”
淺川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你要我百分之百相信才是強人所難。”
“吉野先生,你聽著!”
(我究竟該怎麽說、怎麽做才能說服這個男人呢?)
“我自己也對那些可笑的咒文存疑……不過現在就像一把手槍裏裝了一發子彈,它有六分之一的機率會射出子彈,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會拿槍抵住自己的太陽穴、扣下板機嗎?換作是你,你會把家人捲進危險的俄羅斯輪盤賭局之中嗎?我想,你也會將槍口
朝下,甚至想把整支手槍丟進大海裏去,不是嗎?”
淺川一口氣說了這麽一大段話。
這時,龍司突然誇張地大叫:“我們真是傻瓜!傻瓜……”
淺川用手摀住話筒,回頭喝斥龍司道:“少囉嗦!安靜一點。”
“怎麽回事?”
吉野壓低聲音問道。
“沒什麽。吉野先生,求求你,我現在能倚靠的……”
淺川話還沒說完,就被龍司一把拉住手臂。
他滿懷怒氣地回過頭,正想開口大罵時,卻看見龍司露出一臉認真的表情。
“我們都是大傻瓜,我跟你都不夠冷靜,才會忽略掉這一點……”
龍司低聲說道。
“吉野先生,你等一下。”
淺川說完放下話筒,對著龍司問道:“你瘋啦?”
“我們怎麽沒有注意到這麽簡單的事情?根本沒有必要按照年代去追蹤山村貞子的行蹤,我們可以倒過來呀!爲什麽不鎖定B─4號房去追查?或者鎖定別墅小木屋、南箱根太平洋樂園……”
淺川露出驚愕的表情,突然想起一件事,於是拿起話筒說:“吉野先生。”
電話彼端的吉野沒有挂斷電話,仍然耐心地等候。
“請你先把劇團這條線索擱在一邊,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請你去查一查。以前我有跟你提過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事情吧?”
“嗯,那是一家休閒俱樂部。”
“根據我先前的調查,那裏大約在十年前蓋起高爾夫球場,俱樂部是附帶設施,目前的設施應該已經很完備了。現在我要你去查的是,在南箱根太平洋樂園蓋起來之前,那邊曾經發生過什麽事?”
淺川可以聽到吉野在電話那頭振筆疾書的聲音。
“能夠有什麽事?那只不過是一座高原而已呀!”
“可能有,也可能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龍司拉了拉淺川的袖子,對他說道:“還有那棟建築物的配置圖。如果在太平洋樂園蓋起來之前,那塊土地上有其他建築物的話……你告訴接電話的人,你要那些建築物的配置圖。”
淺川交代完畢便挂上電話,並在心裏祈禱吉野一定要找到線索。
第十節
十月十八日星期四風勢又增強了幾分,白雲在一望無際的天空裏低低流動。
二十一號颱風昨天傍晚經過房總半島,消失在東北方的海面上,刺眼的蔚藍海景重新在秋日晴空下露臉。
淺川懷著即將赴刑場的心情站在甲板上眺望著浪頭,伊豆高原的棱線在半空中緩緩伸展開來。“死亡期限”就快到了,現在是上午十點,再過十二個小時,淺川就要和這個世界道別了。
距離他在別墅小木屋看那卷錄影帶已經過了一個星期,這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情讓淺川有很深刻的感受。他在短短一星期內體驗了一般人可能花上一輩子也沒辦法體驗的恐懼,難怪會覺得這段時間十分漫長。
淺川先前由於情緒過度激動,在電話中斥責吉野調查的腳步太慢;現在冷靜下來,他反倒非常感謝吉野爲自己做了這麽多事。
(如果由我自己四處奔走、調查的話,可能會因爲過度慌張而迷失正確方向,陷入死胡同……由此看來,這個颱風倒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淺川手上的三張傳真稿是目前僅存的線索,那是吉野昨天花了半天的時間才查出來,並用傳真機傳過來的資料,上面記錄著:在南箱根太平洋樂園蓋好之前,那塊土地上有一棟肺病療養院。
現在已經沒有人害怕“肺結核”這種病了,而且看過戰前小說的人一定有聽過這個名詞。如果說,讓湯馬士.曼寫出“魔山”的機緣是結核菌的話,那麽讓井基次郎吟誦頹廢詩情的,也是結核菌。
可是,一九四四年發現的鏈黴素和五○年發現的癆得治,卻將因結核菌而散發出來的文學藝術香火奪走了,讓肺結核退居到一介傳染病的地位。
從大正到昭和年間,每年有二十萬以上的人死於這種病症,不過這個死亡數位在戰後急速下降。儘管如此,結核菌並沒有完全滅絕,現在每年仍有五千人左右因爲染上這種病菌而死亡。
在結核病肆虐的時代,治療這種病最需要的就是清新空氣和幽靜的環境,因此結核病療養院都蓋在高原上。
隨著醫學技術的進步,結核病患的數目逐漸減少,因此一般療養院必須兼設內科、胃腸科、外科……等其他部門,否則根本無法經營下去。
一九六○年中期,位於南箱根的療養院也面臨這種變革,而且它又位在交通不便的地點。
雖然肺結核病患一旦住院就很難出院,交通不便並不會構成問題,然而若要改變成綜合醫院,那麽“交通不便”就成了這家療養院的致命傷。因此,南箱根的療養院在一九七二年關閉了。
一九七五年,太平洋休閒中心買下包括南箱根療養院在內的高原地帶,立刻著手興建高爾夫球場,之後又陸陸續續蓋好許多別墅、旅館、游泳池、健身房、網球場和休閒
設施等,別墅小木屋則是在距今半年前的四月落成的。
“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龍司原本應該在甲板上,不知什麽時候坐到淺川旁邊的位子上。
“啊?”
“南箱根太平洋俱樂部啊!”
(對哦!龍司還沒有去過那個地方。)
“那是一個夜景相當美麗的地方。”
幽雅靜謐的氣氛、橘色燈光下砰砰作響的網球聲……霎時在淺川的耳畔復蘇了。
(那種氣氛是怎麽營造出來的?在療養院時期,那個地方到底死了多少人?)
淺川的腦海裏再次浮現美麗而遼闊的沼津、三島夜景。
他將第一張傳真紙壓到下面,然後把第二、第三張傳真紙攤開在膝蓋上。
第二張傳真紙上有療養院的簡單配置圖,第三張傳真紙則是療養院現在的模樣,有南箱根太平洋樂園服務中心和餐廳的那棟三曆樓建築。
那正是淺川上次去探訪時,詢問服務生別墅小木屋的地點的餐廳。
淺川交互看著兩張傳真紙,將近三十年的歲月遞嬗,如果不以順著山勢蜿蜒的道路爲基準的話,根本看不出有什麽地方相符。
他憑著先前探訪的印象,試圖在第二張傳真紙的地圖上找出別墅小木屋那塊地上有蓋過什麽建築物。
儘管他沒辦法明確指出位置,但他確信這兩張傳真紙再怎麽重疊在一起,那個地方原本只是覆蓋住山坡的茂密樹林而已。
淺川再把第一張傳真紙拿到最上面,上面除了可以看到南箱根療養院轉變成南箱根太平洋樂園之外,還寫了一個重要情報──“長尾城太郎五十七歲”,他是在熱海市內經營內科、小兒科醫院的開業醫生。
長尾城太郎從一九六二年到六七年在南箱根療養院擔任醫生,那時候他剛剛結束實習,還很年輕。在南箱根療養院任職的醫生中,目前只有隱居在長崎的田中洋三和長尾城太郎兩人還活著,其他醫生都已經不在人世。
因此,如果想要打聽南箱根療養院的相關訊息,除了詢問長尾城太郎之外,沒有其他人選了。田中洋三目前已屆八十高齡,人又遠在長崎,淺川根本沒有時間去拜訪他。
之前淺川死求活賴地要吉野幫他找出任何存活的證人,吉野忍住即將爆發的怒氣,終於想辦法查出長尾城太郎這個人;他傳過來的不僅是名字和地址而已,還附上長尾城太郎的有趣經歷。
長尾城太郎從一九六二到六七這五年之間,不只在療養院裏擔任全日無休的醫生,他曾經從醫生的角色變成病患,被安排住進隔離病房兩個星期。
一九六六年夏天,當他前往山間的隔離區探訪病患時,不慎被患者傳染了天花;
幸好他幾年前曹接種過牛痘,情況不至於太嚴重,出疹的數目不多,而且也沒有二度發燒。可是爲了預防感染,他只好接受隔離治療。
有趣的是,長尾城太郎這個名字因而留在醫學資料上,他是日本最後一個天花患者。淺川不知道這個紀錄到底有什麽價值,吉野一定是覺得有趣才會一併記下來。
“龍司,你感染過‘天花’嗎?”
淺川隨口問道。
“別傻了!我怎麽可能感染上‘天花’?那種病早就絕迹了。”
“絕迹?”
“嗯,因爲人類的智慧而絕迹,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天花’存在了。”
龍司說的沒錯,由於世界衛生組織(WHO)利用疫苗徹底掃毒,天花病毒已經於一九七五年幾乎完全從地球上消失了。醫學史上最後一個天花患者,是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六日在非洲索馬利亞發病的青年。
“病毒絕迹?喂,這種事情真有可能嗎?”
儘管淺川沒有深厚的病毒知識,但他直覺認爲這種東西再怎麽撲殺,仍然會改變形態,頑強地存活下去。
“病毒是在生命和無生命的界線上遊移的東西,也有人主張病毒是人類細胞內的遺傳因數。我們不知道它們在什麽地方?如何産生?只知道病毒和生命的誕生及進化有很大的關係。
淺川,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細胞中的遺傳因數跑出來形成另一種生物,所有背道而馳的東西或許都是源自同一個地方,連光和暗也一樣,在混沌未明的時期,兩者相安無事地並存著。
神和惡魔也是一樣,墮落的神被人稱爲惡魔,其實兩者是同源的。而男人和女人原本是雌雄同體,像蚯蚓和蛞蝓一樣,同時擁有雌性性器官和雄性性器官。你不覺得這樣才是最佳力與美的象徵嗎?”
龍司笑著說道:“嘿嘿!這樣一來也可以省去做愛的時間,多輕鬆啊!”
淺川不禁看著他的臉,心中納悶著:(這有什麽好笑的?同時具有雌性性器官和雄性性器官的生物絕對沒有美感。)
“還有其他已經絕迹的病毒嗎?”
“這個嘛……如果你那麽有興趣,回東京之後再好好去查一查吧!”
“嗯,如果回得去的話。”
“嘿!你不要擔心,我們一定回得去的。”
這時,載著淺川和龍司的高速快艇剛好停在大島和伊東連結線的中間。
如果是搭飛機,他們應該可以更快抵達東京;但是兩人爲了拜訪住在熱海的長尾城太郎,因此刻意搭船回去。
高速快艇按照預定時間在十點五十分抵達熱海,淺川沖下扶梯,跑向停著出租汽車的停車場,前方可以看到熱海後樂園的觀光覽車。
“喂,別這麽急嘛!”
龍司慢吞吞地跟在後面。
長尾城太郎的醫院位在伊東線來宮車站的附近,淺川焦急地等龍司上了車,便驅車往坡道和單行道特多的熱海市區飛馳而去。
“喂,這個詭異事件的幕後黑手搞不好是惡魔。”
一坐上車,龍司立刻正經地說道。
淺川忙著看道路標誌,沒有時間回答他。
龍司繼續說:“惡魔總是以不同的形貌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你知道十四世紀後半侵襲全歐洲的瘟疫嗎?當時全部人口約有一半死於那場浩劫,你能相信嗎?死一半的話…………等於將日本的人口減到六千萬。
那時的藝術家稱瘟疫爲惡魔。換成現代,難道不能把愛滋病稱爲現代的惡魔嗎?
可是,惡魔絕對不會將人類全數滅絕,因爲……一旦沒有人類,它們也活不下去。
至於病毒嘛……如果宿主的細胞絕迹,它們也活不了了。我懷疑人類是否真的將天花病毒滅絕了?這種事情有可能嗎?”
從前人們對於兇猛無比、具有高死亡率的天花病毒感到極度恐慌,這是現代人難以想象的;日本有不少因此而産生的迷信,他們相信引發這種疾病的,是一種叫做天花神的瘟神。
人類究竟有沒有辦法將神完全撲殺、滅絕呢?這就是龍司的疑問。
淺川沒有把龍司的話聽進去,他集中全部精神開車,一心只想趕快到達長尾醫院。
第十一節
當車子駛進來宮車站前的小巷子,隨即看見一棟小平房,它的玄關處挂著“長尾醫院內科小兒科”的招牌。
淺川和龍司站在門前仰望著招牌。
如果沒有辦法從長尾身上打聽到任何情報,那他們的時間就到此結束,沒有時間再去尋找新的線索了。
(到底能打聽出什麽呢?長尾有可能這麽湊巧記住將近三十年前跟山村貞子有關的事情嗎?)
事實上,淺川和龍司無法確認南箱根療養院跟山村貞子有任何關聯。原本在南箱根療養院共事的幾位醫生中,除了田中洋三之外,其他人都已經安享天年,他們實在沒有其他線索可以找了。
淺川看見手錶指著十一點半,距離“死亡期限”還有十個小時左右。
好不容易來到這裏,淺川推開門的手反而有些遲疑。
“你在猶豫什麽?趕快進去呀!”
龍司推了推淺川的背。
其實龍司瞭解飛車趕來的淺川爲什麽會在這個時候猶豫不前,因爲他害怕最後的一線希望被切斷,完全失去生存的希望。於是龍司率先走在前頭,打開大門。
門內狹窄的候診室牆邊放著一張三人座長椅,這時剛好沒有待診的病患。
龍司縮起身體,透過櫃檯的小窗;對一個肥胖的中年護士說道:“對不起,我們想見醫生。”
護士專心看著雜誌,頭也不擡,悠閒地說:“是要看診嗎?”
“不是,我們有事情想請教醫生。”
護士闔上雜誌,慢慢擡起頭來,戴上眼鏡問道:“請問有什麽事?”
“不是跟你說我們有事要請教醫生嗎?”
淺川站在龍司背後探出頭來問道:“醫生在嗎?”
護士用兩隻手壓住鏡框,交互看著這兩個男人的臉。
“請告訴我,你們找醫生有什麽事?”
她的氣勢淩人,龍司和淺川不禁挺直身軀而入。
“有這種護士坐在櫃檯,難怪沒有病人來挂號。”
龍司故意大聲挖苦道。
“你說什麽?”
(在這個時候惹惱對方就完蛋了!)
淺川一想到這裏,正想低頭道歉之際,診療室的門突然打開了,只見穿著白衣的長尾城太郎出現在他們眼前。
“發生什麽事了?”
長尾城太郎雖然禿頭,但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五十七歲來得年輕。
他一臉不悅地皺起眉頭,望著站在玄關的兩個男人。
淺川和龍司聽到長尾城太郎的聲音,同時回過頭去。在他們看到長尾城太郎的一瞬間,兩人不禁同時“啊!”了一聲,並馬上斷定:長尾城太郎知道有關山村貞子的情報。
淺川感到一陣電流竄過腦部,深深烙印在他腦海裏的畫面快速地蘇醒過來。
一個喘著粗氣的男人……他那張滿是汗水的臉迫近眼前,雙眼充血,裸露的肩頭上有一個洞開的傷口,從傷口流出來的血落在“眼睛”上,網膜霎時像是罩上一片烏雲…………那個具有強烈壓迫感、隱含著殺意的男人,正是他們現在看到的長尾城太郎。雖然他已經有一把年紀,但錄影帶裏出現的男人絕對是他!
淺川和龍司對望了一眼之後,龍司指著長尾城太郎笑道:“哈哈哈!這麽一來,遊戲就更有趣了,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見到你。”
面對兩個陌生男人的奇怪反應,長尾城太郎心中起了一陣反感,接著提高聲音問道:“你們是什麽人?”
龍司毫不理會他的詢問,跨大步走向長尾城太郎,一把揪住他的胸口。
長尾城太郎比龍司高個十公分左右,但龍司依然用驚人的臂力將他的耳朵拉到自己的嘴邊,然後柔聲問道:“大約三十年前,你在南箱根療養院對山村貞子做了什麽事?”
長尾城太郎雙眼骨碌碌地轉動著,極力搜尋過去的影像;忽然他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差點就失去意識,龍司眼明手快地撐住他的身體,讓他靠在牆上。
長尾城太郎並非因爲過去的記憶復蘇而受到衝擊,而是對眼前這個看起來只有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怎麽會知道這件事感到訝異。
剎那間,一股莫名的恐懼流竄他的全身。
“醫生!”
護士──藤村一臉擔心地叫喚道。
“我看你還是提早午休吧!嗯?”
龍司說完,以眼神示意淺川該怎麽做。
淺川將玄關的窗簾拉上,避免有其他患者突然闖進來。
“醫生……”
藤村不知該如何處理這種情況,戰戰兢兢地等待長尾城太郎下指示。此刻的長尾城太郎十分緊張,他知道“那件事情”絕對不能讓長舌的藤村知道,只好佯裝鎮靜地說:“藤村小姐,就提前休息吧!你可以去吃飯了。”
“醫生……”
“沒有關係的,你先走,不用爲我擔心。”
藤村不明就裏地呆立在原地好一會兒,直到長尾城太郎發生聲怒吼:“還不快去!”她才迅速跑到外頭。
“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談了嗎?”
龍司直接走進診療室,長尾城太郎則像被醫生宣告患癌症的病患一樣,頹喪地跟在他後面。
“我要先提醒醫生,請你千萬不要撒謊,因爲我跟這個人可是‘親眼’看到所有的經過哦!”
龍司伸手指了指淺川,然後又指著自己的眼睛。
“怎麽會有這種事?”
(不可能會有人目擊到現場的情況,當時那片茂密的樹林中沒有其他人在。更教人不可思議的是,這兩個男人的年齡……當時……)
“雖然你不相信,不過我們兩人對你這張臉倒是記得一清二楚。”
龍司的語氣突然變了。
“如果你不相信的話,要不要我們說出你身上的特徵?你的右肩上還留有傷痕,對不對?”
長尾城太郎一聽到龍司的指證,雙眼旋即瞪得老大,下巴不停地顫抖。
龍司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需要我們說出你的肩上爲什麽會有那個傷口嗎?”
龍司把頭往前一伸,嘴巴湊近長尾城太郎的肩頭說:“是被山村貞子咬的吧!就像這樣……”
說完,他張開嘴巴,作勢要往長尾城太郎的白衣服咬下去。
長尾城太郎的下巴抖得更厲害了,他拚命想張開嘴巴說話,但兩排牙齒始終沒辦法順利咬合,遲遲說不出話來。
“現在你懂了吧!你聽好,我們絕對不會把你所說的話告訴任何人,可是我要知道山村貞子發生的所有事情。”
儘管長尾城太郎已經無力思考,但他仍感覺出事情不太尋常。
(如果他們親眼目睹那件事的話,現在又何必要我說出實情呢?
更何況,這兩個男人當時不知道生下來了沒……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們到底看到了什麽?)
長尾城太郎怎麽想都覺得前後矛盾,他突然覺得頭痛欲裂。
“嘿嘿嘿……”
龍司一邊笑,一邊看著淺川。
淺川覺得他的眼神彷佛在傳達一個訊息:“嘿嘿嘿!只要這樣嚇嚇他,保證他一定會老老實實說出來。”
龍司說的果然沒錯,長尾城太郎開始說了。
他對自己連細節都記得這麽清楚感到很不可思議,說著說著,就連身上的感覺器官也憶起當時的興奮感。
(當時的情景、熱氣、碰觸、肌膚的光澤、蟬叫聲、汗水和草的味道,以及那口古井……)
“當時的感覺很奇怪,我想大概是因爲發燒和頭痛,使我失去正常的判斷力;那些症狀正是天花的初期症狀,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染上那種病……還好療養院那邊沒有任何人受到感染,如果結核病患者同時遭到‘天花’侵襲,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在一個新住院患者的胸部斷層掃描照片中看到一個一圓硬幣大小的洞,我告訴他頂多只能活一年。寫好診斷書之後,我突然覺得很不舒服,於是走到外面去。
我呼吸了外頭的清新空氣之後,頭痛的感覺一點都沒有減輕,於是走下病房大樓旁邊的樓梯,想要逃到庭院前面的綠蔭處。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一個年輕女子靠在樹幹上,俯視著底下的風景。
她並不是療養院的患者,而是在我到任之前就住院的下大副教授伊熊平八郎的女兒,名叫山村貞子。他們雖然是父女,但卻不同姓,所以我對他們的印象非常深刻。
不到一個月期間,山村貞子到南箱根療養院的次數非常頻繁,可是她又不常待在父親的身邊,也很少向醫生打探父親的病況,彷佛是來享受風光明媚的高原景色。
我在她旁邊坐下來,對她笑了笑,問她父親的情況怎麽樣了,她卻表現出一副不想知道父親情況的樣子。從山村貞子的模樣看來,她似乎非常瞭解父親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而且能比任何一位醫生更準確地預知父親死亡的日子。
當我坐在她的身邊,聽她述說她的人生和家人的事情時,原先令人無法忍受的頭痛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怪的興奮感,好象有某種活力不知從何處湧出,讓體內的溫度升高了。
我仔細觀察山村貞子的臉,不相信這個世上竟會有一個女人的臉孔長得這麽端整。
我不清楚審美的標準爲何,可是,比我大二十幾歲的田中醫生也說他從來沒有見過比山村貞子更漂亮的女人。
那時候,我極力壓抑住被體熱嗆住的呼吸,輕輕地將手搭在她的肩上說道:‘我們到一個比較陰涼的地方去聊聊吧!’山村貞子不疑有他,點點頭就要站起來。
當她彎著背、正要站起來時,我看到她隱藏在白色罩衫下、形狀完美的嬌小乳房,乳房的色澤是那麽地白皙。
霎時,我的腦中一片空白,體內升起一股猛烈的衝擊。山村貞子並沒有發現到我的悸動,神情自然地用手拂掉沾在長裙上的灰塵,她的一舉一動看在我眼裏都是那麽的天真、可愛。
在縈繞不去的蟬聲中,我們慢慢走到樹木茂密的森林中;當時我們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可是我的腳卻不知不覺地朝著某個方向前進。沒多久,汗水濡濕我的背部,我脫下襯衫,身上只穿著一件背心。
一走進獸道,往前方開展的山谷斜坡上有一戶老舊民房。這間房子大概已經十幾年沒人住了,牆上有許多腐朽的地方,屋頂隨時都有可能塌下來。
民房的對面有一口古井,山村貞子看到古井的時候,說了一聲:‘啊!口好渴哦!
’就跑了過去,並彎身看向古井。我也跟著走近古井,但是我的目的不是要看古井,而是要看山村貞子彎腰時露出的胸口。
我把兩手支在古井邊,近距離看她;一陣濕冷的空氣登時從漆黑的士裏竄升上來,輕撫著我的臉龐,卻仍舊無法消弭我內心的火熱與衝動。我不知道這股衝動是從何處而來,所有的控制能力都被天花的熱度奪走了……我發誓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被這種感官誘惑驅策過。
就在下一秒鐘,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觸摸她那漲起的乳房,山村貞子大吃一驚地擡起頭來,我的腦海裏好象有什麽東西彈跳起來一般,接下來的記憶變得非常模糊,只能想起片斷的影像。
當我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將山村貞子壓在地上,她的罩衫被我翻到胸口,然後……她猛烈地抵抗著,甚至用力咬住我的右肩,一陣強烈的痛楚讓我恢復理智,我看到自己肩頭上流出來的鮮血滴在山村貞子的臉上,血水流進她的眼中,她露出厭惡的表情擦拭著……緊接著,我隨著她身體擺動的節奏,將身體壓了上去。
當時我到底有著一張怎樣的臉?山村貞子是用什麽樣的眼神看著我?在她眼裏,我一定像一頭畜牲……我一邊想,一邊達到目的。
事情結束後,山村貞子一臉憤恨地瞅著我,她仰躺著曲起雙膝,利用手肘撐著地面慢慢往後退去。
我再度看著她的身體,突然覺得有些怪異。她身上那件已經變皺的灰色裙子纏卷到腰部,但她絲毫無意遮掩裸露出來的胸部,只是慢慢地往後退……陽光倏地灑向她的大腿深處,將那小小的黑色塊狀物清楚地照了出來。
我擡眼看著她的胸部,確定她有一對形狀美好的乳房;然後再把視線往下移,卻發現那個被陰毛覆蓋住的恥丘內部有一對發育完全的睪丸……如果我不是醫生,可能早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屁滾尿流了。
我曾經在外國文獻上看過‘睪丸性女性化症候群’這種病例,那是一種極爲罕見的症候群,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在醫學文獻之外,而且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親眼見到。
‘睪丸性女性化症候群’是半陰陽人的症狀之一,從外觀上看起來是不折不扣的女性身體,有乳房、外陰部、陰道等構造,但是多半沒有子宮,性染色體是XY男性型。
而且不知道爲什麽,具有這種症候群的通常都是美女。
山村貞子依舊定定地看著我,這恐怕是她第一次被家人以外的人知道自己身體的秘密。幾分鐘以前她仍是個處女,但今後她如果要以女人的身分活下去,必須經過一番考驗才行。我一面將自己的行爲正當化,一面意識到有個念頭竄進我的腦中。
“我要殺了你!”
我直覺認爲這是山村貞子傳達給我的訊息,如果我不先下手的話,鐵定會先被她殺死。
因此我再度壓在她的身體上,雙手掐住她細瘦的脖子,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上去。
讓我感到驚訝的是,這次她並沒有像先前那麽強烈地抵抗,反而瞇起眼睛,全身變得軟綿綿的。
我不確定她是否已經沒了氣息,只知道抱起她的身體走近古井。這時,我覺得自己的行動依然搶在意志之前;也就是說,我並非企圖把她丟進古井中,才抱起她的身體,而是在我抱起她的時候,剛好看到一個漆黑的洞口,因而産生那種意念。
事情好象完全依照某種安排在進行,而且是被一種外在的意念所影響。在模糊的意識中我瞭解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耳畔還有一種聲音告訴我這是夢。
從古井上方往下看,裏面十分漆黑,深不見底;但是井中竄上一股泥土的味道,因此我知道井底積了淺淺的水。
接著我鬆開手,讓山村貞子的身體順著古井的壁面滑下去,直到井底傳出一記碰撞聲……儘管如此,我仍然無法釋懷,開始朝井底丟下石頭和泥土,試圖讓她的身體永遠被掩埋在井底。
我用雙手捧起一抔土,連同五、六個拳頭般大小的石頭一起丟下去;石頭落在山村貞子的身上,自井底傳出沈重的聲響,不斷地刺激著我的想象力。
一想到那具充滿‘病態美’的肉體被泥土和石頭砸壞,我實在難以自持……我非常清楚自己矛盾的心態,一方面希望毀滅她的肉體,另一方面卻又爲她的肉體受到傷害感到惋惜不已。”
長尾城太郎一說完,淺川便把一張傳真紙遞到他的面前,那是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配置圖。
“那口古井位在地圖上的哪個地方?”
淺川氣勢淩人地問道。
長尾城大郎花了一些時間才看懂地圖上標示的位置,淺川還告訴他以前療養院的位置現在是一間餐廳。
“我想就在這一帶。”
他指出一個位置說道。
“錯不了,別墅小木屋就在那裏。”
淺川站起來說:“走吧!”
可是龍司卻一副老神在在地說:“哎呀!你別這麽急嘛!我們還有事情沒問這位老伯伯。喂,你剛才說那是什麽症候群?”
“睪丸性女性化症候群。”
“那麽這個女人會生小孩嗎?”
長尾城太郎搖搖頭回答:“不、不行。”
“我還要確認另外一件事。當你強暴山村貞子的時候,你已經染上天花了嗎?”
只見長尾城太郎點點頭。
“這麽說來,日本最後一個感染上天花的人應該是山村貞子,是不是?”
山村貞子在臨死前,天花病毒一定已經侵入她的身體。
不過在感染上天花之後,她馬上就死了……一旦宿主死亡,病毒自然就存活不了,因此也不能說她有受到感染吧!
長尾城太郎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垂下眼瞼逃避龍司灼人的目光,沒有給他一個明確的答復。
“喂,你搞什麽?趕快走呀!”
淺川站在玄關催促著龍司。
“哼!你的回憶可真美呀!”
龍司用食指彈了彈長尾城太郎的鼻頭,然後追在淺川的後面離開。
第十二節
事實上,淺川和龍司原先並不是要尋找山村貞子藏身的地方,但兩人卻在無意間查出所有發生在她身上的災難,以及被埋葬的地點。
因此,當龍司要淺川在大型五金行前面停下來時,淺川知道龍司跟自己的想法是一樣的,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氣。
這時淺川還無法想象接下來的工作有多麽辛苦,他單純地認爲只要古井沒有完全被掩埋,應該不會太難找才對。
一旦知道古井的地點,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從裏面撿起山村貞子的遺骸。
午後一點的陽光反射在溫泉街的坡道上,顯得非常刺眼,悠閒的街道和炫目的景象弄混了淺川的想象力,他沒有察覺到只有四、五公尺深的井底跟充滿陽光的地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淺川看到西崎五金行的招牌之後,隨即又發現店頭擺著割草機,因此他確信這家店應該有他們需要的各種工具。
“你負責買東西吧!”
說完,淺川便拿出一張電話卡,跑向附近的電話亭。
“喂,現在可不是打電話的時候啊!”
龍司嘴裏一邊叨念,一邊走進五金行,依序拿了繩子、水桶、鏟子、滑車、探照燈……等工具。
淺川想到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聽到老婆的聲音,心中不由得感到十分焦躁;他很清楚自己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距離“死亡期限”只剩下九個小時。
淺川推進電話卡,按下岳父家的號碼。
鈐聲響了一會兒,來接電話的是岳父。
“啊!我是淺川,能不能請爸爸幫我叫一下阿靜跟陽子?”
淺川省掉了所有問候語,直接表明要妻子、女兒來接電話。他知道這麽做十分失禮,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去顧慮岳父的感受了。
岳父似乎想說些什麽,不過他可能也瞭解淺川目前的狀況十分危急,因此立刻把女兒和孫女叫來聽電話。
淺川心裏想著:(還好不是媽媽來接電話,否則一定得聽一連串沒完沒了的問候、寒暄,最後可能連讓我講話的機會都沒有。)
“喂?”
“阿靜,是你嗎?”
老婆的聲音讓他覺得好懷念。
“老公,你現在在哪里?”
“在熱海,你那邊怎麽樣?”
“嗯,沒什麽事,陽子已經跟外公、外婆混熟了。”
“她在旁邊嗎?”
他聽到陽子在一旁找爸爸,一面拼命地爬上媽媽的膝蓋,一面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小陽子,是爸爸喲!”
阿靜把話筒放在陽子的耳邊。
“爸爸、爸爸……”
淺川感覺到女兒好象就在自己身邊,心頭湧起一股想把陽子擁在懷中的衝動。
“陽子,乖乖等哦!爸爸很快就會開車去接你……”
“是嗎?你什麽時候來?”
不知何時,阿靜已經接過話筒說道。
“星期天……對,星期天我會租車去接你們,我們可以去日光開車兜風,然後一起回家。”
“真的嗎?陽子,太好了,爸爸說這個星期天要帶我們去兜風耶!”
淺川的眼底湧起一陣熱氣。
(這個約定究竟能不能實現呢?
爲了預防萬一,最好還是不要讓她抱著太大的期望。)
“那件事快解決了嗎?”
“快了。”
“我們先前已經約定好了,等一切都結束之後,你要將整件事情從頭到尾說給我聽。”
這是淺川和妻子的約定。
他當初告訴阿靜不要過問這件事,等事情告一段落,再全部說給她聽;而妻子也信守約定,這段期間不詢問他任何事情。
“喂!你要講到什麽時候?”
龍司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淺川回過頭,看見他正把買來的工具丟進車子的行李箱。
“我再打電話給你,今天晚上或許沒機會打了……”
淺川把話筒挂上,結束這段談話。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要打這通電話,是爲了要聽聽她們的聲音?或者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傳達?
就算他現在和阿靜聊上一個小時,等到要挂斷電話時,同樣會有意猶未盡的強烈孤寂感。
總之,過了今天晚上十點,這樁詭異事件的神秘面紗即將被揭開……正午時分,南箱根太平洋樂園彌漫著高原氣息。上回淺川來這裏所感受到的妖冶氣息,此刻被陽光遮掩,網球的彈跳聲聽起來也格外自然、順耳。
白雪皚皚的富士山就在眼前,零星散佈在山下的溫室屋頂閃爍著銀色光芒。
別墅小木屋在一般日子裏沒啥客人造訪,B─4號房今天也是空著的。
淺川要龍司去辦手續,自己則扛著行李到B─4號房。
換上輕便的衣服後,他定定地環視屋內四周,不禁回想起一個星期前的晚上,他連滾帶爬地逃離這個房間的情景。
當時他忍住噁心感、跑進廁所嘔吐的時候,緊張得尿失禁……他連蹲在廁所時看到的塗鴉內容也記得一清二楚。
淺川打開廁所的門,在同一個地方看見相同的塗鴉。
到了下午兩點多,淺川和龍司兩人來到陽臺上,他們一邊觀察四周的草叢,一邊吃著在半路上買來的便當。此時,他們倆離開長尾醫院時的焦躁感已經消失無蹤。
淺川經常會在即將截稿時什麽事情都不做,只是望著咖啡從吸管滴下來的樣子,而事後才發現自己竟然浪費了許多寶貴的時間。
“先把肚子填飽吧!”
龍司替自己買兩人份的便當,認真地吃起來;淺川則沒啥食欲。
不一會兒,他停下筷子,專汪地看著室內,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喂,你就把話挑明說吧!我們待會兒到底要做什麽?”
“那還用問?當然是找出山村貞子啊!”
“找出來之後怎麽辦?”
“把她送回差木地好好供奉。”
“那麽咒文是……你是說,山村貞子希望的事情就是這樣?”
龍司一邊咀嚼滿嘴的飯菜,一邊用迷蒙的眼睛凝視著某一點。
淺川從他的表情得知:龍司還沒有瞭解所有的事情。
不過淺川並不感到害怕,這是他獲得明確答案的最後機會,過了今晚,他就沒辦法重來了。
“目前我們所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龍司說著將吃完的便當盒丟出去。
“喂,有沒有可能是她想報復殺害她的人?”
“你的意思說,如果我們把長尾城太郎幹的好事公諸於世,山村貞子就會息怒?”
淺川探索著龍司的心思。
(如果在挖出遺骨、將她供奉起來之後,仍然救不了我的時候,龍司是不是打算殺了長尾城太郎?他是不是以我做試驗來讓自己得救?)
“喂,你可別胡思亂想哦!”
龍司笑了笑,接著說:“如果長尾真的招惹山村貞子的話,他早就沒命了。”
(嗯,她確實有那個能力。)
“那麽,山村貞子爲什麽會那麽輕易地被長尾殺了?”
“這就很難說了……不過,她一直反復經歷著身邊親人死亡或受挫折的悲劇,像她離開劇團不也是一種挫折嗎?到結核病療養院探望父親時,她也知道父親即將不久于人世。”
“你是說……對現世感到悲觀的人,不會怨恨殺死他的人?”
“不,應該是山村貞子故意讓長尾那老頭萌生殺害她的念頭,我想,或許是她借用長尾的手來自殺……”
(母親跳進三原山火山口自殺,父親患肺結核即將死亡,以及自己成爲女演員的夢想遭受挫折、身體上天生的殘缺……她有太多自殺的動機了。)
吉野傳真給淺川的報告中,記錄了“飛翔劇團”的創始人──重森趁著酒意夜襲山村貞子的公寓,第二天就因爲心臟麻痹而死了。
這一定是山村貞子使用超能力殺了重森,她可以在不留下任何證據的情況下,輕而易舉地殺死人。
既然如此,長尾城太郎爲什麽可以活下來?如果不是山村貞子操控他的意志,要他殺害自己的話,這個矛盾就沒辦法解釋了。
“好吧!就算是自殺好了,山村貞子爲什麽非得讓自己在死前被強姦呢?你可別說死亡之時仍是處女是一種遺憾這種蠢話。”
淺川這句話剛好命中龍司的要害,簡直教他無言以對。
“這種想法很可笑嗎?”
“啊?”
“不希望自己死的時候仍是處女的想法那麽可笑嗎?”
龍司正經八百地將臉湊近淺川說道。
“如果是我……我是說如果換成是我,我也會這麽想,因爲我不要保持童子之身而死亡。”
淺川覺得眼前這個人不像平時的龍司,但是又很難說出他那裏不一樣。
“你是當真的嗎?男人跟女人是不同的,尤其是山村貞子。”
“嘿嘿嘿……開玩笑的啦!其實,山村貞子並不想被強姦,有誰會願意被別人侵犯呢?當時她也用力咬住長尾的肩膀,而且咬得深可見骨。所以,她應該是在被長尾強暴之後,腦海裏突然掠過想死的念頭,於是便用超能力操縱長尾……嗯,就是這樣。”
“照這麽看來,她對長尾應該還是有怨恨啊!”
淺川還是無法理解。
“喂,你忘了嗎?山村貞子的怨恨可不是針對某個特定的人,而是指向一般大衆;
相較之下,她憎恨長尾的心情根本算不上什麽。”
(憎恨衆人?如果她把這種恨意注入那卷錄影帶的話,那麽咒文的內容會是什麽呢?任意攻擊每個人……)
接著,龍司啞著聲音說道:“算了,有時間去想這些事,倒不如早一點去找出山村貞子,只有她能夠解開所有的謎底。”
龍司一口氣喝光烏龍茶,站起來將空罐瞄準穀底丟下去。
他們兩人站在緩坡上觀察附近的草叢,龍司交給淺川一把鐮刀,用下巴指了指B─4號房左側的斜坡,要淺川割掉那個地方的草,才方便察看地勢的高低起伏。
淺川彎下腰,膝蓋著地,以水平的弧度揮動鐮刀。
(將近三十年前,這個地方蓋起老舊的民房,庭院前有一口古井。)
淺川伸了伸腰,在心中試問自己:(如果是我住在這裏,應該會選擇視野比較好的地區。
但是,視野比較好的地點在哪里呢?)
淺川一邊凝視並排在下方的溫室屋頂,一邊移動自己的位置。但是不管從什麽地方眺望,眼前的景觀似乎都差不多。
不過,如果要蓋房子的話,B─4號房旁邊的A─4號房一帶是最容易蓋的地方;
從側面看過去,只有那塊地是平坦的。
淺川爬到A─4號房和B─4號房中間,一邊割草,一邊用手探索土質。
他沒有汲過水井的水,甚至沒有直接碰觸水井的經驗。
(在這種山區裏,水井長什麽樣子呢?水真的會湧出來嗎?
對了,地圖上顯示從穀底朝東方走幾百公尺,會有一片被高大樹木圍繞的沼澤……)
淺川的思緒一直無法集中,他感覺到體內的血液直往腦門上沖。
(手錶上的指標就快指向三點了,距離“死亡期限”還有七個小時,現在做這些事情來得及嗎?)
他越想思緒越紊亂,盲目地揮動手上的鐮刀。
(古井到底是什麽樣子?四周一定是堆了高高的石頭,但如果石頭崩塌下來埋到地底下……果真如此,那我一定來不及將遺骸挖出來。)
淺川又看了看手錶,時間剛好是三點鍾。他剛才在陽臺上已經喝了將近五百CC的烏龍茶,現在又開始感到口幹舌燥。
(找到凸出的土塊,找出石塊堆高的遺迹……)
這些聲音不停地在淺川腦中回蕩。
他提起鏟子往凸出的土堆刺下去,儘管時間不斷地壓迫著他,他卻感受不到一絲疲累。
(做這些事對嗎?其他該做的事還有一籮筐呢!
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曾經挖過一個小小的橫穴……)
“哈哈……”
淺川無力地笑著,突然想起小時候的趣事。
“喂!你在幹什麽?”
龍司的聲音讓淺川嚇了一大跳。
“你老待在這邊幹什麽?擴大你的搜索範圍好不好?”
淺川張大嘴巴,擡起頭看著龍司,他正背對著陽光,整張臉一片漆黑,大滴大滴的汗水從他黝黑的臉上滴落到腳邊。
(我在這裏幹什麽?)
淺川低下頭,只見眼前的地面上已挖出一個小洞。
“你打算挖一個陷阱嗎?”
龍司歎了一口氣。
淺川皺起眉頭,看了看手錶。
“別老是看手錶,你這個笨蛋!”
龍司拂開淺川的手,瞪著他好一會兒。
接著他又歎了一口氣,蹲下身子,語氣沈穩地說道:“你先休息一下。”
“現在哪有休息時間?”
“我是要你先冷靜下來,心情一旦浮躁就辦不好事。”
龍司輕輕地往淺川的胸口一推,淺川頓時失去平衡,跌了個四腳朝天。
“你就這樣躺著睡吧!就像嬰兒一樣……”
淺川掙扎著想爬起來。
“別動!好好地睡一覺,別浪費你的體力。”
龍司用腳踩住淺川的胸口,一直到他放棄掙扎爲止。
當淺川閉上眼睛,不再試圖抗拒時,龍司的腳也從他的身上移開。
淺川緩緩地睜開眼睛,他看到龍司用力擺動那雙短腿,繞到B─4號房的陽臺後面。
(或許龍司已經在不遠處找到古井的位置了。)
這個念頭倏地閃過淺川的腦際,焦躁的情緒也跟著緩和許多。
但是淺川仍然不想移動身軀,反而將手腳伸展成大字型,仰望著天空。
和龍司一比,他的意志竟然如此脆弱,淺川爲此感到生氣;他開始調整呼吸,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接下來的七個小時,他沒有自信能一直保持清醒,因此決定聽從龍司的命令來行事。
(將自我拋開,接受意志強韌的人的指揮,這樣才能擺脫恐懼……還是乾脆把自己埋進土裏,與大自然合爲一體吧!)
淺川突然被一股睡意侵襲,正當他要進入睡眠狀態的一瞬間,他幻想自己將陽子高高地舉起,並再度憶起童年趣事……淺川從小生長的城鎮郊外有一座市立運動場,運動場旁邊的山崖下有一個沼澤棲息了小龍蝦。
小學時代,淺川經常和朋友一起到那個沼澤去抓小龍蝦,山崖上的紅土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異常耀眼。有一天,淺川厭倦了在水中垂釣,便開始在向陽面的斜坡上挖洞。
那裏的土質非常鬆軟,只要輕輕將木板插進去,紅土立刻稀稀落落地崩散在腳邊;
後來朋友們也加入挖洞的行列,三、四個人合力挖出一個洞來。
一個小時後,他們挖出一個剛好可以容納一個小學生的橫穴,接著又繼續挖下去。
由於他們是在放學回家的途中逗留,因此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小朋友說他該回家了。
淺川仍留在原地默默地挖著,直到太陽西沈時,橫穴已經大得可以讓在場所有的小朋友一起躲進去。
他抱著膝蓋跟朋友們笑鬧著。當他們縮著身子、躲進紅土橫穴裏面時,感覺自己就像先前在社會課上學過的三日原人。
過了一會兒,橫穴的人口突然被一位伯母的臉孔堵住了。
那個伯母背對太陽,淺川沒辦法看清楚她的表情,但他可以確定對方住在附近,年約五十歲左右。
“怎麽在這種地方挖洞?萬一你們被活埋了,我會覺得很不舒服的。”
伯母一邊窺探洞內,一邊說道。
淺川和其他小孩聞言,不禁愕然地對望著。雖然他們年紀還小,卻仍察覺到這位伯母提醒他們小心的方式太奇怪了。
她不是警告他們:“太危險了,趕快出來!”而是說:“怎麽在這種地方挖洞?
萬一你們被活埋了,我會覺得很不舒服的。”她完全是站在自己的立場提醒他們。
“嘿嘿嘿!”
淺川對著朋友們猛笑,而那個伯母的臉依舊堵在橫穴的出口。
突然間,龍司的臉和那個伯母重疊在一起。
“你未免太粗線條了吧!竟然能在這種地方睡覺,真佩服你!你幹嘛笑得那麽詭異?”
此時太陽已經西沈,黑夜很快就要來臨了。龍司的身體和臉孔擋住來自西邊的微弱陽光,四周的光線比先前更暗。
“你來看一下。”
龍司將淺川拉起來,然後一語不發地鑽進B─4號房的陽臺底下;淺川隨後也跟上。
只見陽臺底下支撐B─4號房的柱子之間,有一塊隔板被剝下來,龍司把手伸進細縫裏,用力往前一拉,隔板竟啪的一聲裂開了。
沒想到小木屋內的裝潢那麽摩登,底下的隔板卻做得如此粗糙,隨便使力就可以將它剝下來。
龍司用探照燈照向地板下方,然後回頭看著淺川;淺川順他的意把眼睛對準隔板之間的細縫,往裏面窺探。
探照燈照出西側有些黑色凸起塊狀物,淺川仔細一看,發現它的表面有石塊和水泥砌成的痕迹,上面壓著水泥蓋,雜草從石頭和水泥的裂縫中冒出來。
淺川馬上聯想到古井上頭正是別墅小木屋的客廳,而且井口的正上方剛好擺著電視和錄影機……就在一個星期之前,當淺川看那卷錄影帶時,山村貞子就躲在這麽近的地方窺探上面的情況。
龍司繼續剝開柱子之間的隔板,弄出一個可以讓人進出的洞;接著兩人一前一後鑽進壁穴中,爬到古井的邊緣。
由於別墅小木屋建築在斜坡上,他們越往前進,就越覺得自己往下沈。淺川知道接下來他們該做什麽,而且此刻他一點也不感到害怕。
局促、狹窄的空間已經讓他們喘不過氣來,更可怕的是,兩人待會兒還得到古井底部尋找山村貞子。
“喂,手借一下!”
龍司伸手抓住水泥蓋子裂痕裏的鋼筋,試圖將蓋子拉往一側的地面上,無奈小木屋的地板壓得太低,他根本使不上力。儘管他平時可以舉起一百二十公斤,但是在沒有立足點的情況下,龍司只能使出一半的力道。
淺川繞到另一側,改采仰躺的姿態,用兩手固定住身體,兩隻腳使勁推動水泥蓋子,結果水泥和石頭互相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
淺川和龍司同時規律地吆喝,讓彼此的力量跟著節奏同時使出來。
(啊!蓋子動了,這口古井經過多年之後終於露臉了。
古井是在什麽時候被封起來的呢?難道是在蓋小木屋的時候?還是結核病療養院的時代……)
他們從水泥和石頭密合的程度,以及水泥蓋被拉離時發出的摩擦聲,推斷出古井大約被封閉了二十五年之久。
龍司把小鏟子刺進縫隙中,用力推著。
“注意囉!我一打手勢,你就把身體的重量加在小鏟子上。”
於是淺川將身體轉個方向。
“準備,一、二、三!”
淺川利用杠杆原理,在推起水泥蓋的同時,龍司趕緊用力推開蓋子的兩側;最後水泥蓋發出淒厲的響聲,咚的一聲掉到地面上。
淺川和龍司各自拿著探照燈,手擱在濡濕的井口邊緣,整個身體往上提。
霎時,一股酸臭味和陰冷的濕氣往上沖出來,味道濃得好象只要他們一鬆手,就會被吸進古井中似的。
(她確實在這裏!這個歷代難得一見超能力者、罹患“睪丸性女性化症候群”的女人確實在這裏!)
不過,說她是女人似乎不太正確。在生物學上,男女性是以性器官耩造來區別,不管擁有多麽美豔的女性肉體,如果性器官有睪丸的話,那麽這個人就會被界定爲男性。
淺川不曉得該怎麽界定山村貞子的性別;從她的名字是貞子的情況來看,她的父母一定希望將她培育成一個女人。
今天上午在前往熱海的船上,龍司曾經說:“同時具有雄性性器官和雌性性器官的人是最佳力與美的象徵……”
以前淺川在美術全集中看到古代羅馬雕刻時,還曾經一度懷疑自己的眼睛!當時他看到一個成熟、美麗的女性裸體橫躺在石塊上,但是兩腿之間卻隱約可見那如假包換的男性性器官。
“看到什麽了嗎?”
龍司用探照燈往井底一照,只見井底積了一些水,但是從井口到井底大約有四、五公尺的距離,無法估計水究竟積了多高。
“井底有積水。”
接著,龍司把繩子的前端緊緊綁在柱子上。
(龍司打算下到井底去?)
一想到這裏,淺川的腿不禁開始發抖。
(叫我把身體泡在漆黑的水中撿出遺骨,我是絕對做不來的。)
這種事情光想就幾乎讓人發狂,更別說去做了。淺川看到龍司準備下降到井底時,除了心懷感激之外,同時也不忘向神明禱告,希望這份差事不要落到他的頭上。
或許是眼睛已經習慣黑暗的關係,龍司現在可以看清楚被苔蘚覆蓋住的水井內壁。
在橘色燈光的照耀下,石壁上好象浮出眼睛、鼻子、嘴巴等奇形怪狀的圖案,不趕緊移開視線的話,就會覺得上面的圖案變成扭曲的死人臉,宛若無數的惡靈對著井口伸出手……龍司將繩子纏繞在雙手上,緩緩地滑進古井。
突然間,一塊小石子掉進這個彌漫著妖氣、直徑一公尺寬的古井中,發出“撲通”
一聲,嚇得淺川心臟幾乎停止。
不久,龍司終於降到井底,膝蓋以下都浸泡在水裏。
“淺川,把水桶和細繩子拿來。”
淺川想起水桶還放在陽臺上,連忙從小木屋的地板下爬出去。
雖然外面已經一片漆黑,感覺仍比地板下亮多了。
淺川告訴自己不要去看手錶,他環視小木屋一周,只有路旁的A─1號房有燈光透出來。那個房間彷佛是另一個世界,熱鬧的晚餐氣氛讓淺川即使不著手錶,也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刻。
淺川重新回到古井邊,將水桶和鏟子綁在繩子的前端垂下去。
龍司用鏟子挖起井底的士,放進水桶裏;這其間他不時蹲下來,用手在泥土中摸索,好象還沒有什麽發現。
“把水桶拉上去!”
龍司在井底吼道。
於是淺川整個人抵在井邊,用力將水桶拉上來,倒掉裏面的泥沙和石塊之後;再把空水桶垂到井底。這口古井的井口被堵住之前,可能流進了大量泥砂;即使龍司挖了又挖,還是不見山村貞子的蹤影。
“淺川!”
由於淺川沒有回答,龍司不禁停下動作,擡頭往上看。
“喂,你怎麽了?”
(沒什麽,我很好……)
淺川很想回答,但是卻發不出聲音。
“你從剛才就一句話也不說……這樣讓人覺得很沮喪耶!”
“我……”
“喂!淺川,你在那邊嗎?不會掉下來吧!”
“我……我沒事。”
淺川終於擠出一絲沙啞的聲音說道。
“啐!你還真能幫忙啊!”
龍司罵了一聲,再度將鏟子插進水中。
淺川不知道重復了多少次拉水桶的動作,眼看水位慢慢往下降,卻還是沒看到他們要找的“東西”。水桶上升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終於連一公分也拉不上去,他雙手一滑,水桶頓時松落到井底中央。
龍司眼明手快地避開垂直落下的水桶,但仍被噴了滿頭、滿臉的泥水;儘管他心中湧起一股怒氣,卻也明白淺川的力氣已經用盡了。
“笨蛋!你想殺死我啊?”
龍司順著繩子爬上來。
“換手!”
淺川吃驚地支撐起身體,結果一個不留神,頭部重重地撞到小木屋的地板。
“等一下!龍司,我沒事,我……還有……力氣。”
淺川語無倫次地回道。
但龍司的臉已經從井中探出來說:“我看你已經沒什麽力氣了,還是換手吧!”
“等、等一下嘛!我休息一下就可以恢復了。”
“等到你的體力恢復,天都亮了。”
龍司把探照燈往淺川臉上一照,發現他的眼神有些渙散,一看就知道他已經失去正常的判斷力,瀕臨死亡的恐懼已經奪走他冷靜的思考能力。
“哪,你趕快下去吧!”
龍司將淺川的身體推到井邊。
“等一下!這樣不好……”
“有什麽不好的?”
“我有密室恐懼症。”
“說什麽蠢話!”
淺川蜷縮著身體,一動也不動,害怕地看著井底不停晃動的水。
“沒辦法,我做不來。”
龍司一把揪住淺川的胸口,連打了他兩個耳光。
“怎麽樣?現在清醒一點了吧!你講那是什麽話?‘死亡期限’就快到了,明明可能得救卻不肯努力的傢夥簡直就是人渣!你不只要救自己的命耶!難道你忘了剛才打的那通電話嗎?你想把自己的心肝寶貝一起帶到地獄去嗎?”
一想到老婆和女兒的命運,淺川猛然驚覺不能再懦弱下去了,她們兩人的生命確實掌握在他的手上。
“做這種事真的有意義嗎?”
淺川明知現在問這種問題已經沒有意義,卻還是無力地問道。
“要不要我再告訴你一些三浦博士的理論?怨念要強烈滯留在現世中,必須具備封閉的空間、水和死亡的時間這三個條件。也就是說,人在封閉的空間裏慢慢死去時,死者的怨念多半會依附在那個地方。你看,這口井是一個封閉的狹窄空間,裏面還有水…………你想想錄影帶中那個老太婆說過什麽話?”
(“而後身體的情況如何?老是泡在水裏面玩,亡魂會找上門的……”
玩水……是的,山村貞子泡在那攤漆黑的水中,現在也還在玩水,永無止境地和地下水嬉戲。)
“山村貞子被丟到井底的時候還活著,她一邊等待死亡的來臨,一邊將自己的怨念附著在水井的內側。以她的情形來分析,倒是符合了那三個條件。”
“所以……”
“依照三浦博士所言,解開詛咒的方式很簡單,只要將有怨念的亡魂釋放就好了。
我們只要將她的遺骸從狹窄的井底撿起來,做法事好好供奉,再把她帶回故鄉埋葬就好了……對,我們要將她帶回寬廣而明亮的世界去。”
淺川想到自己剛才爲了拿水桶而從地板下方爬出去時,頓時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解放感。
(龍司的意思是,我們必須讓山村貞子體會到同樣的感覺嗎?)
“你認爲這就是咒文的內容嗎?”
“或許是,也或許不是。”
“這種說法太模棱兩可了。”
龍司再度抓起淺川的胸口說:“喂!你仔細想想看,我們的將來有什麽是確實存在的?就算在前頭等著我們的是沒有明確答案的未來,你不也是這樣活下來了嗎?你怎麽能因爲模棱兩可的理由就放棄自己的生命呢?咒文的內容……或許山村貞子想要其他東西,可是我們將她的遺骸撿起來供奉,如此一來,也有可能讓錄影帶裏的咒文消失啊!”
淺川的臉扭曲著,腦袋瓜簡直就快爆炸了。
(一旦封閉的空間、水和死亡的時間這三個條件符合時,亡者會留下最強烈的怨念……到底有什麽證據可以證明三浦博士說的話是真的?)
“如果你搞懂了,就趕快下去吧!”
(我不僅!我根本就完全不懂……)
“‘死亡期限’已經近在眼前,你還有時間在這邊磨磨蹭蹭嗎?”
這時,龍司放低聲音說:“不要以爲人生是可以不戰而勝的。”
(混蛋!我現在不想聽你的狗屁人生觀!)
儘管如此,淺川還是把身體移到古井邊。
“你總算決定啦?”
淺川緊緊握住繩子,將它拉到古井內側。
“不用怕,裏面什麽都沒有,你最大的敵人就是你那脆弱的想象力。”
淺川擡頭一看,探照燈的燈光正對著他的眼睛,不禁令他感到一陣暈眩。
他靠在石壁上,慢慢鬆開繩子,然後雙腳從石壁表面滑過,一口氣落下一公尺多的距離,雙手因爲摩擦而産生一股熱力。
淺川在水面上方搖晃著,遲遲不敢下水。
他先伸出一隻腳,彷佛在試洗澡水溫度般先讓水浸到腳踝,一股冰冷的觸感登時從腳尖往上竄升,背脊冒出雞皮疙瘩,淺川立刻縮回腳。可是此時他連讓自己懸在繩子上的臂力都沒有了,身體的重量使他慢慢地往下沈,最後兩腳終於踏到井底,旋即被水底鬆軟的泥土整個包住,淺川嚇得趕緊抓住眼前的繩子。
他陷入極度的恐慌中,開始想象有上千隻手從地底下伸出來將他往下拉,石壁也從四面壓迫過來,彷佛歪著嘴角嘲諷淺川:“你無路可逃了!”
(龍司!)
淺川很想大叫,可是卻叫不出聲音來。
他不停地喘氣,喉頭深處仍然只發出沙啞的聲音;更糟的是,他感覺到自己大腿內側有一股濕熱感,就像一個即將溺斃的孩子一般把頭擡起來……“淺川,你還活著嗎?”
“我在這裏,你放心。”
當淺川聽到龍司的呼喚聲,終於勉強吸進一口空氣。
以他目前這種狀況,根本沒辦法開始挖土。
淺川命令自己多想一些快樂的事情。
(如果這口古井位在星空下,一定不會讓人感覺這麽難受……然而眼前的情況是,山村貞子就躺在我的腳底下,這是一座死人的墳墓!)
山村貞子在這裏結束了不幸的一生,在她死亡的瞬間有各種念頭閃過腦際,因此她藉由“超能力”讓那些影像滯留在這裏……那些顥念深鎖在狹窄的古井中,經過漫長的時間而臻於成熟;爾後在偶然的情況下,竟與正上方的電視機波長吻口,於是這樁詭異事件就此揭開序幕。
(山村貞子在呼吸!)
呼吸聲從四處湧上來,包圍住淺川的身體。
“山村貞子、山村貞子……”這個名字在淺川腦海裏連成一串,她那美麗得近乎可怕的臉孔從照片上浮顯出來,妖冶地對淺川搖搖頭。
(山村貞子就在這裏!)
淺川像中邪般在井底的泥土中摸索,並想象山村貞子美麗的臉孔和身體。
在下到井底之前,他已經拿下手錶。此刻,他不停地揮動鐵鍬、挖著泥土,極度的疲勞和緊張使他幾乎忘了時間的流逝。
淺川反復挖著泥土,裝滿泥水的水桶被拉上去又放下來好幾趟,漆黑、幽靜的古井裏只有他的心跳聲不停地響著……不久,淺川從水中抓起一個頭蓋骨,它的表面十分光滑,前方還有兩個小洞。
他用水洗掉嵌在凹洞內的泥土,然後以手夾住耳朵的部位,與頭蓋骨對看。
在淺川的想象中,這個頭蓋骨應該附著血肉,深邃的眼窩讓人聯想到它擁有一對澄澈的大眼睛,再配上高挺的鼻子……長長的頭髮被水濡濕,耳朵和頸項也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滴。
剎那間,山村貞子帶著憂愁的眼睛眨了兩、三下,試圖甩落沾在睫毛上的水滴;
但由於頭部被淺川的手夾住,她無趣地扭曲著臉。
接著,山村貞子美麗的臉龐竟對著淺川微笑,瞬間又像在調整焦距般瞇起眼睛。
“我一直想見見你……”
淺川說完這句話,頓時一屁股跌坐在泥地上。
就在這時,龍司的聲音從遙遠的頭頂上傳來。
“淺川,你的‘死亡期限’不是在十點四分嗎?而現在已經十點十分……喂!淺川,你還活著吧!詛咒已經被破解了,我們得救了!淺川,如果你現在死在井底的話,便是追隨山村貞子的腳步而去,到時候你千萬要放過我哦!如果你死了,就乖乖升天成佛吧!喂,淺川,如果你還活著,好歹也回我一句話嘛……”
淺川雖然聽到龍司的叫聲,但是他卻沒有得救的感覺。
此刻他彷佛幽遊在另一個空間,懷著做夢般的心情,將山村貞子的頭蓋骨緊緊抱在胸前,慢慢蹲下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