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Bar 2010-4-15 14:59
鈴木光司 七夜怪談 第一章
◎第一章 初秋
第一節
九月五日晚上十點四十九分 橫濱
數棟十四層公寓和三溪園住宅區的北端緊緊相鄰,這些新建的公寓已經有很多人住進去。
每一棟公寓將近有一百戶住家,算是人口相當密集的建築物。
但是,公寓裏的住戶們不相往來,也不認識彼此;只有在夜裏窗子透出燈光時,才讓人意識到這裏有人居住。
在南邊,工廠的照明燈投射在漆黑的海面上,靜靜地拉出一道長影。
工廠的外牆上交纏著無數管線,令人聯想到人體內錯綜複雜的血管;而覆蓋在上面的照明燈宛如閃爍的螢火蟲光芒一般,形成一種特殊的美感。
若將視線拉遠一些,可以看見一處經過規劃的宅地上,有一棟新穎的獨立式兩層樓建築。這棟房子呈南北走向,旁邊連接單行道和一座停車場,和一般新興住宅區的房子沒有兩樣。
或許是因爲交通不便的緣故,這棟兩層樓房子的後方和兩旁並沒有其他房子,而且到處可見出售土地的廣告招牌;和另一邊剛完工就馬上住滿人的公寓相較之下,這棟房子顯得有些落寞。
此刻,這棟房子二樓房間的燈光從洞開的窗戶灑落到陰暗的路面上。
大石智子是私立女子高中三年級學生,她坐在二樓房間的書桌前,身上穿著白色T恤和短褲,兩隻腳放在立式電風扇前,身體微側地看著考前猜題集錦。
電風扇直接吹拂在她的肌膚上,她還是嘟噥著:“好熱、好熱……”T恤的下襬不停地隨風翻飛著。
由於暑假期間玩得太過火,該做的功課依然堆積如山,大石智子卻將心情不好的原因歸咎於天氣太熱。
其實今年夏天並不會很熱,晴天的日子不多,海水浴場的遊客也比往年少。
不料暑假一結束,居然一連五天都出現高溫。
這種酷熱的天候讓智子的情緒變得焦躁不安,忍不住在心裏咒駡老天爺。
(天氣這麽熱,教人家怎麽讀得下書嘛!)
她一邊撩起頭髮,一邊將收音機的音量開大一些。
這時,智子盯著停在紗窗上的小飛蛾看,小飛蛾敵不過電風扇的風勢,一下子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了;當小飛蛾消失在黑暗中後,紗窗竟微微地顫動了一陣子。
從剛才到現在,智子手邊的功課絲毫沒有進展。
(明天就要考試了,今晚就算熬夜也沒辦法把考試範圍看完……)
智子焦急地望著時鐘。
(快十一點了。)
她很想打開電視收看職棒新聞,說不定可以從電視上看到父母坐在內野的位置上,然而心中卻又放不下明天的考試。
上大學是智子最大的願望,只要能冠上“大學”兩個字,不管讀哪一所學校都無所謂。
但是屋裏黏糊糊的濕氣讓她的心情煩悶極了,根本提不起勁念書。
(唉!這是高中最後一個暑假,應該過得輕鬆一點才對。
過了這個暑假就要跟“高中女生”的身分道別了……)
由於情緒太過煩躁,智子忽然遷怒到父母身上。
(真是的!也不想想自己的女兒正在揮灑汗水、努力地念書,夫妻倆竟還悠哉地跑去看夜間球賽……好歹也想想我這個做女兒的心情嘛!)
由於工作上的關係,智子的父母拿到巨人隊出賽的招待券,因此兩人一起到東京巨蛋球場看球賽。
如果球賽結束後,他們沒有再到別的地方蹓躂的話,應該早就到家了。
但是現在,這棟全新的4LDK房子裏只有智子一個人。
這幾天明明沒有下雨,智子卻感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濕氣;除了自己身上滲出的汗水之外,她確信這個房間裏有一些看不見的細小水滴。
智子無意識地拍打著大腿,隱約覺得膝蓋上癢癢的,但是她鬆開手之後,卻沒有看到蚊子的蹤影。
(是我太神經質了嗎?)
接著她聽到一陣噗噗的振翅聲,雙手立刻高舉到頭頂上揮了幾下。
(蒼蠅!)
就在下一秒鐘,蒼蠅避開電風扇的吹襲,低飛過門前,暫時從智子的視野中消失。
智子檢查一下紗窗與牆壁之間的接縫,卻找不到足以讓蒼蠅進出的縫隙。
(門明明關著……這只蒼蠅究竟是從什麽地方跑進來的?)
突然間,她感到一陣尿意和口渴,而且有一股莫名的壓力湧上心頭。
那股壓力雖然不至於讓她感到呼吸困難,卻毫不鬆懈地壓迫胸口……
智子先前還不停地發牢騷,如今卻像變了個人似地沈默下來。
當她走下樓梯的時候,驀然感到心臟怦怦怦跳著。
有一輛車子經過這棟房子前的道路,車燈迅速掃過樓梯下的壁面,隨即又消失了;引擎聲漸行漸遠,四周彷佛變得比剛才更陰暗。
智子故意發出重重的腳步聲走下樓,隨手打開走廊上的燈。
她先解決那陣尿意,又坐在馬桶上發了一會兒呆,但是心頭的悸動仍然沒有平息下來。
在今天之前,智子從不曾有過這種詭異的感受。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智子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後站起身來,將內褲和短褲一起拉上來。
“老爸、老媽,你們就行行好,趕快回來吧!”
她聲音顫抖地說著。
智子在廚房的流理台洗過手之後,直接用濕漉漉的手打開冰箱,將冷凍庫裏的冰塊丟進玻璃杯中,倒入可樂。
她一口氣喝光整杯可樂,然後將玻璃杯擺在吧臺上,杯中的冰塊喀喀作響了一會兒,隨即靜止不動。
智子忽然感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寒意直竄上來,不禁打了個冷顫。
她又從冰箱裏拿出一.五公升的可樂,顫抖著雙手將可樂倒進杯中。
這一刻,她感到背後有一股詭怪的氣息傳過來,那絕不是人類的氣息,彷佛是一種腐肉的腥臭溶進空氣中,將她包圍起來一般……
“求求你……不要……”
智子虛弱地哀求道。
這時,流理臺上方十五燭光的螢光燈突然不停地閃爍著。
這盞燈才新裝不久,居然這麽快就壞了。
智子很後悔自己剛才沒有先打開屋裏所有的燈,現在她連走去開燈的力氣都沒有,甚至沒辦法轉過頭去看身後的“東西”。
她的背後是一間八疊大的和室,壁龕上擺著爺爺的祭壇,房裏的窗簾沒有拉上,因此可以看到玻璃窗外鋪著草皮的地面,以及一格一格的公寓燈光。
第二杯可樂喝到一半的時候,智子已經全身動彈不得。
如果圍繞在智子身邊的詭異氣息是她心理作祟的緣故,未免濃重得離了譜。漸漸地,好象有某種東西觸摸她的頸項……
(如果是“那個”該怎麽辦?)
智子不敢再想下去,她深怕自己承受不了那股漸漸膨脹的恐懼感,因此努力將一個星期前發生的事情拋諸腦後。
(秀一說……既然“那個”上面這麽講,大家已經沒有後路可退……
到底是誰在惡作劇?)
智子試圖讓自己去想一些比較快樂的事情。
(可是,如果真是“那個”在作怪……如果那是真的……對了,那時候不是有人打電話進來嗎?
啊!老爸跟老媽在做什麽……)
“你們趕快回來嘛!”
智子不由得叫出聲來。
然而圍繞在她身邊的詭異氣息仍緊緊地定在她身後窺探著,等待機會到來。
十七歲的智子還不太清楚“恐懼”爲何物,但此時她卻深刻感受到胸中那份逐漸擴大的恐懼感。
(如果我回頭看,一定不會看到什麽東西,一定不會有什麽東西……)
頓時,她心裏升起一股回頭探看的欲望,確定自己身後根本沒有東西,才能從這種快令人崩潰的狀態中跳脫出來。
智子感覺背部有一陣涼意,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同時一股惡寒自肩頭竄起,順著脊背往下流竄,使得她整件T恤都被涔涔冷汗浸濕了。
就在這時,她的背後忽然傳來一陣聲響。
(後面應該沒有東西才對!)
(如果我不趕快把可樂喝完、回房去念書的話,明天的考試就真的完蛋了……)
剎那間,玻璃杯中的冰塊喀啦喀拉地響著,接著碰撞成碎塊,智子也在這時候應聲回頭……
九月五日晚上十點五十四分 東京 品川車站前的十字路口
路口的號誌燈已經變成黃色,雖然還有時間可以沖過去,然而木村卻老實地將計程車停靠在左側。
在這個路口上車的客人通常以前往赤板、六本木方向的居多,他們經常會在木村等紅綠燈的時候鑽進車內。
(如果能載到要在六本木十字路口下車的客人就太好了。)
這時,有一輛摩托車經過木村計程車的左側,在行人穿越道前面停下來;騎士是一個穿著牛仔褲的年輕男子。
木村覺得四處亂竄的摩托車十分討厭,對那些在紅燈亮時魯莽地把車子騎到計程車前或停在人家車門旁的摩托車騎士最感冒。
由於今天生意不好,加上有些事情讓他覺得不舒服,於是木村冷眼瞧著車旁的年輕騎士。
這位年輕騎士頭上戴著全罩式的安全帽,整張臉都遮住了;只見他將左腳擱在人行道的圓石上,吊兒郎當地晃動著身體。
接下來,擁有一雙美腿的年輕女子從眼前走過,年輕騎士的目光緊追著她的背影看去;他的頭部大約轉了九十度左右,視線定在左側的櫥窗上,年輕女子也在這時走出他的視線範圍。
過了一段時間,年輕騎士依然沒有轉移視線,只是定定地看著某樣東西。
此時綠燈已經開始閃爍,即將變成紅燈,正在行人穿越道上的路人都加快腳步行走;木村讓引擎空轉,靜待對面的號誌燈變成綠燈。
突然間,摩托車騎士劇烈地顫抖,接著高舉雙手往木材的計程車倒過來,撞上他的車門,發出一聲巨響。
(這個混帳傢夥!)
木村認爲這位年輕騎士是因爲一時失去平衡才會倒下來,於是一邊拿出緊急警告燈走下車,一邊想著:如果車門有任何損壞,一定要對方負責到底。
這時候綠燈亮了,後方的車輛紛紛超越木材的車子,駛過十字路口;年輕騎士則仰躺在馬路上,雙腳不停地拍打地面,兩隻手掙紮著想要拿下安全帽。
木村先查看"吃飯傢夥"的受創情形,結果不出他所料,車門上有一道刮痕。
“啐!”
他低聲咒駡著走近年輕騎士,只見安全帽的扣環依然緊緊地扣在他的下巴上;年輕騎士拚命想拿掉安全帽,彷佛要將自己的腦袋連著安全帽一起扯下來似的。
(真的透不過氣來嗎?)
木村發現年輕騎士的樣子很不尋常,一屁股坐到他的旁邊問道:
“你沒事吧?”
安全帽的面罩是灰色的,木村看不清楚年輕騎士的表情。
不過,年輕騎士卻緊緊握住木村的手,彷佛有事央求他。
木村很快地做了決定,對著年輕騎士說:
“你等一下,我立刻叫救護車來。”
木村一邊跑向公用電話,一邊想著:
(爲什麽突然失去平衡會造成這麽嚴重的狀況?
難道是落到地面時撞到頭部?但是那個傢夥戴著安全帽,而且手腳看起來也好好的呀……
如果他硬說是撞上我的車才受傷的話,事情就麻煩了。)
想到這裏,木村的心頭突然浮現一抹不祥的預感。
(如果對方受傷的話,可以用我的汽車保險理賠嗎?
這麽一來就得要有意外證明,還要接受警察的盤問。)
當木村打完電話回到原處的時候,只見年輕騎士的手一動也不動地放在喉頭,旁邊有幾個行人停下腳步,好奇地窺探著。
木村推開圍觀的人群,並向大家說明他已經叫了救護車。
“喂、喂!你振作一點,救護車就快來了。”
木村說著鬆開安全帽的扣環,但是卻輕而易舉地脫下年輕騎士的安全帽,這情況根本不像會把他勒得喘不過氣來的樣子。
更讓他感到驚訝的是,年輕騎士的臉孔嚴重扭曲,如果要用一個字眼來形容他的表情,那就是“驚愕”。
他的雙眼瞪得大大的,紅色的舌頭纏卷在喉頭深處,口水從嘴角流了出來,看樣子已經等不及救護車了。
木村趕緊摸摸年輕騎士的脈搏,絲毫感受不到他的脈搏跳動。
這個發現讓木村大吃一驚,他一轉身便看見倒在地上的摩托車車輪仍在空轉,引擎裏流出的黑油從地面緩緩流到下水道。
瞬間,號誌燈又變成紅燈,木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手抓住路邊的護欄,再度看了躺在路上的年輕騎士一眼。
年輕騎士枕著安全帽,頭部與身體之間以近乎直角的姿勢向後挺立,無論怎麽看都覺得不自然。
(是我將他的頭放在安全帽上的嗎?
我爲什麽要這樣做……)
奇怪的是,木村居然對幾秒鐘前發生的事情沒啥印象。
這時,年輕騎士瞪得大大的眼睛正好望著他……
今晚的氣溫相當悶熱,木村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第二節
內護城河綠色的水面上映著秋日清晨的景色,酷熱的九月終於接近尾聲。
淺川和行正要走下地下鐵的月臺時,突然念頭一轉,想在更近的距離欣賞河面風光,於是他爬上通往外頭的樓梯。
報社裏的空氣混濁到彷佛長年沈澱在瓶底似的,讓他極度渴望呼吸到外面的清新空氣。
直到綠樹映入淺川的眼簾,五號高速公路和環狀道路交會處的廢氣登時不再那麽惹他心煩,微明的天空和清晨的冷空氣也讓他覺得精神一振。
淺川熬了一整夜寫稿子,整個人覺得非常疲勞;但是完稿時,內心的興奮形成一種適度的刺激,使他的腦細胞完全蘇醒。
這兩個禮拜以來,他一直沒有時間好好休息,因此打算今、明兩天在家好好補個覺。何況這是總編輯的命令,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休假。
就在這時,淺川看到一輛空計程車從九段下的方向駛來,於是本能地舉起手攔車。
他這兩天把竹橋到新馬場的地下鐵定期月票用完了,還沒去買新月票;從這裏搭地下鐵到淺川住的北品川公寓需要四百圓,如果坐計程車的話,可能需要多花一千五百圓左右。
但是他一想到搭地下鐵必須換乘三次車,而且自己剛剛領了薪水,於是當下決定今天就奢侈一點吧!
淺川之所以會想在這個地方搭計程車,純粹是出於一時衝動。
先前他並非特地走到外面來攔計程車,只不過當他在呼吸清新空氣的時候,剛好有一輛空計程車經過,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定期月票已經用完,而且搭地下鐵又必須換乘三次車,實在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如果淺川今天搭地下鐵回家,以上敍述的兩個事件絕對不會搭在同一條線上。
更何況,多數故事不都是在偶然的情況下發生的嗎?
那輛計程車緩緩地停在皇宮大樓前,司機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小個子男人,看他眼裏佈滿血絲,大概也是熬夜開計程車吧!
儀錶板上放著司機的職業證書,上面有他的彩色照片,旁邊寫著他的名字——木村幹夫。
“到北品川……”
一聽到乘客說出目的地,木村不禁感覺輕鬆一些。
北品川位於他們公司倉庫所在地——東五反田的前頭,計程車司機最喜歡載到和自己同方向的客人了。
就這樣,木村開始變得饒舌起來。
“待會兒要去採訪嗎?”
淺川原本望著車窗外發楞,一聽到木村的話,不禁睜大佈滿血絲的雙眼,十分訝異司機如何得知自己的職業。
“先生,您是不是報社記者?”
“我是雜誌記者,沒想到你的眼睛挺尖的嘛!”
木村開了將近二十年的計程車,他從客人上車的地點、服裝和措詞就可以推斷出乘客的職業。一般而言,從事比較熱門職業的乘客,多半都會興高采烈地談起自己的工作。
“您真辛苦,一大早就要出門工作了。”
“不,我現在正要回家睡覺。”
“啊……那你跟我一樣。”
平時淺川對雜誌記者這份工作並沒有感到特別自豪,不過今天早上他終於完成自己負責的系列企劃,而且得到相當大的回響,讓他重新體驗到自己的報導被編印出來的成就感。
“工作很有意思嗎?”
“還好。”
淺川隨便敷衍道。
這份工作有時候挺有趣的,但有時卻不怎麽好玩。他沒有忘記兩年前的失敗經驗,甚至還記得當時的報導標題——“現代的新神明”。
想著想著,腦中浮現自己當年顫抖著身體,跟總編輯要求做第二次採訪的情景。
這時,計程車快速地駛過東京鐵塔左側的彎道。
“先生,您是要走運河沿岸,還是走第一京濱?”
車子行走的路徑會因目的地——北品川的停車地區不同而有差異。
“走第一京濱,我在新馬場的前面一點下車。”
對計程車司機來說,乘客要前往的目的地越清楚,他們就越輕鬆。
木村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右轉後,不由得想起那次可怕的經歷。
(就快到那個地方了……)
將近一個月來,木村一直無法忘記那個十字路口。
木村的感受和淺川一直拘泥於兩年前的失敗經驗不同,他可以從客觀立場來看待自己碰上的意外事件,更不需對它負責或反省;畢竟那是對方造成的一起突發事故,不單是靠他提高警覺就可以避免的。
一個月的時間不算短,他幾乎已經忘掉當時的恐懼。但不知爲何,木村每次經過那個十字路口時,就會想把當時的情況說給別人聽。
他瞄了後視鏡一眼,發現淺川正闔上眼睛休息。
“已經將近一個月了……”
號誌燈彷佛在等待木村打開話匣子似的,慢慢地從黃燈變成紅燈。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事情讓人搞不清楚。”
木村開了一個話頭,試圖引起淺川的興趣。
淺川一聽到司機的說話聲,急忙仰起下垂的頭,睜開眼睛看看四周,確認一下車子目前開到什麽地方。
“最近猝死的例子好象增加不少,沒想到年輕人也會碰上。”
“啊?”
木村繼續說道:
“將近一個月前,我開車停在那邊等紅綠燈,突然有一輛摩托車朝我這邊倒下來。最奇怪的是,那輛摩托車是在停下來時碰的一聲倒在我的車上……對了,機車騎士是一個十九歲的補習班學生,而且他居然就那樣死了!當時救護車跟警車都趕來了,加上我的車子被他撞到,事情鬧得可大了。”
淺川擔任十幾年記者所培養出來的直覺告訴他事有蹊蹺,因此他立刻記下司機和計程車公司的名稱。
“當時那個年輕人的死法很奇怪,他急著要脫掉安全帽,整個人仰躺在地上,手腳不停地舞動……我趕緊跑去打電話叫救護車,回來時他就已經翹辮子了。”
“地點在哪里?”
聽到這裏,淺川已經完全沒有睡意。
“就在那邊。”
木村指著車站前的斑馬線說。
淺川把這件事深深烙印在腦海裏。
品川車站位於港區高輪,如果是那邊發生事故,應該由高輪警局負責偵辦,於是他迅速在腦中搜尋布在高輪警局的內線。
一般規模較大的報社會在各個地區布下眼線,因此他們搜集情報的能力有時候甚至超越警方呢!
“那麽他的死因是‘猝死’囉?”
淺川急忙問道。
“這簡直就是開玩笑嘛!當時我的車子靜止不動,是他自己突然倒過來,警方居然還要我提出事故證明,保險公司那邊也差點留下不良紀錄。唉!真是禍從天降!”
“你還記得正確的日期和時間嗎?”
“先生,您是不是嗅到大新聞的味道了?嗯……大概是九月四日或五日吧!至於時間嘛……我想是在晚上十一點前後。”
說著說著,當時的情景又在木村的腦中復蘇了。
溫熱的空氣、倒地的摩托車引擎裏流出黑油、黑油的表面反射車前燈的燈光,還有那個枕著安全帽的年輕騎士臨死前飽受驚嚇的表情……
(他到底是被什麽東西嚇到呢?)
號誌燈變成綠燈,木村輕輕踩下油門,車子繼續往前開去。
這時淺川正在做筆記,隱約傳出振筆疾書的聲音。
木村的胸口忽然興起一股噁心的感覺。
(怎麽會想起這段不愉快的記憶呢?)
他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強忍住不斷湧上來的噁心感。
“那位年輕騎士的真正死因是……”
淺川出聲問道。
“心臟麻痹。”
(心臟麻痹?法醫真的這麽下結論嗎?
最近應該已經不用“心臟麻痹”這種字眼了……)
“這一點和事發日期、時間都有必要再確認一下。”
淺川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做筆記。
“死者的身上沒有其他外傷嗎?”
“沒錯,就是這樣。真衰,我差點被嚇掉半條命呢!”
“啊?”
“哦……我是說那個人死的時候,臉上露出一副受到驚嚇的表情。”
淺川的心底響起一個聲音,但是他拒絕將這兩件事情聯想在一起。
這時,京濱的新馬場已經在眼前了。
“請你在前面的紅綠燈左轉停車。”
一抵達目的地,淺川打開車門,並將兩張千圓大鈔和名片一起遞給木村。
“我是M報社的淺川,關於你剛才提到的意外事故,我想知道得更詳細一點,可以嗎?”
“嗯,沒問題。”
木村很高興地回道。
不知道爲什麽,他總覺得自己這麽做是出於一種使命感。
“改天再給你電話。”
“電話號碼是……”
“哦,我已經記下你的公司名稱,就在這附近吧……”
淺川正要把車門關上時,突然對自己想進一步確認的事情産生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感。
(最好還是不要插手這種怪事,否則有可能會重蹈覆轍。
可是好奇心都已經被挑起了,絕對不能就此放過。)
於是,淺川再次向木村詢問道:
“那個年輕人確實很痛苦地掙紮著要脫掉安全帽嗎?”
第三節
小栗總編聽著淺川的報告,不由得繃起一張臉。
他的腦中倏地掠過兩年前的舊事,當時淺川好象中邪般一頭栽進採訪來的情報裏,不眠不休地坐在文字處理機前寫著教祖影山照高的半生,整個人顯得興奮異常。
兩年前,超自然現象在出版界吹起一陣前所未有的旋風,編輯部在短時間內收到一大堆靈異照片和幽靈、怪譚之類的文章,投稿信件多到簡直可以用“脫離常軌”四字來形容。
小栗總編一向自信能夠將整個世界的結構加以正確地判讀,唯有那些超越自然的現象令他百思不解,遲遲無法找出明確的答案。
那時候,讀者除了投稿到M報社之外,其他出版社也被捲入靈異旋風之中,大夥都被這種異常現象所震撼。
M報社花費許多時間整理稿件,得知投稿者並非同一個人寄出好幾封,而是每個人都有匿名投稿;大略核算之後,他們發現當時有將近一千萬人投稿。
“一千萬”這個數位震驚了出版界,因爲它反應出每十人中就有一個人投稿。
不過,在他們調查出版業界的人士之後,卻又發現這些人竟然都沒有投稿這類文章。
這是怎麽回事?那些堆積如山的信件到底是從哪里飛來的?
報社的編輯人員爲此大傷腦筋。
然而這股熱潮在衆人沒有找到答案的情況下退燒了,經歷半年左右的靈異旋風之後,編輯部再也沒收到關於超自然現象的投稿信函。
身爲報社體系中的周刊雜誌編輯人員——小栗總編面對這種現象時,必須做出明確的判斷,而他採取完全不理會的態度。
小栗總編懷疑這股靈異旋風的“點火者”正是無聊的八卦雜誌,那些雜誌刊載了靈異照片和許多人的經驗談,因此煽起讀者們的投稿熱。
他很清楚這種說法不能說服所有人,不過他的責任就是要想辦法找出合理的解釋來處理這種異常情況。
之後,小栗總編底下的編輯人員將投稿信件原封不動地送到焚化廠,所有與超自然現象有關的報導就此被銷毀,久而久之,那股前所未有的投稿熱便慢慢地冷卻下來。
不過那時候,淺川竟然愚不可及地在即將熄滅的火上灑油。
小栗總編定定地看著淺川的臉,心裏想:
(難不成你想重蹈兩年前那次慘痛的經驗?)
“我說你啊……”
每當小栗總編不知該怎麽說的時候,就會以這句話做開場白。
“我非常清楚總編在想什麽。”
“不,我是覺得有趣的事情當然值得投注心力去報導,但情況如果又像兩年前那樣……就有點傷腦筋了。”
小栗總編仍然堅持兩年前那股超自然現象旋風是人爲造成的,而且那個事件在當時造成極大困擾,導致他對所有超自然現象都懷有偏見。
“我並沒有刻意去碰觸那些神秘事物,何況這種‘偶然’似乎不太可能存在。”
“偶然……”
小栗總編把手擱在耳朵旁邊,在腦中重新整理一下他們先前的談話內容。
(淺川老婆的侄女——大石智子九月五日晚上十一點前後在本牧的家中死亡,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她才十七歲,是高中三年級的學生。
在同一時間,一個十九歲的補習班學生騎著摩托車在品川JR車站前等紅綠燈時,也因爲心肌梗塞死亡……)
“我倒認爲這是一種單純的偶然,你只是從計程車司機口中聽到一件意外事故,然後又在不經意的情況下,想起你老婆的侄女死亡的事情……如此而已不是嗎?”
“請你聽清楚!”
淺川努力想引起小栗總編的注意。
“那個摩托車騎士在死亡之前,曾經做出要拿掉安全帽而痛苦掙紮的舉動哦……”
“然後呢?”
“而智子的屍體被發現時,她也是用雙手的手指頭捲繞頭髮,使勁抓著自己的頭。”
淺川見過智子好幾次,她就像一般女高中生一樣寶貝自己的頭髮,因此,她不可能會那麽用力拉扯自己最珍視的頭髮。
是不是有什麽東西讓她做出那種舉動呢?
淺川每次想起智子想扯掉頭發的身影,就會聯想到一個看不到的影子,更對那股驅策她拉扯頭髮的無形力量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感。
“我真是搞不懂……你會不會太鑽牛角尖了?他們兩人都是因爲心臟病發而死亡,既然如此,他們在死前當然會感到痛苦,難免會做出拉扯頭髮或是想脫掉安全帽等舉動來,這是很平常的事情啊!”
淺川在心裏承認有這種可能性,但他還是搖搖頭說:
“總編,心臟病應該是胸口痛,爲什麽要抓頭呢?”
“我說你呀……你有過心臟病發的經驗嗎?”
“沒有。”
“那你有沒有問過醫生?”
“問什麽?”
“問問看心臟病發的人是否會做出抓頭的舉動?”
這下子淺川無話可說了。
其實他已經問過醫生,而醫生回答他:
“那種情形有可能發生,不過在其他情形下也會做出這種舉動,譬如:蜘蛛網膜下出血或腦溢血時會引發頭痛,同時腹部也會覺得不舒服……”
“總而言之,就是視個人情況而定囉!就像學生解不開數學習題時,有人會搔頭,有人會抽煙,也有人把手放在腹部上……”
小栗總編一邊說,一邊旋轉著椅子。
“就目前的狀況來看,一切都還沒有定論,而且我們雜誌的篇幅也不夠用。你應該明白兩年前發生過那種事,因此這類報導我們不會再輕易去碰觸了……有些事情你越是抱持那種想法,就越會寫出那樣的內容來。”
(或許就像總編所說,這兩件事只是單純的偶然罷了。
可是,醫生最後也歪著頭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一點又該怎麽解釋?)
淺川曾經詢問醫生心臟病發作時,是否會想要扯掉自己的頭髮。
結果醫生只是皺著眉頭、低吟一聲,沒有給他明確的回答。
不過,從醫生的表情可以得知他目前沒有碰過這種例子。
“我明白了。”
(現在只好先乖乖撤兵,除非我能發現這兩個事件之間更有力的聯繫,否則是很難說服總編的。
如果沒有進一步的發現,到時候再放手吧!)
第四節
淺川挂斷電話後,手依然放在話筒上,對於自己剛才在電話中那種奉承、諂媚的口吻很受不了。
對方聽清楚淺川來電的理由之後,一改原先傲慢的語氣和態度,細細盤算這篇報導將帶給他多少好處。
淺川之所以打這通電話,主要是爲了九月開始連載的“TopInterview”,這個企劃以當代新興公司的社長爲採訪物件,報導他們的奮鬥過程。
他已經順利地和對方訂下採訪時間,應該感到很滿意才對。
然而淺川此刻的心情卻異常沈重。
(哼!那些俗不可耐的男人嘴裏說出來的都是千篇一律的甘苦談,例如:自己是如何善用長才、利用機會、克服因難等等,然後便是永無止境的成功故事……)
淺川非常痛恨想出這種企劃的人,但爲了讓雜誌部繼續維持下去,這一類採訪又不能不做。
他一向很在意自己能不能被分派到有挑戰性的工作,像這類不需運用想象力的工作雖然可以讓肉體輕鬆一點,但卻會造成精神疲勞。
這時,淺川朝四樓的資料室走去。他一方面是去查詢資料,爲明天的採訪做準備;另一方面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讓他挂心,那就是該如何找出兩件猝死事件之間的關聯。
正當他試圖將那位庸俗社長的聲音甩開之際,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疑問。
(發生在九月五日晚上十一點前後的猝死事件只有那兩件嗎?)
於是,淺川決定去查詢九月上旬的報紙。
以往他只看買賣之類的報導,社會新聞多半也是瀏覽一下標題,因此當時很可能漏看了某些報導。
他隱約記得在一個月前,報紙社會版的一角刊登了一個奇怪的標題,當時他看到標題時心裏不禁一驚,正準備往下看的時候,卻被同事叫走了,之後一連串的忙碌讓他沒能看完那篇報導。
淺川從九月六日的早報開始查起,他相信一定可以查出一些蛛絲馬迹。
(那麽九月七日的晚報……)
過了一會兒,淺川憑著記憶找到那篇他沒看完的報導。
那篇報導被一則三十四名犧牲者的海難事故擠到角落,所占篇幅比淺川想象中的更小,難怪他會忽略掉。
淺川拿起銀框眼鏡,把臉湊上去,一字不漏地看著報導內容:
計程車裏發現一對年輕男女的屋體
「七日上午六點十五分左右,一位小型卡車司機發現停在橫須賀奶(乙水)名縣公路旁遍空地上的自用小客車前座有一對年輕男女的屍體,隨即向橫須賀警局報案。
從車絡號碼循線追查,發現這對死亡的男女分別是東京都澀穀區的補習班學生(十九歲)和橫濱市磯子區某私立女子高中的學生(十七歲);車子是補習班男學生在兩天前向澀穀區的租車公司租來的。
屍體被發現時,車門是鎖上的,而且鑰匙插在鑰匙孔裏。擄推斷,這對男女的死亡時間在五日深夜到淩晨天亮之間,從車窗緊閉的情況來研判,兩人是在熟睡期間缺氧致死,也有可能是服藥自殺,詳細死因尚未得知,到目前爲止查無他殺嫌疑。」
儘管報導內容十分簡短,但是淺川已經從中發現一些線索——
第一點:死亡的高中女生和他的侄女——智子就讀於橫濱同一所私立女子高中,而且都是十七歲;另外,租車的男生則跟品川車站前猝死的年輕騎士在同一所補習班補習,兩人都是十九歲。
第二點:他們死亡的時間十分接近,死因同樣不明。
(嗯,這四個人之間一定有所關聯,若要找出他們死亡的共同點,應該不需花很多時間才對。)
淺川在大報社裏工作,不用擔心搜集不到情報。
於是他興衝衝地走向編輯室拿這篇報導的影印本。
一個小時後,橫須賀市公所記者俱樂部內,吉野坐在專用桌前振筆疾書。
淺川站在吉野身後叫了一聲:
“吉野先生。”
淺川已經有一年半沒見到吉野了。
“哦……是淺川啊!發生什麽事了?你竟然特地跑到橫須賀來……先坐下再說。”
說完,吉野拉出一張椅子請淺川坐下。
從吉野滿腮胡渣的模樣來看,實在想象不出他是個體恤別人的好人。
“最近忙嗎?”
“還好。”
吉野是淺川在新聞部任職時、比他早三年進報社的前輩,今年三十五歲。
“我問過橫須賀通訊部、才知道吉野先生在這裏。”
“你找我有事嗎?”
於是淺川將他影印的報導遞過去,吉野接過那篇報導,花了相當長的時間閱讀它。
其實那篇報導正是吉野寫的,他不用看也知道內容是什麽。奇怪的是,他竟全神貫注地看著報導。
過了一會兒,吉野表情嚴肅地問道:
“這篇報導怎麽了?”
“關於這件事,我想知道得更詳盡一點。”
吉野站起來說:
“好吧!我們到隔壁去喝杯茶聊聊。”
“你有時間嗎?”
“我說可以就是可以,而且你這件事比較有意思。”
市公所旁邊有一家咖啡店,只要有兩百圓就可以在裏面喝一杯咖啡。
吉野一落座便轉向吧台高喊:“兩杯咖啡”,然後回過頭來看著淺川,並將身體往前傾。
“你聽著,我當社會版的記者已經有十二年了,在這十二年中,我見過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不過像這麽奇怪的事情我還是頭一次碰到。”
吉野說到這裏,先喝了口水,才接下去說道:
“淺川,就當是交換條件吧!告訴我,你在總公司出版部工作,怎麽會想調查這件事呢?”
(現在還不能讓吉野知道我的想法。)
淺川想要報導一個屬於自己的“獨家新聞”,如果被吉野這種高手知道的話,自己的獵物很快就會被他搶走。
因此,淺川決定編一個謊言。
“也沒什麽特別的理由啦!我的侄女跟那位死去的高中女生是朋友,她一直纏著我問東問西的,我想既然都到這邊來了,就順便……”
真是個不入流的謊言。只見吉野滿臉狐疑地看著淺川,眼底閃著狡猾的光芒,索性將身體往後一靠。
“真的嗎?”
“嗯,你也知道現在的高中女生很煩人的,朋友去世就已經夠慘了,偏偏又死得那麽奇怪,所以她對我問了一大堆問題……請你把詳細情形告訴我吧!”
“你想知道什麽?”
“警方有查出死因嗎?”
吉野搖搖頭說:
“唉!總而言之就是心臟突然停止跳動,至於爲什麽會發生這種事就不得而知了。”
“沒有他殺的嫌疑嗎?譬如被勒死或是……”
“不可能,脖子附近沒有內出血的迹象。”
“胃中有藥物嗎?”
“解剖之後也查不出什麽反應。”
“這麽說來,這個案子還沒有了結……”
“結什麽案哪!這又不是兇殺案件,若不是以病死,就是用意外死亡了結,當然更不會有什麽搜查小組囉!”
吉野說著又往後靠在椅背上。
“爲什麽要隱瞞死者的名字?”
“因爲他們都還未成年,再說……也有可能是自殺殉情。”
吉野說到這裏,突然想起一件事,只見他噗嗤一笑,然後身體往前傾,低聲說道:
“男生的內褲連同牛仔褲一起褪到膝蓋,女生也一樣,內褲都褪到膝蓋了。”
“這麽說來,是在辦事的當兒囉?”
“不,是正要開始享樂的時候,就在那個時候……”
吉野忽然用力拍了一掌。
“有事情發生了!”
他說話的語氣讓淺川的情緒跟著激動起來。
“淺川,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找到什麽相關的線索?”
“這……”
“我會保守秘密的,而且我也不想搶你的‘大餅’,只是對這件事感興趣罷了。”
淺川依然默不作聲。
“喂,別讓我心頭發癢嘛!”
淺川仔細想了想,還是覺得先別說比較好,但是他又無法圓謊。
“對不起,吉野先生,能不能請你耐住性子再等一陣子?我答應你兩三天之後,一定把整件事情詳細說給你聽。”
吉野一聽,臉上立刻浮現失望的表情。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
淺川露出懇求的眼神,並催促吉野繼續說下去。
“嗯,照現場的情形來研判,只能解釋成那對男女正要大幹一場的時候,卻突然窒息身亡,唉!這真是個不好笑的笑話。
原先也推斷他們可能事先吃下毒藥,後來藥效發作才導致他們窒息死亡,可是檢驗結果又沒有任何藥物反應……雖說有些毒藥查不出反應,不過一個補習班學生和高中女生怎麽可能輕易拿到那種毒藥呢?”
吉野想起車子被發現的地點,當時他曾經到現場看過,印象相當深刻。
在?名轉上大楠山的縣公路旁邊有一塊長著茂密樹林的空地,那輛自用小客車就停靠在那裏。
一到晚上,那附近幾乎沒有車輛經過,從山上延伸下來的樹林成了天然屏障,對沒有什麽錢的情侶而言,真是再好不過的幽會地點了。
“男學生把頭貼在方向盤和窗戶上,女生則把頭埋進座位下方和車門之間,兩人就以這樣的姿勢死了。當時我親眼看到那兩具屍體被人從車上擡出來的模樣,車門一打開,那兩具屍體分別從兩邊的車門滾落下來。
那兩具屍體彷佛被人從內側擠壓,而且那股力量在他們死後三十個小時仍殘留在車內,因此當調查人員伸手打開車門時,兩具屍體頓時‘砰’的一聲彈出來。
你注意聽好,那輛車是雙門式的,車鑰匙一旦放在裏面,門就不能上鎖,而當時鑰匙是插在鑰匙孔裏……也就是說,那輛車子處在一個完全密閉的狀態下,怎麽可能有外來的力量擠壓他們。但是,他們卻在死前露出因恐懼而扭曲的表情……”
吉野說到這裏停頓下來。
現場傳出吞口水的聲音,但不知道是淺川還是吉野發出來的。
“你想想看,假設森林中跑出可怕的野獸,他們兩人應該會害怕得抱在一起才對。就算男生不這麽做,那個高中女生絕對會嚇得緊緊抱住男生,何況他們又是一對戀人呢!可是,他們非但沒有靠在一起,反而還盡可能地遠離對方,背部緊緊抵住車門。”
吉野雙手一舉,搖搖頭說:
“根本搞不清楚他們究竟遇上什麽事。”
如果當時橫須賀沒有發生那件海難事故,這篇報導應該會被大肆渲染,成爲社會大衆茶餘飯後的話題。
儘管調查人員覺得現場的情況十分詭異,卻沒有人說出口。
大家明知道一對年輕男女同時因心臟病發而死亡的機率微乎其微,卻又以牽強附會的解釋逼自己接受。
沒有人願意被當作一個沒有科學概念的笨蛋,因此不敢將心中的疑問提出來;同時大家都害怕去面對難以解釋的莫名恐懼,並認爲有科學根據的說明會讓自己覺得好過一些。
這時,淺川和吉野的背脊竄起一股寒意,兩人在短暫的沈默中確認彼此心裏的想法。
但事情不會就此結束,今後正是一切事件的開端。
不管人類累積多少科學知識,仍無法以科學法則來解釋所有事物。
“發現屍體的時候,那對男女的手放在什麽地方?”
淺川唐突地問道。
“頭……他們用雙手蒙著臉。”
“是不是像這樣,想要把頭髮扯光似的?”
“咦?”
“我的意思是,他們是不是用雙手抓著自己的頭,好象要把頭髮拔掉?”
“嗯,我想是這樣。”
“吉野先生,能不能請你將那個補習班學生和高中女生的地址、名字告訴我?”
“可以呀!不過,你可不要忘了答應過我的事。”
看到淺川笑著點點頭,吉野便起身拿資料,不料桌子因爲他的身體碰撞而搖晃一下,咖啡都灑在託盤上了。
第五節
淺川原本想趁工作空檔去追查四名少男少女的死因,後來由於工作太繁忙,遲遲無法按照計劃進行。
一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在日漸濃重的秋意催促之下,酷暑漸漸成爲人們的記憶。
這一陣子,淺川才仔細留意報紙上的社會新聞,但一直都沒有發現類似事件。
隨著時光流逝,越來越多人相信那四個人的死亡只是單純的偶然,他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聯。
吉野可能已經忘了這檔事,他在那次之後就沒有再跟淺川見面。如果吉野還將那件事放在心上,應該會跟淺川聯絡才對。
另一方面,淺川對這個事件的熱忱也逐漸消失,他將隨身攜帶的四張卡片從口袋裏拿出來,重溫一下自己堅信“事非偶然”的想法。
這四張卡片上分別寫著死者的名字,底下空白處則仔細記載他們四人的出生年月日、地址、在學狀況、死因……等經由採訪所得到的情報。
卡片一
大石智子 昭和四十七年十月二十一日生
私立啓聖女子學園三年級,十七歲
地址:橫濱市中區本牧元町一-七號
九月五日晚上十一點左右,父母出門期間,死在自宅一樓的廚
房,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
卡片二
岩田秀一 昭和四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生
英進補習班一年重考生,十九歲
地址:品川區西中延一-五-二十三號
九月五日晚上十點五十四分在品川車站前的十字路口倒地死亡,
死因是心肌梗塞。
卡片三
遙子 昭和四十八年一月十二日生
私立啓聖女子學園三年級,十七歲
地址:橫濱市磯子區森五-十九號
九月五日深夜至天明在大楠山麓縣公路旁的車中死亡,死因是急性
心肌功能不全。
卡片四
能美武彥 昭和四十五年十二月四日生
英進補習班二年重考生,十九歲
地址:澀谷區上原一-十-四號。
九月五日深夜至天明和遙子同時在大楠山麓的事上死亡,死因
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
淺川經由訪問確知大石智子和迂遙子是同一所高中的朋友,岩田秀一和能美武彥則是在同一家補習班補習的重考生。
從迂遙子和能美武彥在九月五日深夜開車前往橫須賀大楠山麓這一點來推斷,他們兩人即使不是戀人,應該也是經常玩在一起的親密朋友。
淺川向迂遙子的朋友打聽之後,得知她確實跟一個東京的補習班重考生交往,只不過目前還不知道他們是何時且如何認識的。
由此推斷下來,便産生大石智子和岩田秀一是否也是一對戀人的疑問。
但是不管淺川怎麽調查,都查不到大石智子和岩田秀一是一對戀人的證據。
(也許智子根本就不認識岩田秀一,那麽將他們四人連結在一起的線又在哪里呢?
如果那個“神秘東西”以隨機方式來揀選犧牲者,這四個人的關係未免又太接近了。會不會這四人得知一些其他人不知道的秘密,因此遭到謀殺?
抑或他們同時在某個場所感染了侵襲心臟的病毒?)
淺川嘗試以科學的觀點來思考,邊走邊搖頭。
(有那種會引起急性心肌功能不全的濾過性病毒嗎?)
“濾過性病毒、濾過性病毒……”
他一面爬樓梯,一面喃喃自語。
淺川重新考慮是否應該先尋求科學方面的解釋,暫時假設這個世上存在一種引發急性心臟病的病毒,這種假設比超自然現象來得現實、具體,而且不用擔心會遭到他人譏笑。
儘管地球上目前尚未發現這種病毒,但它有可能隱藏在外太空飛來的隕石內部而帶到地球上;也有可能是一種新開發出來的生化武器。
(嗯,我姑且將它當作是一種濾過性病毒在做怪吧!)
不過,所有疑問並沒有因爲淺川這個假設而獲得解決。
(這四個人爲什麽死前都帶著一臉驚恐的表情?
遙子和能美武彥爲何在狹窄的車內拚命地想逃開對方?
還有,屍體上爲什麽檢驗不出任何病毒?)
這些令人費解的問題依舊在淺川的腦中縈繞不去。
如果這四個人是由於細菌外泄、受到感染而死,那麽第三個疑問很容易就可以找到答案:一定是有關單位下令保密。
根據這個假設,我們從尚未有其他被害者出現這個事實來研判,可以很明顯得知這種濾過性病毒並非經由空氣感染,它可能像愛滋病毒那樣經由血液、體液感染,或者是一種在經由特殊管道才會感染的病毒。
果真如此,他們四人到底是在什麽地方接觸到那個“神秘東西”?
(當務之急是要過濾這四個人八月到九月間的行動,找出共同的時間、場所。
但如果這是他們四個人的秘密,父母和朋友都不知道的話,那麽就不容易查出來了……)
這時,淺川坐到文字處理機前面,暫且將來歷不明的濾過性病毒趕出腦海。
他有一篇報導必須在今天完成,於是拿出剛剛採訪回來的筆記,開始一邊聽錄音帶的內容,一邊快速地整理。
明天是星期天,淺川要和妻子——阿靜去探望她的姊姊——大石良美,他想親自到智子死亡的地點,感受一下現場的感覺。
在還沒有決定報導標題的情況下,淺川開始敲起鍵盤……
第六節
淺川和妻子——阿靜在本牧的姊姊家見到父母。自從智子去世後,兩位老人家每逢休假日便從足利到東京安慰女兒。
看到父母憔悴的面容帶著深沈的悲哀,阿靜不禁覺得一陣心痛。
老人家原本有三個孫子——長女良美的女兒智子,次女紀子的兒子健一,以及淺川夫婦的女兒陽子,但由於智子是他們的第一個孫子,老人家每回看到智子的時候,臉上總是露出喜悅的笑容,十分寵愛智子。
阿靜知道父母聽到智子不幸去世的消息時,內心所承受的悲哀有多麽深重,她甚至比較不出是姊姊、姊夫的哀傷較深,還是父母的悲傷較重。
(孫子……真的有那麽可愛嗎?)
今年剛滿三十歲的阿靜在心中假設自己的孩子死掉,大家又會變成什麽樣子,她努力地揣摩姊姊的悲哀。
但無論如何,陽子目前才一歲半,實在很難與正值青春年華就猝死的智子做比較。阿靜無法想象隨著物換星移,自己對兒女所累積的情感會有多深。
除此之外,阿靜還對一件事感到不可思議。
(老公平常總是嚷著“忙、忙、忙”,爲什麽會主動提出要來探望大姊呢?)
先前他爲了趕稿子,連智子的葬禮都沒有參加,而且他只見過智子幾次面,兩人也沒有親密交談過,應該不會如此不忍離去才對。
過了下午三點半,阿靜住在足利的雙親準備啓程回家。
“老公,我們也該……”
她輕敲淺川的膝蓋,附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陽子似乎想睡了,我們就讓她在這裏睡一下吧!”
淺川夫婦今天帶著女兒——陽子一塊兒來探望姊姊,現在應該是她睡午覺的時間,只見她露出一臉睡眼惺忪的模樣。
如果讓她在良美家睡午覺的話,阿靜他們就得再多待兩個小時。
但是面對剛喪女的姊姊、姊夫,這兩個小時該談些什麽呢?
“讓她在電車上睡就好了嘛!”
阿靜壓低聲音說。
“我看她還沒上電車就會開始煩人,到時候就傷腦筋了,我可不想再領教陽子的吵鬧本領。”
每當陽子在喧鬧人潮中有了睡意,脾氣就會變得特別拗、難以安撫。
她會用力舞動手腳、拉開喉嚨大吵大鬧,搞得父母不知如何是好;一旦開口罵她,情況只會變得更加嚴重。
淺川每次遇上這種狀況時,總是被四周投射過來的視線弄得很不自在,一句話都不說。
阿靜也很不想看到丈夫不悅的臉色,因此目前除了讓陽子在姊姊家睡覺之外,實在沒有其他辦法可想。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
“就這麽辦,讓她到二樓去睡一下吧!”
陽子的頭枕在媽媽的膝蓋上,雙眼已經闔了一半。
“我去哄她睡。”
淺川輕撫女兒的臉頰說。
淺川平常很難得照顧孩子,因此這句話更讓阿靜覺得奇怪。
(難不成他是感受到父母失去孩子的悲痛,懂得將心比心了?)
“你今天是怎麽搞的?好象怪怪的……”
“沒事啦!陽子應該很快就會睡著,交給我就行了。”
於是阿靜把女兒交給淺川。
“那就辛苦你了,如果你平常也這樣幫我就好了。”
陽子從母親的胸口移到父親懷裏時,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隨即又沈入夢鄉。
就這樣,淺川抱著女兒登上樓梯。
二樓有兩間和室及一間智子先前住的西式房間,他輕輕地將陽子放在南向的和室裏,傾聽陽子發出輕柔的鼻息聲沈沈睡去。
接著,淺川躡手躡腳地離開和室,一邊注意樓下的情況,一邊偷偷走進智子的房間。
他對自已侵犯死人隱私的行爲感到有點理虧,但心底卻一再告訴自己:爲了制裁一項大惡行,這種作法是情有可原的。
(我不是爲了寫報導,只是想找出他們四人之間共同的時間和場所。)
淺川打開書桌的抽屜,裏面整齊地收放著高中女生常用的文具,還有三張照片、小置物盒、信件、備忘簿和裁縫用具。
(如果能在這裏找到日記或記事本,就比較省事了。)
淺川從書架上拿起一本筆記本翻閱了一會兒,接著又從抽屜內側找到一本非常女孩子氣的日記本,只見前面幾頁記錄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而且上面的日期也已經十分久遠。
書桌旁的彩色箱子裏沒有書,反倒是放了一個紅色小碎花圖案的化妝箱。
淺川拉開化妝箱的抽屜,發現裏面擺著幾樣廉價飾品,散落的耳環大都不成對,梳子上還卷著幾根頭髮。
接下來,淺川打開訂做的衣櫃,一股高中女生特有的清新香味迎面撲來,只見裏面挂著幾件彩色花紋的連身裙。
他一邊仔細地找尋線索,一邊側耳傾聽樓下的動靜。
(老婆和姊姊、姊夫似乎談得很熱絡。)
於是淺川伸手到每件衣服的口袋裏尋找,結果找到手帕、電影票、從山手到鶴見的定期車票、學生證,以及一張卡片,卡片上寫著一個名字——野野山結貴。
(啊!這名字應該怎麽念?他是女人還是男人?
爲什麽這張寫著別人名字的卡片會放在這裏?)
就在這時,淺川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
他迅速將卡片放進自己的口袋,再將定期車票放回原處、輕輕關上衣櫃。
當他來到走廊時,良美剛好走上二樓。
“請問……二樓有廁所嗎?”
淺川的神情顯得有些慌張。
“就在盡頭那邊。”
良美似乎沒有起疑心。
“陽子乖乖地睡了嗎?”
“嗯,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
“沒有關係。”
良美輕輕地點點頭,便走進和室。
淺川進入廁所後,興奮地拿出卡片來看。
那是一張太平洋休閒俱樂部的會員證,卡片底下寫著野野山結貴的名字和會員號碼、有效期限,背面列著五條注意事項,以及公司名稱、地址——
太平洋休閒俱樂部有限公司
地址:東京都千代田區曲 町三-五號
TEL:(03)261-4922
(如果這張卡片不是撿來或偷的,很可能就是智子向野野山結貴借的。
這個俱樂部位在什麽地方?又是什麽時候的事?)
接著,淺川藉口買煙,跑到外面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
“你好,這裏是太平洋休閒俱樂部。”
電話另一端傳來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不好意思,我想知道憑貴公司的會員證可以到什麽地方度假?”
對方沒有回答,於是淺川急忙補充道:
“我的意思是……從東京出發玩兩天一夜的範圍……”
(如果四個人一起離家兩、三天的話,很容易引起家人的注意;而且之前的調查中並沒有發現這方面的線索,因此他們可能只是到近距離的地方投宿一晚。
如果只投宿一晚,隨便編一個到朋友家住的理由就可以瞞過父母了。)
“可以去南箱根的太平洋樂園綜合設施。”
年輕女子以平淡的聲音回道。
“那麽,我可以在裏面享受什麽樣的休閒活動呢?”
“嗯,我們有網球場、戶外運動,還有游泳池。”
“住宿方面呢?”
“我們有旅館和出租別墅小木屋。如果您方便的話,我們可以寄說明書給您參考。”
“好的,那就麻煩你了。”
淺川佯裝是休閒中心的客人,希望能問出一些有用的情報。
“請問旅館和別墅小木屋也對外開放,供一般人使用嗎?”
“是的,不過收費是以一般費用爲標準。”
“這樣啊……那麽,是不是可以請你把那邊的電話號碼給我?我想找個時間過去看看。”
“如果您想住宿的話,這邊可以接受預約。”
“嗯……不用了,我們有人開車,或許會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隨時過去,請你告訴我電話號碼就好了。”
“請您稍候。”
在等待的期間,淺川拿出備忘紙和原子筆。
“您準備好了嗎?”
電話那頭年輕女子的聲音再度響起,她告訴淺川兩組十一個數位的電話號碼,淺川動作迅速地記下來。
“另外我想再確認一下,貴公司在其他地方有類似的旅遊點?”
“在濱名湖和三重縣濱島町有同樣的綜合休閒樂園。”
(這些地方太遠了,高中生和重考生不可能有那麽多錢到那麽遠的地方去吧!)
“這麽說來是名副其實地面對太平洋囉?”
之後,年輕女子開始不厭其煩地解說成爲太平洋休閒俱樂部的會員之後,可以享受到多好的優待。
淺川稍微回應幾句之後,趁機打斷對方的話:
“我知道了。其他事項我會直接看介紹手冊,我現在把地址給你,麻煩你寄說明書過來給我參考。”
淺川報上自己的住址之後便挂斷電話。
(嗯……如果有多餘的錢,倒是可以考慮成爲他們的會員。)
陽子睡了一個小時便醒來,而阿靜住在足利的父母也回去了。
這時候,阿靜在廚房幫經常陷入沈思的姊姊清洗食具,淺川則十分殷勤地將食具從客廳拿到廚房。
“喂,你今天究竟是怎麽搞的?”
她一邊洗食具,一邊問道:
“不但哄陽子睡覺,還會到廚房來幫忙,是心境上的變化嗎?如果能持續下去就好了。”
淺川正在想事情,不想被打擾。
此刻,他真希望阿靜能像她的名字一樣靜得不發一語,而要讓女人閉嘴的唯一方法便是默不作聲。
“老公,陽子睡覺前你幫她換尿布了沒?若在別人家尿床,可就丟臉了。”
淺川不理會阿靜,徑自環視著廚房的牆壁。
(智子就死在這裏,據說當時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可樂潑灑在地上。
或許當她從冰箱裏拿出可樂想喝的時候,就被那種病毒侵襲了。)
淺川試著仿真智子的動作,伸手去打開冰箱,然後拿著玻璃杯,作勢要喝可樂。
“老公,你在做什麽?”
阿靜張大嘴巴瞪著他看。
淺川不理會阿靜的叫喚,仍舊一邊擺出喝可樂的樣子,一邊回頭看向後方;後面是分隔客廳和廚房的玻璃門,流理臺上的螢光燈正好投射在門上。
或許由於外頭天色還亮,客廳內又亮著燈光的緣故,玻璃門上只映出螢光燈的亮光,並沒有將站在這邊的人的表情映照出來。
(如果玻璃門的對面漆黑一片,而這邊的光線十分明亮,如此一來就跟智子當時站在這裏的情況一樣……那麽,這扇玻璃門應該就會變成一面鏡子,將廚房裏的景物都照出來,就連智子那張因爲恐懼而扭曲的臉也無所遁形。)
淺川暗自在心裏描繪玻璃門可能映照出的各種事物,彷佛中邪似地將臉湊近玻璃,仔細研究光亮與黑暗之間所産生的變化。
正當阿靜驚恐地想去碰觸他的時候,二樓突然傳來孩子的哭聲。
“啊!陽子醒了。”
於是阿靜趕緊用毛巾擦幹濡濕的手,匆匆跑上二樓。
這時,良美剛好跟阿靜擦身而過,淺川把那張卡片遞給良美說:
“這張卡片掉在鋼琴底下。”
淺川若無其事地說,並靜待良美有何反應。
良美接過卡片,翻過來看了一下。
“奇怪,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她詫異地歪頭思考。
“會不會是智子跟朋友借的?”
說完,良美帶著困惑的表情看著淺川。
“真是的,這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吧!只是那孩子已經……”
良美頓時哽咽得無法出聲。
以她目前的情況來看,任何一件瑣事都會加深她的傷痛,因此淺川在心裏猶豫著該不該提出問題。
“請問……智子在暑假時有沒有跟朋友一起到這個休閒俱樂部去?”
良美搖了搖頭。
她相信智子絕不是那種爲了跟朋友外宿而說謊欺騙父母的孩子,而且更重要的是,她還是個考生呢!
淺川很能理解良美的心情,現在的她根本不想去碰觸有關智子的事情。
但是,他由此推想智子一定是對父母撒謊,說要到朋友家去念書了。否則以一個即將參加考試的高中女生要求跟男性朋友到出租別墅投宿,鐵定會遭到父母拒絕。
“我去找出這張卡片的所有人,把卡片還給他好了。”
良美無言地點點頭。
接著她聽到丈夫在客廳叫她,便離開廚房。
剛失去獨生女的大石坐在嶄新的佛壇前,對著智子的遺照喃喃自語;他的聲音聽起來那麽悲傷,教淺川聽了好心酸。
他只能暗自祈禱,希望這對夫婦能夠儘快重新站起來。
目前淺川得到一條線索,如果真是野野山結貴把休閒俱樂部的會員證借給智子的話,在聽到智子的死訊後,他應該會立刻與智子的父母聯絡,要求拿回自己的會員證才對。
只可惜,智子的母親——良美對這件事一無所悉。
淺川專注地思考著所有可能性。
(野野山結貴應該不會忘記會員證的事情,他和父母是親屬會員,而且又付了那麽昂貴的會費,不可能平白無故拋棄這張會員證。
會不會是他將卡片借給其他三人——也就是岩田、遙一、能美其中一人,結果在因緣際會下傳到了智子手中,然後便一直留在她這裏。
假設野野山已經聯繫過他出借卡片物件的父母,而對方的父母找遍了孩子的所有遺物,卻始終找不到卡片,因爲卡片是在智子這裏。
照這麽推斷的話,如果跟其他三名死者的家人取得聯繫,或許可以問出野野山的住址……嗯,今天晚上就立刻撥個電話問看看。
如果這麽做依舊找不到線索,那麽這張卡片將他們四人連系在共同時間和場所的可能性就降低了。無論如何,我都要跟野野山見面談談,萬不得已,只有從太平洋休閒俱樂部的會員號碼去找出他的住址。
只要我善加利用報社的資源,一定可以查出一些蛛絲馬迹。)
“老公,老公!”
阿靜的聲音夾雜在孩子的哭聲當中,聽起來非常驚慌失措。
“你能不能來一下?”
淺川頓時清醒過來。
陽子的哭鬧方式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樣,淺川愈往樓上爬,這種感覺就愈強烈。
“怎麽搞的?”
淺川帶著一絲責備的語氣問道。
“這孩子今天有點奇怪,好象中邪似的,哭法也跟平常不一樣。老公,會不會是生病了?”
淺川一聽,便將手擱在陽子的額頭上。
(沒有發燒呀!)
陽子不僅小手一直在發抖,身體也不停地顫動著,而且一張小臉紅通通的,雙眼閉得死緊。
“她什麽時候開始這樣的?”
“會不會是醒來時,發現四周沒人才這樣的?”
孩子醒來的時候,若發現母親不在身旁時多半會開始哭鬧。
可是當母親跑過來抱住她時,一般孩子都會馬上停止哭泣才對。
(嬰兒會借著哭泣來表達自己的需求,而現在到底是……
這孩子究竟想說什麽?看她的樣子不像是在撒嬌,兩隻細小的手臂用力地糾結在臉頰上方……
她在害怕!沒錯,這個孩子是因爲過度恐懼才哭的!)
陽子別開臉,微微鬆開拳頭指著正面。
淺川往那個方向看過去,只見天花板下方三十公分處懸挂著一個拳頭大小的般若面具。
(陽子是害怕鬼面具嗎?)
“喂,是那個!”
淺川用下巴指了指般若面具。
夫妻倆同時看著般若面具,然後轉頭看著彼此。
“你是說……這孩子怕鬼?”
於是淺川站起來拿掉挂在柱子上的般若面具,讓它的正面朝下,放在櫥櫃上頭。
他這麽做之後,陽子的哭聲終於停止。
“陽子乖,不怕鬼鬼了。”
阿靜知道陽子嚎啕大哭的原因後,頓時松了一口氣,並開始一邊摩挲女兒的臉頰,一邊安撫道。
但是淺川卻無法釋然,心中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恐懼,不想繼續待在這個房間裏。
“喂,我們趕快回去吧!”
他催促老婆趕緊回家。
傍晚從大石家回來之後,淺川立刻按順序打電話給迂遙子、能美武彥、岩田秀一的家人,主要是詢問他們是否從孩子的朋友口中聽過“休閒俱樂部”的事情。
最後,岩田的母親一口氣將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淺川。
“有一個自稱是我兒子高中時代的學長打過電話,說他想拿回先前借給我兒子休閒俱樂部的會員證,可是我找遍兒子房間的每個角落,還是找不到什麽會員證,我正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淺川因此取得野野山結貴的電話號碼,立刻打電話過去。
結果,野野山說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日,他在澀谷和岩田碰面,同時將那張會員證借給岩田;當時岩田好象說要和邂逅的高中女生到俱樂部去投宿,暑假快結束了,再不趁最後幾天玩一玩,怎麽可能全神貫注去應付考試呢?
野野山聽到岩田這番話之後,笑著斥責他:
“笨蛋!重考生哪有什麽暑假可言?”
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是二十六日,如果想到某地投宿的話,很有可能是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日當中的一天。否則一到九月,不要說重考生,就連一般高中生也要迎接新學期的開始。
晚上九點,淺川把耳朵貼在寢室的門上,聽到妻女發出穩定的鼻息聲。
對淺川而言,這是他心情最爲安適的時刻;除非妻子和女兒都睡著了,否則他確實很難在2DK的狹窄空間中找到一個工作的地方。
他從冰箱裏拿出啤酒,倒進杯子裏。
由於發現了那張會員證,他的調查工作總算往前邁進一大步。
八月二十七日、二十八日、二十九日、三十日這四天中的某一天,岩田秀一他們很可能到太平洋休閒俱樂部的旅遊點投宿,而且應該以位於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別墅小木屋最有可能。
就距離而言,他們不太可能到箱根以外的地方去,而且沒什麽錢的高中生應該會利用會員證去投宿廉價的出租別墅;加上用會員證去投宿,四個人平均分攤一棟五千圓的小木屋,每個人只要負擔一千多圓,應該是最划算的選擇。
淺川手邊就有別墅小木屋的電話號碼,可以直接打電話到櫃檯查詢他們四人是否曾以野野山結貴的名義去投宿,只不過俱樂部的櫃檯不會給任何答案。
休閒俱樂部內的管理員都經過特別訓練,他們將保護客人的隱私視爲一種基本義務;就算出示大報社的記者身分,明確告知對方調查目的,只怕管理員也不會在電話中透露什麽。
淺川暗自盤算要不要先和當地的分社取得連系,請關係良好的律師要求對方出示帳冊。在這種情況下,管理員應該會乖乖地出示帳冊給警察和律師看。
不過這麽一來,淺川之前所僞裝的身分馬上會被識破,而且也會給報社帶來困擾。
想要找出一個合情合理的方式進行調查,最快也得花上三、四天,淺川沒有耐心等那麽久,他對解開事件謎底有一股熾烈的熱情。
(到底會查出什麽樣的結果呢?
假如他們四人真的在八月底到南箱根太平洋樂圍別墅小木屋住了一晚,結果導致他們死亡的話,那他們到底在那邊碰上什麽事情?)
就在這時,淺川突然想起陽子的哭聲。
(今天下午陽子看到般若面具的時候,爲什麽會嚇成那樣?)
在回家的電車上,淺川問阿靜:
“老婆,你跟陽子講過鬼故事嗎?”
“啊?”
“你有沒有用畫冊或什麽東西告訴陽子鬼是可怕的東西?”
“我怎麽可能……”
夫妻倆的交談到此爲止。
阿靜並沒有産生任何疑問,但是淺川卻一直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恐懼的情緒是人類本能的一部份,它與後天被教導去害怕某種可怕事物是不一樣的。在遠古時代,人猿就對雷電、颱風、野獸、火山爆發,還有黑暗……等事物感到懼怕不已。
因此,小孩子第一次聽到打雷聲和看見閃電時,便出於本能地知道要害怕。
只不過雷電是真實存在的事物,而“鬼”……
字典上對“鬼”的注解是“想象中的怪物”或“死者的靈魂”,如果陽子因爲鬼的可怕長相而感到害怕的話,那麽她應該也會懼怕同樣有可怕臉孔的酷斯拉模型。
但是,陽子曾經在百貨公司的櫥窗裏看到製作精巧的酷斯拉模型,當時她不但不害怕,反而很好奇地看了許久。
(這一切又該怎麽解釋?
簡而言之,酷斯拉只是一種想象中的怪物,而鬼……只有日本才有鬼嗎?
不對,西方也有類似的東西,只不過他們叫它爲“惡魔”。
陽子還怕什麽東西呢?
對了,是“黑暗”……這孩子非常怕黑,絕對不進入沒有點燈的房間。)
黑暗和亮光呈明顯的對比,而且確實存在於四周。
現在,陽子正在漆黑的房裏被媽媽緊緊抱在懷裏,沈沈地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