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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ky3 2008-10-1 20:13

車票

我從小就怕過母親節,因為我生下不久,就被母親遺棄了。

每到母親節,我就會感到不自然,因為母親節前後,
電視節目全是歌頌母愛的歌,電台更是如此,
即使做個餅乾廣告,也都是母親節的歌。

對我而言,每一首這種歌曲都是消受不了的。
我生下一個多月,就被人在新竹火車站發現了我,
車站附近的警察們慌作一團地替我餵奶,這些大男生找到一位會餵奶的婦人,
要不是她,我恐怕早已哭出病來了。
等到我吃飽了奶,安詳睡去,

這些警察伯伯輕手輕腳地將我送到了新竹縣寶山鄉的德蘭中心,
讓那些成天笑嘻嘻的天主教修女傷腦筋。

我沒有見過我的母親,小時候只知道修女們帶我長大。
晚上,其他的大哥哥、大姊姊都要唸書,我無事可做,
只好纏著修女,她們進聖堂唸晚課,我跟著進去,
有時鑽進了祭台下面玩耍,有時對著在祈禱的修女們做鬼臉,
更常常靠著修女睡著了,好心的修女會不等晚課唸完,
就先將我抱上樓去睡覺,我一直懷疑她們喜歡我,
是因為我給她們一個溜出聖堂的大好機會。

我們雖然都是家遭變故的孩子,可是大多數都仍有家,
過年、過節叔叔伯伯甚至兄長都會來接,只有我,
連家在那裡,都不知道。

也就因為如此,修女們對我們這些真正無家可歸的孩子們特別好,
總不准其他孩子欺侮我們。

我從小功課不錯,修女們更是找了一大批義工來做我的家教。

屈指算來,做過我家教的人真是不少,他們都是交大、清大的研究生 和 教授,
工研院、園區內廠商的工程師。

教我理化的老師,當年是博士班學生,現在已是副教授了。
教我英文的,根本就是位正教授,難怪我從小英文就很好了。
修女也壓迫我學琴,小學四年級,我已擔任聖堂的電風琴手,
彌撒中,由我負責彈琴。

由於我在教會裡所受的薰陶,所以,我的口齒比較清晰,
在學校裡,我常常參加演講比賽,有一次還擔任畢業生致答詞的代表。

可是我從來不在慶祝母親節的節目中擔任重要的角色。
我雖然喜歡彈琴,可是永遠有一個禁忌,我不能彈母親節的歌。
我想除非有人強迫我彈,否則我絕不會自已去彈的。
我有時也會想,我的母親究竟是誰,看了小說以後,我猜自己是個私生子。
爸爸始亂終棄,年輕的媽媽只好將我遺棄了。

大概因為我天資不錯,再加上那些熱心家教的義務幫忙,
我順利地考上了新竹省中,大學聯招也考上了成功大學土木系。

在大學的時候,我靠工讀完成了學業,帶我長大的孫修女有時會來看我,
我的那些大老粗型的男同學,一看到她,馬上變得文雅得不得了。

很多同學知道我的身世以後都會安慰我,說我是修女們帶大的,
怪不得我的氣質很好。

畢業那天,別人都有爸爸媽媽來,我的唯一親人是孫修女,
我們的系主任還特別和她照相。

服役期間,我回德蘭中心玩,這次孫修女忽然要和我談一件嚴肅的事,
她從一個抽屜裡拿出一個信封,請我看看信封的內容。

信封裡有二張車票,孫修女告訴我,當警察送我來的時候,
我的衣服裡塞了這兩張車票,

顯然是我的母親用這些車票從她住的地方到新竹車站的,
一張公車票從南部的一個地方到屏東市。

另一張火車票是從屏東到新竹,這是一張慢車票,我立刻明白我的母親應該不是有錢
人。

孫修女告訴我,她們通常並不喜歡去找出棄嬰的過去身世,
因此她們一直保留了這兩張車票,等我長大了再說。

她們觀察我很久,最後的結論是我很理智,應該有能力處理這件事了。

她們曾經去過這個小城,發現小城人極少,如果我真要找出我的親人,
應該不是難事。

我一直想和我的父母見一次面,可是現在拿了這兩張車票,
我卻猶豫不決了。

我現在活得好好的,有大學文憑,甚至也有一位快要談論終生大事的女朋友,
為什麼我要走回過去,去尋找一個完全陌生的過去?

何況十有八九,找到的恐怕是不愉快的事實。

孫修女卻仍鼓勵我去,她認為我已有光明的前途,
沒有理由讓我的身世之謎永遠成為心的陰影,
她一直勸我要有最壞的打算,既使發現的事實不愉快,
應該不至於動搖我對自己前途的信心。

我終於去了。這個我過去從未聽過的小城,是個山城,從屏東市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公
車,才能到達。

雖是南部,因為是冬天,總有一家派出所、一家鎮公所、
一所國民小學、一所國民中學,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在派出所和鎮公所裡來來回回地跑,終於讓我找到了兩筆與我似乎有關的資料,
第一筆是一個小男孩的出生資料,第二個是這小男生家人來申報遺失的資料,
遺失就在我被遺棄的第二天,出生在一個多月以前。
據修女們的記錄,我被發現在新竹車站時,只有一個多月大。

看來我找到我的出生資料了。
問題是:我的父母都已去世了,母親幾個月以前去世的。
我有一個哥哥,這個哥哥早已離開小城,不知何處去了。

畢竟這個小城,誰都認識誰,派出所的一位老警員告訴我,
我的媽媽一直在那所國中裡做工友,他馬上帶我去看國中的校長。

校長是位女士,非常熱忱地歡迎我。
她說的確我的媽媽一輩子在這裡做工友,是一位非常慈祥的老太太,
我的爸爸非常懶,別的男人都去城裡找工作,只有他不肯走,
小城做些零工,小城根本沒有什麼零工可做,因此他一輩子靠我的媽媽做工友過活。


因為不做事,心情也就不好,只好借酒澆愁,喝醉了,
有時打我的媽媽,有時打我的哥哥。

事後雖然有些後悔,但積習難改,媽媽和哥哥被鬧了一輩子,
哥哥在國中二年級的時後,索性離家出走,從此沒有回來。

這位老媽媽的確有過第二位兒子,可是一個月大以後,神秘地失蹤了。

校長問了我很多事,我一一據實以告,當她知道我在北部的孤兒院長大以後。

她忽然激動了起來,在櫃子裡找出了一個大信封,這個大信封是我母親去世以後,
在她枕邊發現的,校長認為裡面的東西一定有意義,決定留了下來,等他的親人來
領。

我以顫抖的手,打開了這個信封,發現裡面全是車票,

一套一套從這個南部小城到新竹縣寶山鄉的來回車票,
全部都保存得好好的。

校長告訴我,每半年我的母親會到北部去看一位親戚,大家都不知道這親戚是誰,
只感到她回來的時候心情就會很好。

母親晚年信了佛教,她最得意的事是說服了一些信佛教的有錢人,
湊足了一百萬台幣,捐給天主教辦的孤兒院,捐贈的那一天,
她也親自去了。

我想起來了,
有一次一輛大型遊覽車帶來了一批南部到北部來進香的善男信女。
他們帶了一張一百萬元的支票,捐給我們德蘭中心。

修女們感激之餘,召集所有的小孩子和他們合影,我正在打籃球,
也被抓來,老大不情願地和大家照了一張像。

現在我居然在信裡找到了這張照片,我也請人家認出我的母親,
她和我站得不遠。

更使我感動的是我畢業那一年的畢業紀念冊,有一頁被影印了以後放在信封裡,
那是我們班上同學戴方帽子的一頁,我也在其中。

我的媽媽,雖然遺棄了我,仍然一直來看我,
她甚至可能也參加了我大學的畢業典禮。

校長的聲音非常平靜,她說︰「你應該感謝你的母視,她遺棄了你,
是為了替你找一個更好生活環境,你如留在這裡,最多只是國中畢業以後去城裡做
工,我們這裡幾乎很少人能進高中的。

弄得不好,你吃不消你爸爸的每天打罵,說不定也會像你哥哥那樣離家出走,一去不
返。」

校長索性找了其他的老師來,告訴了他們有關我的故事,
大都恭喜我能從國立大學畢業,有一位老師說,
他們這裡從來沒有學生可以考取國立大學的。

我忽然有一個衝動,我問校長校內有沒有鋼琴,
她說她們的鋼琴不是很好的,可是電風琴卻是全新的。

我打開了琴蓋,對著窗外的冬日夕陽,我一首一首地彈母親節的歌,我要讓人知道,
我雖然在孤兒院長大,可是我不是孤兒。

因為我一直有那些好心而又有教養的修女們,
像母親一般地將我撫養長大,
我難道不該將她們看成自己的親母親嗎?

更何況,我的生母一直在關心我,是她的果斷和犧牲使我能有一個良好的生長環境,
和光明的前途。

我的禁忌消失了,我不僅可以彈所有母親節歌曲,我還能輕輕地唱,
校長 和 老師們也跟著我唱,琴聲傳出了校園,山谷裡一定充滿了我的琴聲,
在夕陽裡,小城的居民們一定會問,為什麼今天有人要彈母親節的歌?

對我而言,今天是母親節,這個塞滿車票的信封,使我從此以後,
再也不怕過母親節了。


這是一則真人故事。他是暨南大學校長李家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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