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aamm 2012-11-6 00:05
萬一先生
在大部分朋友眼中,我是個說話大剌剌愛耍寶、菜市場裡敢為了30塊青菜蘿蔔殺價、在餐廳拍桌子說「請你們經理過來」時也很理直氣壯的惡女。
但只有一個人知道,我骨子裡是個膽小的孬種。
那就是萬一先生。
認識萬一先生,是7歲那年第一次上福利社。國小一年級,福利社阿姨是我的敵人,她們總是面無表情,坐在深不可測的櫃臺後面,我怕死了。
眼看離上課鐘響只剩1分鐘,2顆1元的沙士糖在透明櫥櫃裡向我招手,想解饞就得開口。
就在這個時候,萬一先生出現了。
他在我耳邊悄悄說:萬一你記錯價錢錢帶不夠怎麼辦?萬一阿姨很兇不賣妳糖果?萬一她賣妳了,但是找錯錢,妳敢跟她要嗎?
肥短的小手裡兩個銅板熱的燙手,我連耳根都紅了。
「要買什麼?」阿姨不耐煩地探頭問。我一溜煙跑回教室,整堂課想著沙士糖流口水。
12歲以前,電話是我的敵人,萬一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每當不得已要打電話給老師或同學,我都哭喪著臉在電話前猶豫半天,左手握著事先花半小時擬好的「演講稿」,上面從「喂」到「再見」,一字不漏鉅細靡遺,只差沒把我在讀者文摘裡看到的笑話也寫進去化解可能的僵局。
「王媽媽你好,可不可以請美麗聽電話?我想問她今天的數學習題,」我拿起話筒前小聲覆誦三遍,確定舌頭不會打結,語氣像個有禮貌的乖小孩。
可是,萬一先生說話了:「萬一不是王媽媽接的,妳怎麼辦啊?」
我搔搔小腦袋,在便條紙上用小括號補上(王伯伯/王大哥),深呼吸準備撥最後一個號碼;「等等,萬一美麗不在呢?」
我又加上「請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可以請她回來後打電話給我嗎?」兩句;「萬一妳打錯電話?那不是很糗?」我補上幾個道歉詞、心砰砰跳,直到掛掉電話,確定耳朵沒被咬掉才鬆了一口大氣,感謝萬一先生的細心。
從13歲到18歲,數學是我的敵人,幸好有萬一先生和我同一陣線。上了高中,我找各種藉口逃避數學週考,因為過去每張考卷分數都是紅字。
有時候就算努力準備過了,最後一秒還是請假不去考試,因為萬一先生警告我,「萬一考砸了怎麼辦?老師一定會處罰妳!」
到最後,點名簿上一次又一次缺考註記反而讓我安心。
反正不嘗試就無所謂失敗。我只讀國文和英文,因為這兩科我最有把握。
高三甄試選填志願,太多的選擇是我的敵人,萬一先生立刻表演英雄救美,用刪去法解決我所有睏擾。
萬一先生在法律系上打了個大叉(萬一法條太多妳背不起來怎麼辦?考不上律師怎麼辦?)、接著劃掉企管金融財管會計等商學院所有科系(妳不是做生意的料,萬一身陷數字地獄,會不會瘋掉?)、又對教育和各種語文相關科系搖搖頭(妳這麼沒耐心,萬一當老師誤人子弟怎麼辦?),結果只剩下傳播學院不用背書沒有數學也不用當老師,那就讀新聞吧。
19歲,上了大學,當同學們不惜拉低平均,也要選修充滿挑戰性的法律金融政治當輔系,我捧著原本就很熟悉的希臘羅馬神話和莎士比亞,悠游在西洋古典文學天地裡;
大四那年我補習GRE,補完了卻沒去考試,因為萬一先生說:「萬一妳考不好怎麼辦?萬一妳臨時反悔不想出國了怎麼辦?還有,妳出國想念些什麼?萬一改變主意,不是白考了!」
22歲,從新聞系畢業,我理所當然當了平面媒體新聞記者,因為萬一先生嘟噥,電視新聞要拋頭露臉,萬一吃螺絲或長痘子怎麼辦?被批評的一無是處怎麼辦?去跑時尚娛樂或社會八卦或許很有趣,但萬一學校老師從此看不起妳怎麼辦?於是我選了家正派經營的老公司,領一份令人安心的薪水。
我在洗頭時津津有味咀嚼精彩刺激的壹週刊「踢爆」標題,回家繼續寫無關痛癢的產業前景。
我交男友,偏好長相中等笑容陽光燦爛的好男人,瀟灑多金的帥哥對我沒有吸引力,因為他們笑吟吟的臉上寫著「小心我一口吃了妳」。
萬一他們有了別的女人怎麼辦?萬一我受傷怎麼辦?萬一先生在帥哥出沒方圓十里內都貼上「危險勿近」警告標語。
就連吃東西,萬一先生也幫我想得很周到。我故意忽略餐館的新菜單,極度不信任便利商店貨架上的新產品,因為「萬一很難吃那就糟了」。
早餐土司我只買7-11的「好土司」,因為它最便宜而且至少我吃過味道還能接受;到美而美我只點鮪魚蛋三明治加冰奶茶,上川菜館子點宮保雞丁麻婆豆腐,客家菜吃薑絲大腸和鵝肉,日本料理等於豬排飯、炒烏龍麵、花壽司或鮪魚沙西米。
這樣很好,做什麼事都有萬一先生陪著,我覺得很安心。
直到25歲那年,我才赫然發現,走在安全地帶,不代表不會有意外。天上都可以掉下禮物,這世界上還有什麼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比如說,所謂的「好男人」也可能說謊劈腿背著妳在外地跟別人同居,遞給鄰居不會丟臉的名片不保證工作快樂,還有,壽司裡面竟然可以包酪梨這種怪東西。
生平第一次,我有解開繩索的念頭,想到安全網外的世界闖一闖。
我沒考慮萬一,就開始考留學考試,還妄想挑戰我過去25年來時絕對沒想過的科系:MBA。
我還是對金融沒興趣,只想做marketing,但天知道我有沒有天分,marketing會不會成為我的新歡。
我辭職、寫申請文件、寄快遞,兩個月內,一切搞定。
信箱裡躺著一個又一個好消息,喔,我錄取了。喔,我要去紐約,聽說那是個慾望城市。
就當一切都塵埃落定,在這個時候,萬一先生又回來了。
「萬一妳花了大把銀子回來找不到工作?」
「妳什麼基礎也沒有,萬一跟不上進度怎麼辦?」
「萬一去了才發現不對味?」
「萬一妳在紐約的五光十色和MBA的交際生活中迷失自己?」
「妳男友怎麼辦?萬一遠距離戀情行不通?」
我26歲,在日漸鬆弛的肌膚和圓滾滾的游泳圈肚皮後面,還藏著那個抓著2元銅板瑟縮的7歲女孩,每當遇到抉擇,就變成把手身進「恐怖箱」的綜藝節目來賓,碰到鳳梨就驚聲尖叫以為是會咬人的非洲蜥蜴。
過去26年來,我用盔甲城牆重重武裝自己,假想敵是這世上所有不可預測的事情,結果失去的比得到的多。
每次唱國旗歌唱到「勿自暴自棄,勿故步自封」,都頭低的很心虛。
我26歲,第一次鼓起勇氣冒險。我想起偶然在一本雜誌裡看過王文華寫他的史丹福MBA生涯:「我是詩人,將要在MBA課程中,尋找新的詩意。」
(註:史丹福暱稱沒有商管背景的MBA學生為poet。)
我不是詩人不懂詩意,但不打開恐怖箱,怎麼會知道裡面不過是顆鳳梨。
如果在一個陌生的國度,連我最害怕的都能克服,這世界上還有什麼好怕的?就算敗下陣來,打道回府,那很好,至少我知道我不適合什麼,又嘗試過什麼。
再見,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