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PU 2012-9-6 00:58
幸福存款
人生總有急難的日子，啊，還好我還有一大筆幸福存款，可以說服我自己，人世還是值得貪戀，夢想還是值得追求，明天還是值得盼望。
有一陣子，天氣陰雨連綿，雨從灰蒼蒼的天空不斷的灑下、有耐心的四處潑濺著，至少有兩個星期的時間，我感覺自己像一把醬菜，被浸泡在暗無天日又充滿酸腐味的冰冷陶罐裡。
那個時候，剛演完一部舞台劇。這是我人生中莫名其妙攀爬的喜馬拉雅山之一。記不完的台詞像一條漫無止盡的蜿蜒山路，女主角在悲喜與瘋狂間擺盪的情緒像不時颳起的暴風雨，菜鳥挑大樑的我像第一次爬山就得了嚴重高山症的旅人，足足有三個月的時間，日子過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喘不過氣來，是輕描淡寫的說法。應該說是，壓力大到讓我覺得舉步艱難，食不下嚥。
誇張一點，也可以說自己生不如死。
而所有的例行性工作，像電視錄影、廣播和演講及手上的專欄，都必須如常進行。有好幾次，我覺得自己無法勝任，想要向導演請辭，可是，海報已經都印出去了，連廣告都上檔了，我在情緒的臨界點徘徊，卻明白自己一點也擺爛不得，因為，我已經被逼上梁山。
既被逼上梁山，就得當英雄好漢，就算戰死沙場，也不能不戰就投降。
我知道，我是自尊心太強、責任感又太重的人。不得不求好的事，一定得認真；不得不認真的事，一定得求好。在排練的過程中，我已經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如果妳真的想要入戲，那麼，這個角色搞不好會導致妳精神崩潰，它將血淋淋的揭開妳一層皮。
日日折騰，磨了三個月，只演四場戲。我盡力了。也有人不吝給我掌聲。
本來以為，慶功宴之後，我就可以像以前一樣，除了工作時間和寫稿時間之外，在情緒上回復我行我素的自在。
但情況比我想像中還糟。
我應該先解釋一下我演的角色，那是五十年來全世界最經典的劇本──
田納西‧威廉斯的「慾望街車」，這個叫做白蘭琪的角色，費雯麗曾經演過。這個角色並這不是一塊容易下口的蛋糕，敢演的女主角根本是在吞金自盡。
聽說，費雯麗演這個角色之後，足足有半年的時間中了「白蘭琪魔咒」，幾乎得了憂鬱症……劇中這個叫白蘭琪的過氣美女，是個無法接受現實的傢伙，年華不再，她只有靠酗酒、說謊來逃避現實，以求避免正視自己的的悲哀；在那個時代，除了找個男人娶她之外，她的人生沒有別的出路了。
為了虛偽的尊嚴，她不惜說盡各種謊言，最後連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在我過往的生命歷程中，我一直努力克服挫折，當一隻打不死的蟑螂。可是這個角色，逼迫我面對自己的另外一面。
我想我的心中也藏著一個白蘭琪。害怕年歲用盡、青春不再，愛面子愛尊嚴，害怕孤寂，多愁善感，也有一些企圖在眾人面前隱藏的性格陰暗面。
我只是比較願意誠實，不想活得太虛偽。
可是內心深處、潛意識的深處啊，白蘭琪彷彿挖出了我心靈沼澤中埋藏在底層的一片濕潤黑土，這個永遠在逃避自己年齡的白蘭琪，有一種既脆弱又強硬的力量，逼迫我正視自己生命中被隱藏的可能：虛榮、自以為是、渴望被看重、與現實格格不入且自視清高。
那也是我。另一面的我。
如果我沒有走對路，那必是我。
演完戲後，我沒有想到，我竟然很難從那個陰暗的角色脫離。
我太認真，總是太認真。認真跟認同常是同一件事，所以我好像陷入泥漿裡，難以將自己從那個角色中拔除；我以往的沈穩被一種不安所取代，變得易哭易笑，幾乎有點歇斯底里。
我開始負面思考，懷疑自己的人生即將走到窮途末路，而一切努力將會徒勞無益。
極端的敏感和憂鬱在我靈魂裡騷動著。我成天哀聲嘆氣、沮喪疲憊，對平素熱愛的各種活動都興趣缺缺，好像快要扣到憂鬱的門坎了。
多年來，我未曾有過如此灰暗的時期。本以為它會像飛鳥一樣疾疾飛過我的天空，而它竟像候鳥一樣停了許久許久。
其實那種陰鬱的感覺雖不熟悉，但不陌生。我在青少年時期，也一直有張憂鬱的臉。每天都在擔憂天會塌下來的臉。哀歌就寫在我青春的眉宇之間。
真正拯救我的危難，是我的幸福存款。
我存了很多年的幸福存款。
後來，我去了南極。南極是個漫長的旅程，和我們的距離，幾乎是舉世最長的距離，在那個天之涯、海之角，最孤寂蒼涼的地方，我感覺，我的心情一點一點在變好。慢慢的，又從灰色轉為繽紛色彩。
我的幸福存款是什麼呢。
是一種欲望。想要變好的欲望。想嚐遍這美麗世界新鮮事的欲望。不想埋沒自己的欲望。
是一種夢想。用自己的力量活得更好的夢想。想讓自己的能力揮灑自如的夢想。想要在自己的舞台上得到掌聲的夢想。
是一種提醒。我告訴自己：任何暴風雨，你都會度過的，只是時間問題。你要有耐心，也要有足夠的勇氣。我總是以最陽光的方法，鼓勵我自己。
幸福存款裡，有我盡的每一分努力，有我用過心的每一份友誼，有我熱烈追尋過的愛情記憶，有我花了心血做好的每一樣工作、學過的把戲、喜歡的每一件事情，欣賞的每個人。我的幸福存款裡，幸福資金像瀑布一樣的澎湃，只因我都認真過、盡力過。所以我多麼的愛自己身處的這個世界啊。
我曾說過一句自己也很喜歡的話：每一種幸福的背後，都有一個咬緊牙根的靈魂。
是的，我也有個咬緊牙根、永遠好奇的靈魂。
是這樣的東西，驅動我去演了這種使我如中魔咒的戲，也是這樣的勇氣和莽撞，帶我到我夢想中「一生一定要去一次」的南極。
至今我是個不怕冒險的人，一個可以很實際卻又很不切實際的浪漫夢想家。這樣的動力，來自於我的幸福存款。
我始終相信，每個人都得有自己的幸福存款。
幸福存款沒有任何繼承來的財產，每一分，每一分，都得要你花了心思費了力，才能存得進去。
幸福不是中樂透，不是慧星撞地球般的意外與偶然，你可以預知的幸福，是一筆平時就得好好儲蓄的存款。
每一個沒有完成的愛情故事，每一次相遇，每一段相處，甚至難堪破滅的失戀經驗，都可以是一筆存款。
如果我們能在裡面全然付出，細細品味，漸漸成長。
縱然心碎。
零存可以整付。而你必須源源不絕的存入，才不會在需要的時候左支右絀。
面對各種人生跟挑戰、對峙，有時會被空虛黑暗的力量緊緊抓住，但多麼慶幸，我擁有一大筆幸福存款夠我提領；尚未超支。
願你也有一筆屬於自己的幸福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