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est 2012-7-4 00:59
遺 書
我是一名高考落榜生,其中滋味有所經歷者都能體會。世事多遷,造物弄人,多年的苦辛化作黃粱一夢。於是乎終日恍惚鬱悶,纍纍然若喪家之犬。炎炎的夏日本是年輕人歡樂的假期,而今卻落得個淒淒慘參切切。
無意間落目於舊時書桌,十年寒窗,挑燈夜戰歷歷浮現眼前。多少汗水,多少辛勞,深更的明月可為我做證。忽而想起李煜的名句:「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對我而言,除了絕望還有什麼呢?
為了逃避雙親叨人的埋怨,為了躲閃同學譏諷的眼光,更為了隱藏心中的陰影,我迫使自己沉浸在電腦網絡上。然而夢寐總是揮之不去,不時得從角落裡竄出來,籠罩我的全身,封凍我的心靈。
我拚命打開各種網站,以此來尋求刺激,從而使神經麻木,暗淡於一切煩人的悲痛。直到有一天——回憶此事我是多麼的後悔,當時真是傻極了——被我發現一所奇異的網站,生活就此改變。我以為苦惱的日子該結束了,可誰知恐怖的歲月就此拉開了序幕。
那是一個風雨的深更,霎間的閃電勾勒出遠方古牆猙獰的輪廓;震天的雷聲彷彿來自遠古的猛獸在嘶吼。我漫無目的胡亂打開任何一所網站,並不斷的關閉不時彈出的廣告。
啪——又跳出一個廣告,黑色的網面。廣告語寫地佔了網頁的大半,行間參差不齊,字體也有大有小:「你生活煩悶嗎?你是否活得無趣;你想尋求刺激嗎?你是否想逃避生活;請加入亡靈之站吧。」字體散出幽幽綠光。一定是哪個無聊鬼在嚇人——我當時想。不過,話說到了我的心裡,我正是要尋求刺激。於是我按下了鼠標。
一樣的黑色,一樣的綠光:「放棄一切希望,加入靈魂倒計時行列。」旁邊是一個骷髏的圖案,寫著:「放棄希望,加入。」我移動鼠標向著加入鍵,然後罪惡的一按。
於是現出了平常見慣的履歷表,只有姓名和出生年月日,旁側有一句話:「生不逢時,活也枉然。」我寫上真實姓名:趙秉真。胡亂填一個數字。
「與生死簿上記載不符,重填。」跳出一個對話框。
還真像有啥事,我心想。老老實實改填真實的年月,隨後按確定。現在想想,當時是多麼愚蠢啊!
跳出一行字:「你已經把靈魂出賣給了魔鬼。」子夜的鐘聲敲了一下;我忽而想起了浮士德,不覺渾身一陣哆嗦。
綠光漸漸隱暗,浮現出行行字體,慘白的。定睛一看,都是人的姓名,出生時日。有中文的,也有洋名。打開下一頁,仍是如此。無聊得很,一點也不刺激,我心想。
接連打開了幾十頁,無任何變化。我想:要是下一頁再是姓名時日,就關了它。
仍是失望,唯一的差異便是慘白的字體突變成血紅。我看了看血紅欄裡為首的名字:李達金,1962,8,21.接下來的網頁一成不變——姓名和時日——但都是血紅色。我看好像永無止境,覺得自己被欺騙了,一下子關閉了這騙人的亡靈之站。
第二天,我就忘了昨夜幹了什麼事。高考落榜的陰影仍就籠罩我的心靈,揮之不去,驅之不散。父母的訓斥整日在耳邊迴響「民辦沒錢讀,復讀又不願,以後怎麼辦?」我記得以前的訓斥末尾句都是:將來怎麼辦。「將來」改稱「以後」使我感到事情越發緊迫,我想起餓死街頭的慘像。
當我看到新聞裡巴勒斯坦難民時,就想到以後自己的生活是否會更慘。正在想,新聞卻變換了。長頭髮的播報員道:「今晨中韓班機墜毀,死亡17人,傷53人---」屏幕上滾動著傷亡者的名單。然而我被所見嚇住了:名基電腦公司廣州分部副經理李達金,40歲,搶救無效,上午8點死亡。我回想著似曾相識的名字,憶起了昨夜的事情。
慌忙打開網站,用鼠標點了好久才找到那紅白相間的所在。奇怪的是紅間的起首並非李達金,而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我於是往下找,還是沒發現。
猛抬頭,卻看到一個慘白色的李達金,奇怪,他的名字列在白間的末尾。我用鼠標欲將他拉到紅色的行首,然而無用。無意間手一滑,紅行裡的人名卻被我調動了一下,緊貼白行的是一個喚徐景卞的人。
我是一個不大喜歡看報的人,尤其見到刊登的高校錄取人名更不是滋味——其中永遠沒我。可是近來幾天晚報一來我就搶著看,我的感覺終於靈驗了。訃告欄有言:「二十二中徐某,不堪數學老師重責,跳樓身亡---」我打電話給二十二中同學,問死者的名字。話筒那邊傳來聲音:徐景卞。據說徐某原想爬上陽台嚇唬罵他的老師,不知怎麼的失手摔下來了。
我打開這亡靈網站,徐景卞的名字變成了白色,枯骨的白色。我開始預感到不妙。我終於找到了所要的刺激,然而這是何等樣的刺激啊!高考的陰影與之相比是何等的渺小啊!
我發瘋似的往下翻網頁,搜尋著不想見到的名字。在幾個小時之後,最末一行:趙秉真,1983,6,18.滾動著鼠標,欲刪去,可無論如何也不管用。我沮喪得很,發覺身上濕漉漉的——出了一身冷汗。我暗暗的安慰自己:沒事的,純屬巧合罷了。其實心裡根本不自信。但如今,在看那網頁,那幽幽的底色,不覺起了一陣莫名的恐懼。我想起《驢皮記》裡的主人公,一個出賣靈魂的傢伙,可是我實在比他遜色得多——我連一張換取享樂的驢皮都沒有,僅剩絕望的死亡的等待。
這幾天,新聞裡一有暴死慘死的消息,我就急著對人名,只要不壽終正寢的,總十有八九對的著。紅名字不斷地被染成白色,似乎是魔鬼吸乾了血液,化作具具乾屍。看到繼我名字之後,又繫上一大堆新名字,我替他們悲哀,像我一樣為尋求刺激,卻不知死之將至。而我的名字越來越向紅白交夾處挺進,為了延緩這最後的審判,我不斷的把我後面的名字拉到前面,尋找替死鬼,從而使我總落在紅檔的末尾,遠離那恐怖的死亡線;並默默為拉上的名字祈禱:原諒我,寬恕我。我害怕上網了,尤其是深夜十二點過後,亡靈之戰會突然跳出來;然而我必須每月上一次,挪後我的名字。用這種辦法,我偷生了好長時光,眼看別人一個一個的死亡,我神經麻木了。
好同學章錦陶的生日聚會上,大夥兒熱鬧得很。
「小趙,你不舒服嗎,臉鬱悶的樣子,不會是因為考不上大學吧?」錦陶問道。
「沒事,哪能呢!」於是錦陶加入其他同學的談話中去了。飯後大家圍著一圈講鬼故事,唬得錦陶的小妹玉琦藏在了哥哥的背後直打哆嗦。
「怕什麼,都是假的,嚇唬膽小鬼。」賈隆彥嚷嚷,他是我班裡出名的膽子大,諢名賈不怕。
「我倒遇見一件事,蠻詭異的,只是——」錦陶插話。
「是女鬼嗎?」「是不是有人背後喊你名字,回頭卻不見人?」「不是,不是,其實也沒什麼好害怕的。」錦陶嚥了嚥唾沫,「一個網站,子夜才出現,名喚:亡靈之站---」我的腦袋嗡的一下,莫非---,以下的話再也聽不進去了。
「---就這樣,都是名字,有紅有白,我翻得手都酸了,還沒到底。」「沒勁,這種網站真無聊。」大夥兒喊著。
「大家快看,小趙嚇得面如土色,哈哈哈。」賈不怕指著我說。
我並不爭辯,待等席散之後,大家都已歸去,我湊近錦陶說:「你真填了真實姓名和出生時日?」「沒有。」我鬆了一口氣。
「我填了妹妹的名字和時日。」「該死,你什麼時候填的?」「一月前吧。」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來不及了,快上網!」現在是11:57,我們熬過了漫長的三分鐘。當十二點最後一聲餘音消散之後,可惡的網站便竄了出來。章玉琦,1988,3,27.天哪!正在紅白相間處,名字是紅色的。還好,有救,我用鼠標把她往下挪。出人意料,竟挪不動。然而名字在變色,由血紅至朱紅,由朱紅至淡紅,再粉紅,突然紅起來了,紅得變紫,轉青,微微泛黃,然後淡下去,變白,一眨眼的工夫,骨灰似的顏色呈現於眼前。章玉琦被白色惡魔吞沒了。
「這是什麼意思,小趙?」「你再也見不到你妹妹了。」叮鈴鈴---錦陶拿起了電話:「喂?啊,是我錦陶,叔叔嗎---琦琦九點走的,什麼?現在還沒到家。---」我和錦陶出去找他妹妹,路上講了亡靈之站的事。
一夜無眠。
笠日,小河裡找著了章玉琦的浮屍。章玉琦曾奪取過市運動會女子游泳錦標賽少兒組亞軍。
午後,我打電話給錦陶,接電話的是他媽媽。說錦陶發燒躺在床上,嘴裡一直念著:是我害了她。兄妹倆自小感情很好,弄成這般地步,真讓人傷心。
那天晚上,又是我月底挪名字的時候到了。奇怪?我的名字已被挪好了,在最遠離紅白生死線的地方。誰替我挪過呢?抑或魔鬼動了菩薩心腸?
我翻到了紅白相交處,看到了玉琦的名字,我要向她懺悔;我挪動名字,加速了她的死亡,本來時間應該來得及救她。突然我發現玉琦下面一個名字在變色,定睛一看,嚇一大跳。變的是:章錦陶,1983,9,28.錦陶死訊的傳來我早有準備,醫生說是突發心肌梗塞而亡,只是這麼小就發病很罕見。只有我知道,錦陶對於自己的錯誤不能原諒,便上了這該死的網站,挪自己的名字於妹妹的名下,一道身赴黃泉。而我名字的挪動也就好解釋了。白色的名字挪不動,是因為人死不能復生。
現在最苦悶的人是我,我想把這事告訴別人,誰會相信我呢,一個高考落榜生,一個游手好閒的痞子,一個不務正業的社會渣滓。賈不怕是我最親密的朋友,他不會嫌棄我的,對,告訴他。
我拿起了電話,沒想到造了一個罪惡深重的孽。
賈不怕聽了我的訴說,哈哈大笑,說我神經過敏。我說開頭我也不信,事實的發展由不得你不信。
「我今晚看看去,瞧你被嚇得這樣子。」「看看行,千萬別加入啊。」「好,好。」賈不怕掛斷了電話。
半夜裡鈴聲響了,電話那頭是賈不怕:「不瞞你說,我加入了,就方纔,章錦陶的下面。我倒要看看能把我怎麼樣。」我能說什麼呢,只有祝告上蒼,饒恕我的罪過。
早晨來了電話,我想該是死訊到了吧。
「我是賈隆彥,怎麼樣,沒事!」「你真沒死?」「我死不了,來我家,我可要好好教導你。」消息真讓我喜出望外,難道擺脫魔咒了,難道一切都是假的,是巧合?是有人惡作劇,先看見報上刊登了亡者的名單再使名字變白的?
到了隆彥的家,他親自來迎接我,身體好得很。他家住的是公寓房底層,密佈著防盜門防盜窗。我說:「賈不怕,你還是怕強盜哦?!」他笑了笑,「我鬼不怕。」「是啊,分明是那陰陽簿見你怕。」哈哈哈。我的心終於能輕鬆起來。一個念頭突然進入我的頭腦:「你不會騙我說你加入了,從而安慰我吧?」「哼,你不信任我,我確實加入了。」他詳細地給我描述了網站的樣子,我徹底相信了。
天氣很熱,我去外面買兩份珍珠奶茶,臨行,賈不怕鎖了防盜門,我說:「我一人出去,有你呆在家裡,怕什麼。」「現在盜賊多,謹慎些好。」我一邊搖頭一邊走出去,心想:什麼賈不怕,分明假不怕,是真怕。
附近的店都賣完了,沒有冰凍的,我只得穿過本市主幹道莫邪街去買。
回來的路上,只見一股濃煙沖天,路人喊著:「失火啦!」濃煙密處便是賈不怕的寓所。詛咒靈驗了,我手一緊張,兩杯珍珠奶茶不知扔到了什麼所在。
湮滅了,留下一堆廢墟。賈隆彥的屍體,黑乎乎的,被人帶了出去。從公司趕來的賈父賈母哭得死去活來,滿眼狼藉,一片淒傷。
賈隆彥的死應由我負責,我們太幼稚了,以為逃脫了災難。其實是時機未到,魔鬼是無孔不入的。而賈家的防盜設備阻止了賈隆彥跳窗破門的企圖,是某種不可知的力量使賈隆彥開不了鎖,也是同樣的力量使錦陶猝死,玉琦淹死。這股邪惡的力量也正威懾著我,我是它長線上的一條魚,雖則不會馬上脫水,卻早已上鉤了,我的命運已不在我的手中,他何時拉網我的生命就何時結束。
我的好朋友是我害死的,死得很慘。我更能體會到錦陶當時的心情,我決定步他的後塵。這個該死的網站不知害死了多少的生靈,我應該把它公之於眾,讓世人再不受欺騙,靈魂是不能出賣的。雖則世人知道真相後,不會再登入了,這就意味著我找不到替死鬼往上挪,我的生命就很快得完結,然而我在所不惜。我是一個於家於國都無望的人,死我一個有什麼了不起。我知道若把這事告訴父母或其他人都不會信,我想到網站,編成小說就會有人來看,上網的人都不是死腦袋,會信我的。
我只想提一個忠告:千萬別加入陌生的網站!!!!!!
這篇文章一發表,我的日子就不多了,將這作為我的一份遺書,貢獻與生者的面前。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萬萬要避開亡靈之站,那麼,我的心願也就遂了。
趙秉真絕筆2002年10月
一星期前,初中的老同學趙秉真到我家來,交給我一封信,要我七天後在網上發表。我見他人都瘦了一圈,眼裡還有血絲,亦不便問他,只勸他大家都是同學,有難可以幫忙。他沒說什麼就走了。我遵他囑咐,打印了出來。原稿字體很潦草,錯別字挺多,我盡量更正。內容很荒誕,初中時他可是個老實人,想不到三年後竟成這樣。據說他給我稿子的第二天就與父母回淮陰老家去了,從此渺無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