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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ny 2009-5-25 13:40

希臘文明的興起

在全部的歷史裏﹐最使人感到驚異或難於解說的莫過於希臘文明的突然興起了。構成文明的大部分東西已經在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存在了好幾千年﹐又從那裏傳播到了四鄰的國家。但是其中卻始終缺少著某些因素﹐直等到希臘人才把它們提供出來。希臘人在文學藝術上的成就是大家熟知的﹐但是他們在純粹知識的領域上所做出的貢獻還要更加不平凡。他們首創了數學﹑科學和哲學﹔他們最先寫出了有別於純粹編年表的歷史書﹔他們自由地思考著世界的性質和生活的目的﹐而不為任何因襲的正統觀念的枷瑣所束縛。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如此之令人驚異﹐以至於直到最近的時代﹐人們還滿足於驚嘆並神秘地談論著希臘的天才。然而現在已經有可能用科學的觀念來了解希臘的發展了﹐而且的確也值得我們這樣去做。

哲學是從泰勒斯 (Thales) 開始的﹐他預言過一次日蝕﹐所以我們就很幸運地能夠根據這件事實來斷定他的年代﹔據天文學家說﹐這次日蝕出現於公元前585年。哲學和科學原是不分的﹐因此它們是一起誕生於公元前第六世紀的初期。在這從前﹐希臘及其鄰國曾發生過什麼事情呢﹖任何一種回答都必然有一部分是揣測性的﹐但考古學在本世紀裏所給我們的知識已經比我們祖先們所掌握的要多得多了。

文字的發明在埃及大約是在公元前4000年左右﹐在巴比倫也晚不了太多。兩國的文 字都是從象形的圖畫開始的。這些圖畫很快地就約定俗成﹐因而語詞是用會意文字來表示的﹐就象中國目前所仍然通行的那樣。在幾千年的過程裏﹐這種繁複的體系發展成了拼音的文字。

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早期文明的發展是由於有尼羅河﹑底格裏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它們使得農業易於進行而又產量豐富。這些文明在許多方面都有些像西班牙人在墨西哥和祕魯所發現的文明﹐這裏有一個具有專制權力的神聖國王﹔在埃及﹐他還領有全部的土地。這裏有一種多神教﹐國王和這種多神教的至高無上的神有著特殊親密的關繫。有軍事貴族﹐也有祭司貴族。如果君主懦弱或者戰爭不利﹐祭司貴族往往能夠侵凌王權。 土地的耕種者是農奴﹐隸屬於國王﹑貴族或祭司。

埃及的神學和巴比倫的神學頗為不同。埃及人主要的關懷是死亡﹐他們相信死者的靈魂要進入陰間﹐在那裏﹐奧西裏斯要根據他們在地上的生活方式來審判他們。他們以為靈魂終會回到身體裏面來的﹔這就產生了木乃伊以及豪華的陵墓建築。金字塔群就是 公元前4000年末葉和3000年初葉的歷代國王們所建造的。這一時期以後﹐埃及文明就變得越來越僵化了﹐並且宗教上的保守主義使得進步成為不可能。約當公元前1800年﹐埃及被稱為喜克索斯人的閃族人所徵服﹐他們統治埃及約有兩個世紀。他們在埃及並沒有留下持久的痕跡﹐但是他們在這裏的出現一定曾經有助於埃及文明在敘利亞和巴勒斯坦的傳播。

巴比倫的發展史比埃及更帶有黷武好戰的性質。最初的統治種族並不是閃族﹐而是“蘇瑪連”人﹐這種人的起源我們還不清楚。他們發明瞭楔形文字﹐征服者的閃族就是從他們這裏接受了楔形文字的。曾經有一個時期﹐有許多獨立的城邦彼此互相作戰﹔但是最後巴比倫稱霸﹐並且建立了一個帝國。其他城邦的神就變成了附屬的神﹐而巴比倫的神馬爾督克便獲得了有如後來宙斯在希臘眾神之中所佔的那種地位。在埃及也出現過同樣的情形﹐只是時間更早得多。埃及與巴比倫的宗教正象其他古代的宗教一樣﹐本來都是一種生殖性能崇拜。大地是陰性的﹐而太陽是陽性的。公牛通常被認為是陽性生殖性能的化身﹐牛神是非常普遍的。在巴比倫﹐大地女神伊什塔爾在眾女神之中是至高無上的。這位“偉大的母親”在整個的西亞洲以各種不同的名稱而受人崇拜。當希臘殖民者在小亞細亞為她建築神殿的時候﹐他們就稱她為阿爾蒂米斯﹐並且把原有的禮拜儀式接受過來。這就是“以弗所人的狄阿娜”的起源。基督教又把她轉化成為童貞女瑪利亞﹐但是到了以弗所宗教大會上才規定把“聖母”這個頭銜加給我們的教母。

只要一種宗教和一個帝國政府結合在一片﹐政治的動機就會大大改變宗教的原始面貌。一個男神或一個女神便會和國家聯繫起來﹐他不僅要保證豐收﹐而且還要保證戰爭勝利。富有的祭司階級規定出一套教禮和神學﹐並且把帝國各個組成部分的一些神都安排在一個萬神殿裏。

通過與政府的聯繫﹐神也就和道德有了聯繫。立法者從神那裏接受了他們的法典﹐因此犯法就是褻瀆神明。現在所知的最古老的法典﹐就是公元前2100年左右巴比倫王罕姆拉比的法典﹔國王宣告這一法典是由馬爾督克交付給他的。在整個的古代﹐道德與宗教之間的這種聯繫變得越來越密切。巴比倫的宗教與埃及的宗教不同﹐它更關心的是現世的繁榮而不是來世的幸福。巫術﹑卜筮和占星術雖然並不是巴比倫所特有的﹐然而在這裏卻比在其他地方更為發達﹐並且主要也是通過巴比倫它們才在古代的後期獲得了它們的地位。從巴比倫也流傳下來了某些屬於科學的東西﹕一日分為24小時﹐圓周分為360度﹔以及日月蝕周期的發現。這就使他們能夠準確地預言月蝕﹐並能以某種蓋然性來預言日蝕。巴比倫的這種知識﹐我們下面將會看到﹐泰勒斯是得到了的。

埃及與美索不達米亞的文明是農業的文明﹐而周圍民族的文明最初則是畜牧的文明。商業的發展起初幾乎完全是海上的﹐隨著商業的發展就出現了一種新的因素。直到公元前1000年左右﹐武器還是用青銅製造的﹐有些國家自己本土上並不具備這種必要的金屬﹐便不得不從事貿易或者海盜掠奪以求獲得它們。海盜掠奪只是一時的權宜﹐而在社會與政治條件相當穩定的地方﹐商業就被人認為更加有利可圖。在商業方面﹐克裏特島 (Crete) 似乎是先驅者。大約有十一個世紀之久﹐可以說從公元前2500至公元前1400年﹐在克裏特曾存在過一種藝術上極為先進的文化﹐被稱為米諾文化。克裏特藝術的遺物給人以一種歡愉的﹑幾乎是頹廢奢靡的印象﹐與埃及神殿那種令人可怖的陰鬱是迥然不同的。

關於這一重要的文明﹐在阿瑟˙伊萬斯爵士以及其他諸人的發掘以前﹐人們幾乎是一無所知。那是一種航海民族的文明﹐與埃及保持著密切的接觸﹙除了喜克索斯人統治的時代是例外﹚。從埃及的圖畫裏顯然可以看出﹐克裏特的水手們在埃及和克裏特之間進行過相當可觀的商業﹐這種商業約當公元前1500年左右達到了它的頂峰。克裏特的宗教似乎與敘利亞和小亞細亞的宗教有著許多的相同之點﹐但是在藝術方面則與埃及的相同之點更多些﹐雖然克裏特的藝術是非常有獨創性的﹐並且是充滿了可驚訝的生命力的。 克裏特文明的中心是所謂諾索斯的“米諾宮”﹐古典希臘的傳說裏一直流傳著對它的追憶。克裏特的宮殿是極其壯麗的﹐但是大約在公元前十四世紀的末期被毀掉了﹐或許是被希臘的侵略者所毀掉的。克裏特歷史的紀年﹐是從在克裏特所發現的埃及器物以及在埃及所發現的克裏特器物而推斷出來的﹔我們的知識全都是靠著考古學上的證據。

克裏特人崇拜一個女神﹐也許是幾個女神。最為明確無疑的女神就是“動物的女主人”﹐她是一個女獵人﹐或許就是古典的阿爾蒂米斯的起源。她或者另一女神﹐也是一位母親﹔除了“動物的男主人”而外﹐唯一的男神就是她的少子。有證據可以說明克裏特人是信仰死後的生命的﹐正如埃及的信仰一樣﹐認為人死之後﹐生前的作為就要受到賞罰。但是總的說來﹐從克裏特的藝術上看﹐似乎他們是歡愉的民族﹐並沒有受到陰沉的迷信的很大壓迫。他們喜歡鬥牛﹐鬥牛時女鬥士和男鬥士一樣地表演出驚人的絕技。鬥牛是宗教儀式﹐阿瑟˙伊萬斯爵士以為鬥牛者屬於最高的貴族。傳下來的圖畫都是非 常生動而逼真的。

克裏特人有一種直線形的文字﹐但是還沒有人能夠辨識。他們在國內是和平的﹐他們的城市沒有城牆﹔他們無疑地是受海權的保護的。

在米諾文明毀滅之前﹐約當公元前1600年左右﹐它傳到了希臘大陸﹐在大陸上經歷了逐漸蛻化的階段直至公元前900年為止。這種大陸文明就叫邁錫尼文明﹔它是由於發掘帝王的陵墓以及發掘山頂上的堡壘而被人發現的﹐這說明瞭他們比克裏特島上的人更害怕戰爭。陵墓及堡壘始終都給古典希臘的想象力以強烈的印象。宮殿裏的較古老的藝術品若不是確乎出於克裏特工匠之手﹐也是與克裏特工藝密切接近的。隔著一層朦朧的傳說所見到的邁錫尼文明﹐正是荷馬詩歌所描寫的文明。

關於邁錫尼人還有許多不清楚的地方。他們的文明是他們被克裏特人所徵服的結果嗎﹖他們說希臘語呢﹐抑或他們是一種較早的土著種族呢﹖對於這些問題還不可能有確切的答案﹐但是總的說來﹐他們很可能是說希臘語的徵服者﹐並且至少貴族是來自北方的頭髮漂亮的侵入者﹐這些人帶來了希臘的語言。希臘人前後以三次連續的浪潮進入希臘﹐最初是伊奧尼亞人﹐然後是亞該亞人﹐最後是多利亞人。伊奧尼亞人雖然是征服者﹐但似乎相當完整地採納了克裏特的文明﹐正象後來羅馬人採納了希臘的文明一樣。但是伊奧尼亞人被他們的後繼者亞該亞人所侵擾﹐並且大部分被趕走了。從波伽茲﹣科易所發掘出來的喜特人的書版裏﹐我們可以知道亞該亞人在公元前十四世紀曾有過一個龐大的有組織的帝國。邁錫尼文明已經被伊奧尼亞和亞該亞人的戰爭所削弱﹐實際上就被最後的希臘侵略者多利亞人所毀滅了。以前的侵入者大部分採納了米諾的宗教﹐但是 多利亞人卻保存了他們祖先的原始的印度﹣歐羅巴宗教。然而邁錫尼時代的宗教卻仍然不絕如縷﹐尤其是在下層階級之中﹔而古典時代希臘的宗教就是這兩種宗教的混合物。

雖然上敘的情況可能是事實﹐但是我們必須記得我們並不知道邁錫尼人究竟是不是希臘人。我們所知道的只是他們的文明毀滅了﹐在它告終的時候﹐鐵就代替了青銅﹔並 且有一個時期海上霸權轉到腓尼基人的手裏。

在邁錫尼時代的後期極其結束之後﹐有些入侵者定居下來變成了農耕者﹔而另有些入侵者則繼續推進﹐首先是進入希臘群島和小亞細亞﹐然後進入西西裏和意大利南部﹐他們在這些地方建立了城市﹐靠海上貿易為生。希臘人最初便是在這些海上城市裏作出了對於文明的嶄新的貢獻﹔雅典的霸權是後來才出現的﹐而當它出現的時候也同樣地是和海權結合在一起的。

希臘大陸是多山地區﹐而且大部分是荒瘠不毛的。但是它有許多肥沃的山谷﹐通海便利﹐而彼此間方便的陸地交通則為群山所阻隔。在這些山谷裏﹐小小的各自分立的區域社會就成長起來﹐它們都以農業為生﹐通常環繞著一個靠近海的城市。在這種情況之下很自然的﹐任何區域社會的人口只要是增長太大而國內資源不敷時﹐在陸地上無法謀生的人就會去從事航海。大陸上的城邦就建立了殖民地﹐而且往往是在比本國更容易謀生得多的地方。因此在最早的歷史時期﹐小亞細亞﹑西西裏和意大利的希臘人都要比大陸上的希臘人富有得多。

希臘不同地區的社會制度也是大有不同的。在斯巴達﹐少數貴族就靠著壓迫另一種族的農奴的勞動而過活﹔在較貧窮的農業區﹐人口主要的是那些靠著自己的家庭來耕種自己土地的農民們。但是在工商業繁榮的地區﹐自由的公民則由於使用奴隸而發財致富––採礦使用男奴隸﹐紡織則使用女奴隸。在伊奧尼亞﹐這些奴隸都是四蕕的野蠻人﹐ 照例最初都是戰爭中的俘獲。財富越增加﹐則有地位的婦女也就越孤立﹐後來她們在希 臘的文明生活裏幾乎沒有地位了﹐只有斯巴達是例外。

一般的發展情況是最初由君主制過渡到貴族制﹐然後又過渡到僭主制與民主制的交替出現。國王們並不象埃及的和巴比倫的國王那樣具有絕對的權力﹐他們須聽從元老會議的勸告﹐他們違背了習俗便不會不受懲罰。“僭主制”並不必然地意味著壞政府﹐而僅僅指一個不是由世襲而掌權的人的統治。“民主制”即指全體公民的政府﹐但其中不包括奴隸與女人。早期的僭主正象梅狄奇家族那樣﹐乃是由於他們是財閥政治中最富有的成員而獲得權力的。他們的財富來源往往是佔有金銀礦﹐並且由於伊奧尼亞附近呂底亞王國傳來了新的鑄幣制度而大發其財。鑄幣似乎是公元前700年以前不久被人發明的。

商業或海盜掠奪––起初這兩者是很難分別的––對於希臘人最重要的結果之一﹐就是使他們學會了書寫的藝術。雖然書寫在埃及和巴比倫已經存在過幾千年了﹐而且米諾的克裏特人也曾有過一種文字﹙這種文字還沒有人能識別﹚﹐然而並沒有任何決定性的證據可以證明希臘人在公元前十世紀左右以前是會寫字的。他們從腓尼基人那裏學到書寫的技術﹔腓尼基人正象其他敘利亞的居民一樣﹐受著埃及和巴比倫兩方面的影響﹐而且在伊奧尼亞﹑意大利和西西裏的希臘城市興起之前﹐他們一直握有海上商業的霸權。公元前十四世紀時﹐敘利亞人給伊克納頓﹙埃及的異端國王﹚寫信仍然使用巴比倫的楔形文字﹔但是推羅的西拉姆﹙公元前969-936年﹚已經用腓尼基字母了﹐腓尼基字母或許就是從埃及文字中發展出來的。最初埃及人使用一種純粹的圖畫文字﹔這些圖畫日益通行以後就逐漸地代表音節﹙即圖形所代表的事物的名字的第一個音節﹚﹐終於根據“A是一個射青蛙的射手”的原則而代表單獨的字母了。最後的這一步埃及人自己並沒有完成﹐而是由腓尼基人完成的﹐而這就給了字母以一切的便利。希臘人又從腓尼基人那裏借來這種字母加以改變以適合他們自己的語言﹐並且加入了母音而不是象以往那樣僅有子音﹐從而就作出了重要的創造。毫無疑問﹐獲得了這種便利的書寫方法就大大促進了希臘文明的興起。

希臘文明第一個有名的產兒就是荷馬。關於荷馬的一切全都是推測﹐但是最好的意見似乎是認為﹐他是一系列的詩人而並不是一個詩人。或許依裏亞特和奧德賽兩書完成的期間約佔200年的光景﹐有人說是從公元前750-550年﹐而另有人認為《荷馬》在公元前八世紀末就差不多已經寫成了。荷馬詩現存的形式是被比西斯垂塔斯帶給雅典的﹐他在公元前560至527年﹙包括間斷期﹚執政。從他那時以後﹐雅典的青年就背誦著荷馬﹐而這就成為他們教育中最重要的部分。但在希臘的某些地區﹐特別是在斯巴達﹐荷馬直到較晚的時期﹐才享有同樣的聲望。

荷馬的詩歌好象後其中世紀的宮廷傳奇一樣﹐代表著一種已經開化了的貴族階級的觀點﹐它把當時在人民群眾中依然流行的各種迷信看成是下等人的東西而忽略過去。但是到了更後來的時期﹐許多這些迷信又都重見天日了。近代作家根據人類學而得到的結論是﹕荷馬決不是原著者﹐而是一個刪定者﹐他是一個十八世紀式的古代神話的詮釋家﹐懷抱著一種上層階級文質彬彬的啟蒙理想。在荷馬詩歌中﹐代表宗教的奧林匹克的神發﹐無論是在當時或是在後世﹐都不是希臘人唯一崇拜的對象。在人民群眾的宗教中﹐還有著更黑暗更野蠻的成份﹐它們雖然在希臘智慧的盛期被壓抑下去了﹐但是一等到衰弱或恐怖的時刻就會迸發出來。所以每逢衰世便證明瞭﹐被荷馬所擯棄的那些宗教迷信在整個古典時代裏依然繼續保存著﹐只不過是半隱半顯罷了。這一事實說明瞭許多事情﹐否則的話﹐這些事情便似乎是矛盾而且令人感到驚異的了。

任何地方的原始宗教都是部族的﹐而非個人的。人們舉行一定的儀式﹐通過交感的魔力以增進部族的利益﹐尤其是促進植物﹑動物與人口的繁殖。冬至的時候﹐一定要祈求太陽不要再減少威力﹔春天與收獲季節也都要舉行適當的祭禮。這些祭禮往往能鼓動偉大的集體的熱情﹐個人在其中消失了自己的孤立感而覺得自己與全部族合為一體。在全世界﹐當宗教演進到一定階段時﹐做犧牲的動物和人都要按照祭禮被宰殺吃掉的。在不同的地區﹐這一階段出現的時期也頗為不同。以人作犧牲的習俗通常都比把作為犧牲的人吃掉的習俗要持續得更長久些﹔就在希臘歷史期開始時也還不曾消滅。不帶有這種殘酷的景象的祈求豐收的儀式﹐在全希臘也很普遍﹔特別是伊留希斯神秘教的象徵主義﹐根本上是農業的。

必須承認﹐荷馬詩歌中的宗教並不很具有宗教氣味。神發們完全是人性的﹐與人不同的只在於他們不死﹐並具有超人的威力。在道德上﹐他們沒有什麼值得稱述的﹐而且也很難看出他們怎麼能夠激起人們很多的敬畏。在被人認為是晚出的幾節詩裏﹐是用一種伏爾泰式的不敬在處理神發們的。在荷馬詩歌中所能發現與真正宗教感情有關的﹐並不是奧林匹克的神發們﹐而是連宙斯也要服從的“運命”﹑“必然”與“定數”這些冥冥的存在。運命對於整個希臘的思想起了極大的影響﹐而且這也許就是科學之所以能得出對於自然律的信仰的淵源之一。

荷馬的神發們乃是徵服者的貴族階級的神發﹐而不是那些實際在耕種土地的人們的有用的豐產之神。正如吉爾伯特˙穆萊所說的﹕“大多數民族的神都自命曾經創造過 世界﹐奧林匹克的神並不自命如此。他們所做的﹐主要是征服世界。……當他們已經征服了王國之後﹐它們又幹什麼呢﹖他們關心政治嗎﹖他們促進農業嗎﹖他們從事商業和工業嗎﹖一點都不。他們為什麼要從事任何老實的工作呢﹖依靠租稅並對不納稅的人大發雷霆﹐在他們看來倒是更為舒適的生活。他們都是些嗜好征服的首領﹐是些海盜之王。 他們既打仗﹐又宴飲﹐又遊玩﹐又作樂﹔他們開懷痛飲﹐並大聲嘲笑那伺候著他們的瘸鐵匠。他們只知怕自己的王﹐從來不知懼怕別的。除了在戀愛和戰爭中而外﹐他們從來不說謊。”

荷馬筆下的人間英雄們﹐在行為上也一樣地不很好。為首的家庭是庇勒普斯家族﹐ 但是它並沒有能夠成功地建立起一個幸福的家庭生活的榜樣。

“這個王朝的建立者﹐亞洲人坦達魯斯﹐是以直接對於神發的進攻而開始其事業的﹔ 有人說﹐他是以試圖誘騙神發們吃人肉﹐吃他自己的兒子庇勒普斯的肉而開始的。庇勒普斯在奇跡般地復活了之後﹐也向神發們進攻。他那場對比薩王奧諾謨斯的有名的車賽﹐是靠了後者的御夫米爾特勒斯的幫助而獲得勝利的。然後他又把他原來允許給以報酬的同盟者乾掉﹐把他扔到海裏去。於是詛咒便以希臘人所稱為'阿特'﹙ate﹚的形式––如果實際上那不是完全不可抗拒的﹑至少也是一種強烈的犯罪衝動––傳給了他的兒子阿特魯斯和泰斯提司。泰斯提司姦污了他的嫂子﹐並且因而便把家族的幸運﹐即有名的金毛羊﹐偷到了手中。阿特魯斯反過來設法放逐了他的兄弟﹐而又在和解的藉口之下召他回來﹐宴請他吃自己孩子的肉。這種詛咒又由阿特魯斯遺傳給他的兒子阿加米儂。阿加米儂由於殺了一隻作犧牲的鹿而冒犯了阿爾蒂米斯﹔於是他犧牲自己的女兒伊妃格尼亞來平息這位女神的盛怒﹐並得以使他的艦隊安全到達特羅伊。阿加梅儂又被他的不貞的妻子和她的情夫﹐即泰斯提司所留下來的一個兒子厄極斯特斯﹐謀殺了。阿加米儂的兒子奧瑞斯提斯又殺死了他的母親和厄極斯特斯﹐為他的父親報了仇”。荷馬的詩作為一部完成的定稿﹐乃是伊奧尼亞的產物﹐伊奧尼亞是希臘小亞細亞極其鄰近島嶼的一部分。至遲當公元前六世紀的時候﹐荷馬的詩歌已經固定下來成為目前的形式。也正是在這個世紀裏﹐希臘的科學﹑哲學與數學開始了。在同一個時期﹐世界上的其他部分也 在發生著具有根本重要意義的事件。孔子﹑佛陀和瑣羅亞斯特﹐如果他們確有其人的話﹐ 大概也是屬於這個世紀的。在這個世紀的中葉﹐波斯帝國被居魯士建立起來了﹔到了這個世紀的末葉﹐曾被波斯人允許過有限度的自主權的伊奧尼亞的希臘城市舉行過一次未成功的叛變﹐這次叛變被大流士鎮壓下去﹐其中最優秀的人物都成了逃亡者。有幾位 這個時期的哲學家就是流亡者﹐他們在希臘世界未遭奴役各部分﹐從一個城流浪到另一個城﹐傳播了直迄當時為止主要地是局限於伊奧尼亞的文明。他們在週遊的時候受到殷勤的款待。色諾芬尼也是一個流亡者﹐鼎盛期約當公元前六世紀後期﹐他說過﹕“在冬天的火旁﹐我們吃過一頓很好的飯﹐喝過美酒﹐嚼著豆子﹐躺在柔軟的床上的時候﹐我們就要談下面的這些話了﹕‘您是哪一國人﹖您有多大年紀﹐老先生﹖米底人出現的時候﹐您是多大年紀﹖’”希臘的其他部分﹐在沙拉米戰役和平拉提亞戰役中﹐繼續保持 了自己的獨立。此後﹐伊奧尼亞也獲得了一個時期的自由。希臘分為許多獨立的小國家﹐每個國家都包括一個城市及其附近的農業區。在希臘世界的各個不同地區﹐文明的水平是大有不同的﹐僅有少數的城市對於希臘成就的整體有過貢獻。關於斯巴達﹐我在後面還要詳細談到﹐它僅在軍事意義上是重要的﹐而並不是在文化上。哥林多是富庶而又繁榮的﹐是一個巨大的商業中心﹐但是並沒有出現過多少偉大的人物。

其次﹐也有純粹農鄉的地區﹐例如膾炙人口的阿加底亞﹐城市人都把它想象為牧歌 式的﹐但它實際上卻充滿了古代的野蠻恐怖。

居民們崇拜牧神潘﹐他們有許多種豐收的祭儀﹐並且往往是以一根方柱代替神象來進行儀式的。山羊是豐收的象徵﹐因為農民們太窮﹐不可能有牛。當糧食不夠的時候﹐人們就毆打潘的神象﹙在偏僻的中國鄉村裏﹐至今還仍然有類似的事情﹚。有一種想象中的狼人族﹐或許是與以人作犧牲以及吃人肉的風氣有關。那時以為誰若是吃了作犧牲 的人的祭肉﹐就會變成一個狼人。有一個供奉宙斯˙裏凱歐斯﹙即狼宙斯﹚的洞﹔在這個洞裏﹐人是沒有影子的﹐走進去的人在一年之內便要死掉。這一切迷信在古典時代還都仍然盛行著。潘原來的名字是“帕昂”﹐意思是飼養人或牧人﹔在公元前五世紀波斯戰爭之後﹐雅典人也採用了對潘的崇拜﹐於是他便獲得了這個更為人所熟悉的名字﹐而這個名字的意義翻譯出來就是“全神”。

然而在古代的希臘也有許多東西﹐我們可以感覺到就是我們所理解的宗教。那不是和奧林匹克諸神聯繫在一起的﹐而是與狄奧尼索斯或者說巴庫斯相聯繫的﹐我們極其自然地把這個神想象成多少是一個不名譽的酗酒與酩酊大醉之神。由於對他崇拜便產生了一種深刻的神秘主義﹐它大大地影響了許多哲學家﹐甚至對於基督教神學的形成也起過一部分的作用﹔這種崇拜發展的途徑是極其值得注目的﹐任何一個想要研究希臘思想發展的人都必須好好加以理解。

狄奧尼索斯或者說巴庫斯﹐原來是色雷斯的神。色雷斯人遠比不上希臘人文明﹐希臘人把色雷斯人看成是野蠻人。正象所有的原始農耕者一樣﹐他們也有各種豐收的祭儀和一個保護豐收之神。他的名字便是巴庫斯。巴庫斯究竟是人形還是牛形﹐這一點始終不太清楚。當他們發現了製造麥酒的方法時﹐他們就認為酣醉是神聖的﹐並讚美著巴庫斯。後來他們知道了葡萄而又學會了飲葡萄酒的時候﹐他們就把巴庫斯想像得更好了。於是他保護豐收的作用﹐一般地就多少變成從屬於他對於葡萄以及因酒而產生的那種神聖的顛狂狀態所起的作用了。

對於巴庫斯的崇拜究竟是什麼時候從色雷斯傳到希臘來的﹐我們並不清楚﹐但它似乎是剛剛在歷史時期開始之前。對巴庫斯的崇拜遇到了正統派的敵視﹐然而這種崇拜畢竟確立起來了。它包含著許多野蠻的成份﹐例如﹐把野獸撕成一片片的﹐全部生吃下去。它有一種奇異的女權主義的成份。有身分的主婦們和少女們成群結隊地在荒山上整夜歡舞欲狂﹐那種酣醉部分地是由於酒力﹐但大部分卻是神秘性的。丈夫們覺得這種做法令人煩惱﹐但是卻不敢去反對宗教。這種又美麗而又野蠻的宗教儀式﹐是寫在幼利披底的劇本《酒神》之中的。

巴庫斯在希臘的勝利並不令人驚異。正象所有開化得很快的社會一樣﹐希臘人﹐至少是某一部分希臘人﹐發展了一種對於原始事物的愛慕﹐以及一種對於比當時道德所裁可的生活方式更為本能的﹑更加熱烈的生活方式的熱望。對於那些由於強迫因而在行為上比在感情上來得更文明的男人或女人﹐理性是可厭的﹐道德是一種負擔與奴役。這就在思想方面﹑感情方面與行為方面引向一種反動。這裏與我們特別有關的是思想方面的反動﹐但是關於感情與行為方面的反動要先談幾句話。

文明人之所以與野蠻人不同﹐主要的是在於審慎﹐或者用一個稍微更廣義的名詞﹐即深謀遠慮。他為了將來的快樂﹐哪怕這種將來的快樂是相當遙遠的﹐而願意忍受目前的痛苦。這種習慣是隨著農業的興起而開始變得重要起來的﹔沒有一種動物﹐也沒有一種野蠻人會為了冬天吃糧食而在春天工作﹐除非是極少數純屬本能的行動方式﹐例如蜜蜂釀蜜﹐或者鬆鼠埋栗子。在這種情況下﹐並沒有深謀遠慮﹔它只有一種直接行動的衝動﹐這對一個人類觀察者來說﹐顯然在後來證明瞭是有用的。唯有當一個人去做某一件事並不是因為受衝動的驅使﹐而是因為他的理性告訴他說﹐到了某個未來時期他會因此而受益的時候﹐這時候才出現了真正的深謀遠慮。打獵不需要深謀遠慮﹐因為那是愉快的﹔但耕種土地是一種勞動﹐而並不是出於自發的衝動就可以做得到的事。

文明之抑制衝動不僅是通過深謀遠慮﹙那是一種加於自我的抑制﹚﹐而且還通過法律﹑習慣與宗教。這種抑制力是它從野蠻時代繼承來的﹐但是它使這種抑制力具有更少的本能性與更多的組織性。某些行動被認為是犯罪的﹐要受到懲罰﹐另外又有些行動雖然不受法律懲罰﹐但被視為是邪惡的﹐並且使犯有這種罪行的人遭受社會的指責。私有財產制度帶來了女性的從屬狀態﹐同時通常還創造出來一個奴隸階級。一方面是把社會的目的強加給個人﹐而另一方面﹐個人已經獲得了一種習慣把自己的一生視為是一個整體﹐於是越來越多地為著自己的未來而犧牲自己的目前。

很顯然的﹐這種過程可以推行得很過分﹐例如守財奴便是如此。但是縱使不推行到這樣的極端﹐審慎也很容易造成喪失生命中某些最美好的事物。巴庫斯的崇拜者就是對於審慎的反動。在沉醉狀態中﹐無論是肉體上或者是精神上﹐他都又恢復了那種被審慎所摧毀了的強烈感情﹔他覺得世界充滿了歡愉和美﹔他的想象從日常顧慮的監獄裏面解放了出來。舉行巴庫斯禮便造成了所謂的“激情狀態”﹐這個名詞在字源上是指神進入了崇拜者的體內﹐崇拜者相信自己已經與神合而為一。人類成就中最偉大的東西大部分都包含有某種沉醉的成份﹐某種程度上的以熱情來掃除審慎。沒有這種巴庫斯的成份﹐ 生活便會沒有趣味﹔有了巴庫斯的成份﹐生活便是危險的。審慎對熱情的衝突是一場貫穿著全部歷史的衝突。在這場衝突中﹐我們不應完全偏袒任何一方。

在思想的領域內﹐清醒的文明大體上與科學是同義語。但是毫不攙雜其他事物的科學﹐是不能使人滿足的﹔人也需要有熱情﹑藝術與宗教。科學可以給知識確定一個界限﹐但是不能給想象確定一個界限。在希臘哲學家之中﹐正象在後世哲學家中一樣﹐有些哲學家基本上是科學的﹐也有些哲學家基本上是宗教的﹔後者大部分都直接地或間接地受到巴庫斯宗教的影響。這特別適用於柏拉圖﹐並且通過他而適用於後來終於體現為基督教神學的那些發展。

狄奧尼索斯的原始崇拜形式是野蠻的﹐在許多方面是令人反感的。它之影響了哲學家們並不是以這種形式﹐而是以奧爾弗斯為名的精神化了的形式﹐那是禁欲主義的﹐而且以精神的沉醉代替肉體的沉醉。奧爾弗斯是一個朦朧但有趣的人物﹐有人認為他實有其人﹐另外也有人認為他是一個神﹐或者是一個想象中的英雄。傳說上認為他象巴庫斯一樣也來自色雷斯﹐但是他﹙或者說與他的名字相聯繫著的運動﹚似乎更可能是來自克裏特。可以斷定﹐奧爾弗斯教義包括了許多最初似乎是淵源於埃及的東西﹐而且埃及主要地是通過克裏特而影響了希臘的。據說奧爾弗斯是一位改革者﹐他被巴庫斯正統教義 所鼓動起來的狂熱的酒神侍女們﹙maenads﹚撕成碎片。在這一傳說的古老形式中﹐他對音樂的嗜好並沒有像後來那麼重要。他基本上是一個祭司和哲學家。

無論奧爾弗斯本人﹙如果確有其人的話﹚的教義是什麼﹐但奧爾弗斯教徒的教義是人所熟知的。他們相信靈魂的輪回﹔他們教導說﹐按照人在世上的生活方式﹐靈魂可以獲得永恆的福祉或者遭受永恆的或暫時的痛苦。他們的目的是要達到“純潔”﹐部分地依靠淨化的教禮﹐部分地依靠避免某些種染汙。他們中間最正統的教徒忌吃肉食﹐除非是在舉行儀式的時候做為聖餐來吃。他們認為人部分地屬於地﹐也部分地屬於天﹔由於生活的純潔﹐屬於天的部分就增多﹐而屬於地的部分便減少。最後﹐一個人可以與巴庫斯合一﹐於是便稱為“一個巴庫斯”。曾有過一種很精致的神學﹐按照那種神學的說法﹐巴庫斯曾經誕生過兩次﹐一次是從他的母親西彌麗誕生的﹐另一次是從他父親宙斯的大腿裏誕生的。

狄奧尼索斯的神話有許多種形式。有一種說﹐狄奧尼索斯是宙斯和波息豐的兒子﹔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被巨人族撕碎﹐他們吃光了他的肉﹐只剩下來他的心。有人說﹐宙斯把這顆心給了西彌麗﹐另外有人說﹐宙斯吞掉了這顆心﹔無論哪一種說法﹐都形成了狄奧尼索斯第二次誕生的起源。巴庫斯教徒把一隻野獸撕開並生吃它的肉﹐這被認為是重演巨人族撕碎並吃掉狄奧尼索斯的故事﹐而這只野獸在某種意義上便是神的化身。巨人族是地所生的﹐但是吃了神之後﹐他們就獲有一點神性。所以人是部分地屬於地的﹐部分地屬於神的﹐而巴庫斯教禮就是要使人更完全地接近神性。

幼利披底讓一個奧爾弗斯祭司的口中唱出的一段自白是有教育意義的﹕

主啊﹐你是歐羅巴泰爾的苗裔﹐

宙斯之子啊﹐在你的腳下

是克裏特千百座的城池﹐

我從這個黯淡的神龕之前向你祈禱﹐

雕欄玉砌裝成的神龕﹐

飾著查立布的劍和野牛的血。

天衣無縫的柏木棟樑蚯然不動。

我的歲月在清流裏消逝。

我是伊地安宙夫神的僕人﹐

我得到了祕法心傳﹔

我隨著查格魯斯中夜遊蕩﹐

我已聽慣了他的呼聲如雷﹔

成就了他的紅與血的宴會﹐

守護這偉大母親山頭上的火燄﹔

我獲得了自由﹐而被賜名為披甲祭司中的一名巴庫斯。

我全身已裝束潔白﹐我已洗淨了人間的罪惡與糞土

我的嘴頭從此禁絕了再去觸及一切殺生害命的肉食。

奧爾弗斯教徒的書版已經在墳墓中被發現﹐那都是一些教誡﹐告訴死掉的靈魂如何在另一個世界裏尋找出路﹐以及為了要證明自己配得上得救應該說些什麼話。這些書版都是殘闕不全的﹔其中最為完整的一份﹙即裴特利亞書版﹚如下﹕

你將在九泉之下地府的左邊看到一泓泉水﹐

泉水旁矗立著一株白色的柏樹﹐

這條泉水你可不要走近。

但你在記憶湖邊將看到另一條泉水

寒水流湧﹐旁邊站著衛士。

你要說﹕“我是大地與星天的孩子﹔

但我的氏族卻僅屬於天﹐這你也知道。

看哪﹐我焦渴得要死了。

請快給我記憶湖中流湧出來的寒泉冷冽”。

他們自會給你飲那神聖的泉水

從此你就將君臨其他的英雄。……

另一個書版說道﹐“歡迎你﹐忍受了苦難的人。……你將由人變為神”。另外又有一個說道﹕“歡樂而有福的人﹐你將成為神﹐再也不會死亡”。

靈魂所不能喝的泉水就是列特﹐它會使人遺忘一切的﹔另一股泉水是?摩沁﹐它會使人記憶一切。另一個世界的靈魂﹐如果想要得救﹐就不可遺忘﹐而相反地必須能有一種超乎自然的記憶力。

奧爾弗斯教徒是一個苦行的教派﹔酒對他們說來只是一種象徵﹐正象後來基督教的聖餐一樣。他們所追求的沉醉是“激情狀態”的那種沉醉﹐是與神合而為一的那種沉醉。他們相信以這種方式可以獲得以普通方法所不能得到的神秘知識。這種神秘的成份隨著畢達哥拉斯一起進入到希臘哲學裏面來﹐畢達哥拉斯就是奧爾弗斯教的一個改革者﹐正如奧爾弗斯是巴庫斯教的一個改革者一樣。奧爾弗斯的成份從畢達哥拉斯進入到柏拉圖的哲學裏面來﹐又從柏拉圖進入了後來大部分多少帶有宗教性的哲學裏面來。

只要是奧爾弗斯教有影響的地方﹐就一定有著某種巴庫斯的成份。其中之一便是女權主義的成份﹐畢達哥拉斯便有許多這種成份﹐而在柏拉圖﹐這種成份竟達到了要求女子在政治上完全與男子平等的地步。畢達哥拉斯說“女性天然地更近於虔誠”。另一種巴庫斯的成份是尊重激烈的感情。希臘悲劇是從狄奧尼索斯的祭祀之中產生的。幼利披底尤其尊重奧爾弗斯教的兩個主要的神﹐即巴庫斯與伊洛思。但他對於那種冷靜地自以為是而且行為端正的人﹐卻是毫無敬意的﹔在他的悲劇裏﹐那種人往往不是被逼瘋了﹐便是由於神憤怒他們的褻瀆神明而淪於憂患。

關於希臘人﹐傳統的看法是他們表現了一種可欽可敬的靜穆﹐這種靜穆使得他們能置身局外地來觀賞熱情﹐來觀察熱情所表現的一切美妙﹐而他們自己卻不動感情﹐有如奧林匹克的神明一般。這是一種非常片面的看法。也許荷馬﹑索福克裏斯與亞裏士多德是這樣﹐但是對那些直接間接地接觸了巴庫斯和奧爾弗斯的影響的希臘人﹐情形就確乎不是這樣的了。愛留希斯的神話構成了雅典國教的最神聖部分﹐在愛留希斯﹐有一首頌 歌唱道﹕

你的酒杯高高舉起﹐

你歡樂欲狂

萬歲啊﹗你﹐巴庫斯﹐潘恩。

你來在愛留希斯萬紫千紅的山谷。

在幼利披底的《酒神》裏﹐酒神侍女的合唱顯示了詩與野蠻的結合﹐那與靜穆是截然相反的。她們慶賀支解野獸的歡樂﹐當場把它生吃了下去﹐並且歡唱著﹕

啊﹐歡樂啊﹐歡樂在高山頂上﹐

競舞得精疲力盡使人神醉魂消﹐

只剩下來了神聖的鹿皮

而其餘一切都一掃精光﹐

這種紅水奔流的快樂﹐

撕裂了的山羊鮮血淋漓﹐

拿過野獸來狼吞虎噬的光榮﹐

這時候山頂上已天光破曉﹐

向著弗裏吉亞﹑呂底亞的高山走去﹐

那是布羅米歐在引著我們上路。

﹙布羅米歐是巴庫斯的許多名字之一﹚。酒神侍女們在山坡上的舞蹈不僅是獷野的﹔它還是一種逃避﹐是從文明的負擔和煩憂裏逃向非人間的美麗世界和清風與星月的自由裏面去。他們以另一種不很狂熱的情調又唱道﹕

它們會再來﹐再度的來臨嗎﹖

那些漫長﹑漫長的歌舞﹐

徹夜歌舞直到微弱的星光消逝。

我的歌喉將受清露的滋潤﹐

我的頭髮將受清風的沐浴﹖

我們的白足將在迷朦的太空中閃著光輝﹖

啊﹐綠原上奔馳著的麋鹿的腳

在青草中是那樣的孤獨而可愛﹔

被獵的動物逃出了陷阱和羅網﹐

歡欣跳躍再也不感到恐怖。

然而遠方仍然有一個聲音在呼喚

有聲音﹐有恐怖﹐更有一群獵狗

搜尋得多凶猛﹐啊﹐奔馳得多狂析

沿著河流和峽谷不斷向前––

是歡樂呢還是恐懼﹖你疾如狂飆的足踵啊﹐

你奔向著可愛的邃古無人的寂靜的土地﹐

那兒萬籟俱寂﹐在那綠蔭深處﹐

林中的小生命生活得無憂無慮。

在拾人牙慧地說什麼希臘人是“靜穆的”之前﹐你不妨想想假如費拉德爾斐亞的婦女們也是這樣的行徑吧﹐哪怕就是在歐根˙奧尼爾的劇本裏。

奧爾弗斯的信徒並不比未經改造過的巴庫斯崇拜者更為“靜穆”。對於奧爾弗斯的信徒來說﹐現世的生活就是痛苦與無聊。我們被束縛在一個輪子上﹐它在永無休止的生死循環裏轉動著﹔我們的真正生活是屬於天上的﹐但我們卻又被束縛在地上。唯有靠生命的淨化與否定以及一種苦行的生活﹐我們才能逃避這個輪子﹐而最後達到與神合一的天人感通。這絕不是那些能感到生命是輕鬆愉快的人的觀點。它更有似於黑人的靈歌﹕

當我回到了老家﹐

我要向神訴說我的一切的煩惱。

雖非所有的希臘人﹐但有一大部分希臘人是熱情的﹑不幸的﹑處於與自我交戰的狀態﹐一方面被理智所驅遣﹐另一方面又被熱情所驅遣﹐既有想象天堂的能力﹐又有創造地獄的那種頑強的自我肯定力。他們有“什麼都不過分”的格言﹔但是事實上﹐他們什麼都是過分的﹐––在純粹思想上﹐在詩歌上﹐在宗教上﹐以及在犯罪上。當他們偉大的時候﹐正是熱情與理智的這種結合使得他們偉大的。單只是熱情或單只是理智﹐在任何未來的時代都不會使世界改變面貌﹐有如希臘人所做過的那樣。他們在神話上的原始典型並不是奧林匹克的宙斯而是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從天上帶來了火﹐卻因此而遭受著永恆的苦難。

然而﹑如果把它當做全體希臘人的特徵時﹐那末上文所說的就會和以“靜穆”作為 希臘人的特徵的那種觀點是同樣的片面性了。事實上﹐在希臘有著兩種傾向﹐一種是熱情的﹑宗教的﹑神秘的﹑出世的﹐另一種是歡愉的﹑經驗的﹑理性的﹐並且是對獲得多種多樣事實的知識感到興趣的。希羅多德就代表後一種傾向﹔最早的伊奧尼亞的哲學家們也是如此﹔亞裏士多德在一定的限度內也是如此。貝洛赫﹙前引書﹐第1捲﹐第1章﹐第434頁﹚描寫奧爾弗斯教說道﹕“但是希臘民族是非常充滿青春活力的﹐它不能普遍接受任何一種否定現世並把現實的生命轉到來世上面去的信仰。因此奧爾弗斯的教義始終 局限於入教者的相當狹小的圈子之內﹐對於國教並沒有任何一點影響﹐甚至於在象雅典那樣已經在國家祭祀之中採用了神秘教的祭禮並且使之獲得法律的保障的地區﹐也是沒 有一點影響的。整整過了一千年之後﹐這些觀念––當然在一種截然不同的神學外衣之 下––才在希臘世界獲得了勝利”。

看起來﹐這似乎是過分的誇大﹐特別以對於飽和著奧爾弗斯教義的愛留希斯神秘教為然。大致可以說﹐具有宗教氣質的人都傾向於奧爾弗斯教﹐而理性主義者則都鄙視它。 我們可以把它的地位和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英國的衛理教派相比。

我們多少知道點一個有教養的希臘人從他的父親那裏學到什麼﹐但是在他的早年從他的母親那裏學到什麼﹐我們就知道得很少了﹔在很大的程度上希臘女人是與男人們所享受的文明隔絕開來的。即使在其全盛時代﹐無論有教養的雅典人的明確的自覺的心理過程是怎樣地理性主義﹐然而他們似乎從傳統中﹑從幼年時代起就保存著一種更為原始的思想感情的方式﹐這種方式常常在嚴重的關頭很容易佔優勢。因此﹐簡單地分析希臘的面貌就會是不恰當的了。

宗教﹐尤其是非奧林匹克的宗教﹐對於希臘思想的影響﹐直到最近才被人們所充分地認識到。有一本革命性的書﹐哈裏遜的《希臘宗教研究導言》﹐著重指出了普通希臘人宗教中的原始的成份與狄奧尼索斯的成份﹔康福德﹙xE﹒M﹒Cornζeord﹚的《從宗 教到哲學》一書﹐力圖使研究希臘哲學的學者們注意到宗教對於哲學家的影響﹐但是這本書中的解釋﹐或者這本書中的人類學﹐卻有很多地方是不能完全作為信史接受的。我所知道的最公允的敘述要算是約翰˙伯奈特的《早期希臘哲學》﹐尤其是第二章﹕《科學與宗教》。伯奈特說﹐科學與宗教的衝突產生於“公元前六世紀席捲了全希臘的宗教復興”﹐同時﹐歷史舞台也從伊奧尼亞轉到了西方。他說﹐“大陸希臘宗教的發展與伊奧尼亞的方式是很不相同的。特別是對狄奧尼索斯的崇拜––那是從色雷斯傳來的﹐荷馬詩歌中僅不過是提到而已––包含著一種萌芽中的對於人與世界關繫的全新的觀察方 式。把任何崇高的觀點都歸之於色雷斯人本身當然是錯誤的﹔但是毫無疑問﹐對希臘人來說﹐天人感通的現象提示他們說靈魂決不止於是自我的微弱的複本而已﹐而且唯有在‘靈魂脫離肉體’的時候才能顯示出來它的真正的性質。……”看起來﹐希臘宗教似乎是正將進入東方宗教所已達到的同樣階段﹔而且若不是由於科學的興起﹐我們很難看出有什麼東西能夠阻止這種趨勢。通常都說由於希臘人沒有祭司階級﹐所以使他們得免於東方式的宗教﹔然而這是倒果為因的說法。祭司階級並不製造教條﹐雖然一旦有了教條之後﹐他們是要保存教條的﹔東方民族在他們發展的早期階段﹐也沒有上述意義的祭司階級。挽救了希臘的並不是由於沒有一個祭司階級﹐而是由於有科學的學派存在。

“新的宗教––在某種意義上﹐它是新的﹐雖然在另一種意義上﹐它和人類是同樣地古老––隨著各個奧爾弗斯教團的建立而達到它發展的最高峰。就我們所能知道的而論﹐它們的發源地是亞底加﹔但是它們傳播得異常迅速﹐尤其是在意大利南部和西西裏。首先它們都是屬於崇拜狄奧尼索斯的組織﹔但是它們具有兩種特徵﹐這兩種特徵是希臘人中的新東西。他們渴望著有一種啟示作為宗教權威的根源﹐他們還組成了人為的社團。那些包含著他們的神學的詩篇據說是色雷斯的奧爾弗斯所作的﹐這位奧爾弗斯本人曾進入過地獄﹐因此他是一個穩妥的引導者﹐能夠使脫離了軀殼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裏渡過種種危險。”

伯奈特繼續說﹐奧爾弗斯教派的信仰和大約同時在印度所流行的信仰﹐兩者之間有著驚人的相似之點﹐雖然他認為它們不會有過任何的接觸。然後他就說到“orgy”﹙狂 歡﹚這個字的原義﹐奧爾弗斯教派用這個字來指“聖禮”﹐並且以此來淨化信徒的靈魂使之得以避免生之巨輪。奧爾弗斯教徒與奧林匹克宗教的祭司不同﹐他們建立了我們所謂的教會﹐即宗教團體﹐不分種族或性別﹐人人可以參加﹔而且由於他們的影響﹐便出現了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哲學觀念。

第02章 米利都學派 (Milesian School)

每本哲學史教科書所提到的第一件事都是哲學始於泰勒斯 (Thales) ﹐泰勒斯說萬物是由水做成的。這會使初學者感到洩氣的﹐因為初學者總是力圖––雖說也許並不是很艱苦地––對哲學懷抱一種似乎為這門課程所應有的那種尊敬。然而我們卻有足夠的理由要推崇泰勒斯﹐儘管也許是把他當成一位科學家而不是當成一位近代意義上的哲學家來推崇。

泰勒斯是小亞細亞的米利都人﹐米利都 (Miletus) 是一個繁榮的商業都市﹐其中的奴隸人口﹐而在自由民中富人和窮人之間又有著尖銳的階級鬥爭。“在米利都﹐人民最初獲得了勝利﹐殺死了貴族們的妻子兒女﹔後來貴族又佔了上風﹐把他們的對方活活燒死﹐拿活人作火把將城內的廣場照得通亮。”在泰勒斯的時代﹐小亞細亞絕大多數的希臘城市裏都流行著類似的情況。米利都正象伊奧尼亞其他的商業城市一樣﹐在公元前七世紀和六世紀﹐在經濟上與政治上有過重要的發展。最初政權屬於佔有土地的貴族﹐但是逐漸地被商人財閥政治所代替。後來又被僭主所代替﹐僭主﹙照例﹚是由民主黨派的支持而獲得權力的。呂底亞王國 (Lydia) 位於希臘海岸城市的東部﹐但是直到尼尼微 (Nineveh) 的陷落﹙公元前612年﹚為止﹐一直與這些城市維持著友好的關係。這使得呂底亞可以自由自在地專心對付西方﹐但是米利都通常總能夠與之保持友好關繫﹐尤其是和最後一個呂底亞王克利索斯 (Croesus) ﹐克利索斯是公元前546年被居魯士 (Cyrus) 所征服的。米利都也和埃及有著重要的關繫﹐埃及王是依靠著希臘的僱傭兵的﹐並且開放了一些城市對希臘貿易。希臘在埃及最早的殖民地﹐是米利都衛隊所佔據的一個要塞﹔但是公元前610-560年這段時期﹐希臘在埃及最重要的殖民地是達弗尼。耶利米和其他許多猶太逃亡者就在這裏躲避過尼布甲尼撒大王 ﹙Nebuchadnezzar﹔耶利米書﹐第43章第5節以下﹚﹔雖然埃及毫無疑問地影響了希臘人﹐猶太人卻並沒有﹐我們也不能設想耶利米對於懷疑的伊奧尼亞人除了恐怖之外﹐還會感到什麼別的。

我們知道關於泰勒斯的年代最好的證據﹐就是他以預言一次日蝕而著名﹐根據天文學家的推算﹐這次日蝕一定是發生在公元前585年。其他現存的證據也都一致把他的活動 大約放在這個時期。預言一次日蝕並不能證明他有什麼特殊的天才。米利都與呂底亞是聯盟﹐而呂底亞又與巴比倫有文化上的關係﹔巴比倫的天文學家已經發現了日蝕大約是每經十九年的周期就會出現一次。他們能夠大致完全成功地預言月蝕﹐但是在一個地方看得見的某次日蝕在別個地方卻可以看不見的這一事實卻妨礙了他們對於日蝕的預言。 因此﹐他們只能知道到在某一定的日期便值得人們去期待日蝕的出現﹐這或許便是泰勒斯所知道的全部。無論是泰勒斯還是巴比倫人﹐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周期循環。

據說泰勒斯曾經旅行過埃及﹐並且從這裏給希臘人帶來了幾何學。希臘人所知道的幾何學大體上是憑經驗的﹐並沒有理由可以相信泰勒斯達到了像後來希臘人所發現的那種演繹式 (deduction) 的證明。他似乎發現了怎樣根據在陸地上的兩點所做的觀察去推算船在海上的距離﹐以及如何從一個金字塔影子的長度去計算它的高度。有許多其他的幾何定理也都歸之於他的名下﹐但恐怕是歸錯了的。

他是希臘的七哲之一﹐七哲中每個人都特別以一句格言而聞名﹔傳說他的格言是﹕“水是最好的”。

根據亞裏士多德 (Aristotle) 的記載﹐泰勒斯以為水是原質﹐其他一切都是由水造成的﹔泰勒斯又提出大地是浮在水上的。亞裏士多德又提到﹐泰勒斯說過磁石體內具有靈魂﹐因為它可以使鐵移動﹔又說萬物都充滿了神。萬物都是由水構成的﹐這種說法可以認為是科學的假說 (hypothesis) ﹐而且絕不是愚蠢的假說。二十年以前﹐人們所接受的觀點是﹕萬物是由氫 (hydrogen) 所構成的﹐水有三分之二是氫。希臘人是勇於大膽假設的﹐但至少米利都學派卻是準備從經驗上來考查這些假設的。關於泰勒斯我們知道得太少了﹐因而不可能完全滿意地恢復他的學說﹐但是關於他的米利都學派的後繼者們﹐我們知道的要多得多﹔因此設想他的後繼者們的看法有些得自於泰勒斯﹐這是十分合理的。他的科學和哲學都很粗糙﹐但卻能激發思想與觀察。

關於他雖有許多傳說﹐但是我並不以為人們所知道的多於我上面所提到這幾件事實。 有幾個故事是很有趣的﹐例如亞裏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學》﹙1259a﹚所說的那個故事﹕“人們指責他的貧困﹐認為這就說明瞭哲學是無用的。據這個故事說﹐他由於精通天象﹐所以還在冬天的時候就知道來年的橄欖要有一場大豐收﹔於是他以他所有的一點錢作為租用丘斯和米利都的全部橄欖榨油器的押金﹐由於當時沒有人跟他爭價﹐他的租價是很低的。到了收獲的時節﹐突然間需要許多榨油器﹐他就恣意地抬高價錢﹐於是賺了一大筆錢﹔這樣他就向世界證明瞭只要哲學家們願意﹐就很容易發財致富﹐但是他們的雄心卻是屬於另外的一種”。

米利都派的第二個哲學家阿那克西曼德 (Anaximander) 比泰勒斯更有趣得多﹐他的年代不能確定﹐但是據說在公元前546年他已經六十四歲了﹐並且我們有理由設想這種說法是多少近於真相的。他認為萬物都出於一種簡單的元質﹐但是那並不是泰勒斯所提出的水﹐或者是我們所知道的任何其他的實質。它是無限的﹑永恆的而且無盡的﹐而且“它包圍著一切世界”––因為他認為我們的世界只是許多世界中的一個。元質可以轉化為我們所熟悉的各式各樣的實質﹐它們又都可以互相轉化。關於這一點﹐他作出了一種重要的﹑極可注意的論述﹕“萬物所由之而生的東西﹐萬物消滅後復歸於它﹐這是命運規定了的﹐因為萬物按照時間的秩序﹐為它們彼此間的不正義而互相償補”。

正義的觀念––無論是宇宙的﹑還是人間的––在希臘的宗教和哲學裏所佔的地位﹐對於一個近代人來說並不是一下子很容易理解的﹔的確我們的“正義”這個字很難表現出它的意義來﹐但是也很難找出別的更好的字來。阿那克西曼德所表現的思想似乎是這樣的﹕世界上的火﹑土和水應該有一定的比例﹐但是每種原素﹙被理解為是一種神﹚都永遠在試圖擴大自己的領土。然而有一種必然性或者自然律永遠地在校正著這種平衡﹔ 例如只要有了火﹐就會有灰燼﹐灰燼就是土。這種正義的觀念––即不能逾越永恆固定的界限的觀念––是一種最深刻的希臘信仰。神發正象人一樣﹐也要服從正義。但是這種至高無上的力量其本身是非人格的﹐而不是至高無上的神。

阿那克西曼德有一種論據證明元質不是水﹐或任何別的已知原素。因為如果其中的一種是始基﹐那麼它就會征服其他的原素。亞裏士多德又記載他曾經說過﹐這些已知的原素是彼此對立的。氣是冷的﹐水是潮的﹐而火是熱的。“因此﹐如果它們任何一種是無限的﹐那末這時候其餘的便不能存在了。”因此﹐元質在這場宇宙鬥爭中必須是中立的。

有一種永恆的運動﹐在這一運動的過程中就出現了一切世界的起源。一切世界並不象在猶太教和基督教的神學裏所說的那樣是被創造出來的﹐而是演化出來的。在動物界也有演化。當濕原素被太陽蒸發的時候﹐其中便出現了活的生物。人像任何其他動物一樣也是從魚衍生出來的。人一定是從另一種不同的生物演變出來的﹐因為由於人的嬰兒期很長﹐他若原來就象現在這樣﹐便一定不能夠生存下來了。

阿那克西曼德充滿了科學的好奇心。據說他是第一個繪制地圖的人。他認為大地的形狀象一個圓柱。有各種不同的記載說是他曾說過﹕太陽象大地一樣大﹐或大於大地二十七倍﹐或大於大地二十八倍。

凡是在他有創見的地方﹐他總是科學的和理性主義的。米利都學派三傑中的最後一個﹐阿那克西美尼 (Anaximenes) ﹐並不象阿那克西曼德那樣有趣﹐但是他作出了一些重要的進步。他的年代不能十分確定。他一定在阿那克西曼德之後﹐而且一定是鼎盛於公元前494年以前﹐ 因為在那一年波斯人鎮壓伊奧尼亞叛亂的時候﹐米利都城便被波斯人毀滅了。

他說基質是氣。靈魂是氣﹔火是稀薄化了的氣﹔當凝聚的時候﹐氣就先變為水﹐如果再凝聚的時候就變為土﹐最後就變為石頭。這種理論所具有的優點是可以使不同的實質之間的一切區別都轉化為量的區別﹐完全取決於凝聚的程度如何。

他認為大地的形狀象一個圓桌﹐而且氣包圍著萬物。“正如我們的靈魂是氣﹐並且把我們結合在一片一樣﹐平息和空氣也包圍著整個世界。”仿佛世界也是在呼吸著似的。

阿那克西美尼在古代要比阿那克西曼德更受人稱讚﹐雖然任何近代人都會做出相反的評價來。他對於畢達哥拉斯 (Pythagoras) 以及對於後來許多的思想都有著重要的影響。畢達哥拉斯學派發現大地是球狀的﹐但是原子論派則擁護阿那克西美尼的見解﹐認為大地的形狀象一個圓盤。

米利都學派是重要的﹐並不是因為它的成就﹐而是因為它所嘗試的東西。它的產生是由於希臘的心靈與巴比倫和埃及相接觸的結果。米利都是一個富庶的商業城市﹐在那裏原始的偏見和迷信已經由於許多國家的相互交通而被衝淡了。伊奧尼亞 (Ionia) 直迄公元前五世紀初期被大流士所征服為止﹐始終是希臘世界在文化上最重要的一部分。它幾乎完全沒有接觸到過與巴庫斯 (Bacchus) 和奧爾弗斯 (Orpheus) 相關連的宗教運動﹔它的宗教是奧林匹克的﹐並且似乎從來不曾被人們認真地對待過。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美尼的思考可以認為是科學的假說﹐而且很少表現出來夾雜有任何不恰當的神人同體的願望和道德的觀念。他們所提出的問題是很好的問題﹐而且他們的努力也鼓舞了後來的研究者。

希臘哲學的下一階段是和意大利南部的希臘城市相聯繫著的﹐它有著更多的宗教性﹐ 特別是有著更多的奧爾弗斯教義––在某些方面是更有趣的﹐它的成就是可讚美的﹐但是它的精神卻比不上米利都學派那樣科學了。
第03章 畢達哥拉斯 (Pythagoras)

畢達哥拉斯對古代和近代的影響是我這一章的主題﹔無論就他的聰明而論或是就他的不聰明而論﹐畢達哥拉斯都是自有生民以來在思想方面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數學﹐在證明式的演繹推論的意義上的數學﹐是從他開始的﹔而且數學在他的思想中乃是與一種特殊形式的神秘主義密切地結合在一起的。自從他那時以來﹐而且一部分是由於他的緣故﹐數學對於哲學的影響一直都是既深刻而又不幸的。

讓我們先從關於他生平已知的一些很少的事實談起。他是薩摩島 (Samos) 的人﹐大約鼎盛於公元前523年。有人說他是一個殷實的公民叫做姆奈薩爾克的兒子﹐另有人說他是亞波羅神 (Apollo) 的兒子﹔我請讀者們在這兩說中自行選擇一種。在他的時代﹐薩摩被僭主波呂克拉底所統治著﹐這是一個發了大財的老流氓﹐有著一支龐大的海軍。

薩摩是米利都的商業競爭者﹔它的商人足跡遠達以礦產著名的西班牙塔爾特蘇斯 (Tartesos) 地方。波呂克拉底大約於公元前535年成為薩摩的僭主﹐一直統治到公元前515年為止。他是不大顧慮道德的責難的﹔他趕掉了他的兩個兄弟﹐他們原是和他一起搞僭主政治的﹐ 他的海軍大多用於進行海上掠奪。不久之前米利都臣服於波斯的這件事情對他非常有利。為了阻止波斯人繼續向西擴張﹐他便和埃及國王阿馬西斯 (Amasis) 聯盟。但是當波斯王堪比西斯 (Cambyses) 集中全力征服埃及時﹐波呂克拉底認識到他會要勝利﹐於是就改變了立場。他派遣一支由他的政敵所組成的艦隊去進攻埃及﹔但是水兵們叛變了﹐回到薩摩島向他進攻。雖然他戰勝了他們﹐但是最後還是中了一樁利用他的貪財心的陰謀而垮台了。在薩爾底斯的波斯總督假裝著要背叛波斯大王﹐並願拿出一大筆錢來酬答波呂克拉底對他的援助﹔波呂克拉底到大陸上去會晤波斯總督時﹐便被捕獲並被釘死在十字架上。

波呂克拉底是一位藝術的保護主﹐並曾以許多了不起的建築美化了薩摩。安那克裏昂就是他的宮廷詩人。然而畢達哥拉斯卻不喜歡他的政府﹐所以便離開了薩摩島。據說––而且不是不可能的––畢達哥拉斯到過埃及﹐他的大部分智慧都是在那裏學得的﹔無論情形如何﹐可以確定的是他最後定居於意大利南部的克羅頓。

意大利南部的各希臘城市也象薩摩島和米利都一樣﹐都是富庶繁榮的﹔此外﹐它們 又遭受不到波斯人的威脅。最大的兩個城市是西巴瑞斯和克羅頓。西巴瑞斯的奢華至今還膾炙人口﹔據狄奧多羅斯說﹐它的人口當全盛時期曾達三十萬人之多﹐雖然無疑地這是一種誇大。克羅頓與西巴瑞斯的大小大致相等。兩個城市都靠輸入伊奧尼亞的貨物至意大利為生﹐一部分貨物是做為意大利的消費品﹐一部分則從西部海岸轉口至高盧和西班牙。意大利的許多希臘城市彼此激烈地進行征戰﹔當畢達哥拉斯到達克羅頓的時候﹐克羅頓剛剛被勞克瑞所戰敗。然而在畢達哥拉斯到達之後不久﹐克羅頓對西巴瑞斯的戰爭便取得了完全的勝利﹐西巴瑞斯徹底地被毀滅了﹙公元前510年﹚。西巴瑞斯與米利都在商業上一直有密切的聯繫。克羅頓以醫學著名﹔克羅頓有一個人德謨西底斯曾經做過波呂克拉底的御醫﹐後來又作過大流士的御醫。畢達哥拉斯和他的弟子在克羅頓建立了一個團體﹐這個團體有一個時期在該城中是很有影響的。但是最後﹐公民們反對他﹐於是他就搬到梅達彭提翁﹙也在意大利南部﹚﹐並死於此處。不久他就成為一個神話式的人物﹐被賦與了種種奇跡和神力﹐但是他也是一個數學家學派的創立者。這樣﹐就有兩種相反的傳說爭論著他的事跡﹐而真相便很難弄清楚。

畢達哥拉斯是歷史上最有趣味而又最難理解的人物之一。不僅關於他的傳說幾乎是一堆難分難解的真理與荒誕的混合﹐而且即使是在這些傳說的最單純最少爭論的形式裏﹐它們也向我們提供了一種最奇特的心理學。簡單地說來﹐可以把他描寫成是一種愛因斯坦與艾地夫人的結合。他建立了一種宗教﹐主要的教義是靈魂的輪回和吃豆子的罪惡性。他的宗教體現為一種宗教團體﹐這一教團到處取得了對於國家的控制權並建立起一套聖人的統治。但是未經改過自新的人渴望著吃豆子﹐於是就遲早都反叛起來了。

畢達哥拉斯教派有一些規矩是﹕

1﹒禁食豆子。

2﹒東西落下了﹐不要撿起來。

3﹒不要去碰白公雞。

4﹒不要撥開麵包。

5﹒不要邁過門閂。

6﹒不要用鐵撥火。

7﹒不要吃整個的麵包。

8﹒不要招花環。

9﹒不要坐在鬥上。

10﹒不要吃心。

11﹒不要在大路上行走。

12﹒房裏不許有燕子。

13﹒鍋從火上拿下來的時候﹐不要把鍋的印跡留在灰上﹐而要把它抹掉。

14﹒不要在光亮的旁邊照鏡子。

15﹒當你脫下睡衣的時候﹐要把它捲起﹐把身上的印跡摩平。

所有這些誡命都屬於原始的禁忌觀念。

康福德﹙《從宗教到哲學》﹚說﹐在他看來﹐“畢達哥拉斯代表著我們所認為與科學傾向相對立的那種神秘傳統的主潮。”他認為巴門尼德 (Parmenides) ––他稱之為“邏輯的發現者”––“是畢達哥拉斯的一個支派﹐而柏拉圖本人則從意大利哲學獲得了他的靈感的主要來源”。他說畢達哥拉斯主義是奧爾弗斯教內部的一種改良運動﹐而奧爾弗斯教又是狄奧尼索斯崇拜中的改良運動。理性的東西與神秘的東西之互相對立貫穿著全部的歷史﹐它在希臘人中間最初表現為奧林匹克的神與其他較為不開化的神之間的對立﹐後者更接近於人類學者們所研究的原始信仰。在這個分野上﹐畢達哥拉斯是站在神秘主義方面的﹐雖然他的神秘主義具有一種特殊的理智性質。他認為他自己具有一種半神明的性質﹐而且似乎還曾說過﹐“既有人﹐又有神﹐也還有像畢達哥拉斯這樣的生物。”康福德說﹐受他所鼓舞的各種體系“都是傾向於出世的﹐把一切價值都置於上帝的不可見的統一性 之中﹐並且把可見的世界斥為虛幻的﹐說它是一種混濁的介質﹐其中上天的光線在霧色和黑暗之中遭到了破壞﹐受到了蒙蔽”。

狄凱阿克斯說﹐畢達哥拉斯教導說﹐“首先﹐靈魂是個不朽的東西﹐它可以轉變成別種生物﹔其次﹐凡是存在的事物﹐都要在某種循環裏再生﹐沒有什麼東西是絕對新的﹔ 一切生來具有生命的東西都應該認為是親屬。”據說﹐畢達哥拉斯好象聖法蘭西斯一樣地曾向動物說法。

在他建立的團體裏﹐不分男女都可以參加﹔財產是公有的﹐而且有一種共同的生活方式﹐甚至於科學和數學的發現也認為是集體的﹐而且﹐在一種神秘的意義上﹐都得歸功於畢達哥拉斯﹔甚至於在他死後也還是如此。梅達彭提翁的希巴索斯曾違反了這條規矩﹐便因船只失事而死﹐這是神對於他的不虔誠而震怒的結果。

但是這一切與數學又有什麼關繫呢﹖它們是通過一種讚美沉思生活的道德觀而被聯系在一片的。伯奈特把這種道德觀總結如下﹕

“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都是異鄉人﹐身體就是靈魂的墳墓﹐然而我們決不可以自殺以求逃避﹔因為我們是上帝的所有物﹐上帝是我們的牧人﹐沒有他的命令我們就沒權利逃避。在現世生活裏有三種人﹐正象到奧林匹克運動會上來的也有三種人一樣。那些來作買賣的人都屬於最低的一等﹐比他們高一等的是那些來競賽的人。然而﹐最高的一種乃是那些只是來觀看的人們。因此﹐一切中最偉大的淨化便是無所為而為的科學﹐唯有獻身於這種事業的人﹐亦即真正的哲學家﹐才真能使自己擺脫'生之巨輪'。”文字涵義的變化往往是非常有啟發意義的。我在上文已經提到“狂歡”﹙orgy﹚那個字﹔現在我就要談談“理論”﹙theory﹚這個字。這個字原來是奧爾弗斯教派的一個字﹐康福德解釋為“熱情的動人的沉思”。他說﹐在這種狀態之中“觀察者與受苦難的上帝合而為一﹐在他的死亡中死去﹐又在他的新生中復活”﹔對於畢達哥拉斯﹐這種“熱情的動人的沉思”乃是理智上的﹐而結果是得出數學的知識。這樣﹐通過了畢達哥拉斯主義﹐“理論”就逐漸地獲得了它的近代意義﹔然而對一切為畢達哥拉斯所鼓舞的人們來說﹐它一直保存著一種狂醉式的啟示的成份。這一點﹐對於那些在學校裏無可奈何地學過一些數學的人們來說﹐好象是很奇怪的﹔然而對於那些時時經驗著由於數學上的豁然貫通而感到沉醉歡欣的人們來說﹐對於那些喜愛數學的人們來說﹐畢達哥拉斯的觀點則似乎是十分自然的﹐縱令它是不真實的。仿佛經驗的哲學家只是材料的奴隸﹐而純粹的數學家﹐正象音樂家一樣﹐才是他那秩序井然的美麗世界的自由創造者。

最有趣的是﹐我們從伯奈特敘述的畢達哥拉斯的倫理學裏﹐可以看出與近代價值相反的觀念。譬如在一場足球賽裏﹐有近代頭腦的人總認為足球員要比觀眾偉大得多。至於國家﹐情形也類似﹕他們對於政治家﹙政治家是比賽中的競爭者﹚的崇拜有甚於對於那些僅僅是旁觀者的人們。這一價值的變化與社會制度的改變有關––戰士﹑君子﹑財閥﹑獨裁者﹐各有其自己的善與真的標準。君子在哲學理論方面曾經有過長期的當權時代﹐因為他是和希臘天才結合在一片的﹐因為沉思的德行獲得了神學的保證﹐也因為無所為而為的真理這一理想莊嚴化了學院的生活。君子可以定義為平等人的社會中的一分 子﹐他們靠奴隸勞動而過活﹐或者至少也是依靠那些毫無疑問地位卑賤的勞動人民而過活。應該注意到在這個定義裏也包括著聖人與賢人﹐因為就這些聖賢的生活而論﹐他們也是耽於沉思的而不是積極活動的。

近代關於真理的定義﹐例如實用主義的和工具主義的關於真理的定義﹐就是實用的而不是沉思的﹐它是由於與貴族政權相反對的工業文明所激起的。

無論人們對於容許奴隸制存在的社會制度懷著怎樣的想法﹐但正是從上面那種意義的君子那裏﹐我們才有了純粹的數學。沉思的理想既能引人創造出純粹的數學﹐所以就是一種有益的活動的根源﹔這一點就增加了它的威望﹐並使它在神學方面﹑倫理學方面和哲學方面獲得了一種在其他情況下所不能享有的成功。

關於畢達哥拉斯之作為一個宗教的先知與作為一個純粹的數學家這兩方面﹐我們已經解釋得很多了。在這兩方面﹐他都有著無可估計的影響﹐而且這兩方面在當時也不像近代人所想象的那樣是分離開來的。

大多數的科學從它們的一開始就是和某些錯誤的信仰形式聯繫在一片的﹐這就使它們具有一種虛幻的價值。天文學和占星學聯繫在一片﹐化學和煉丹術聯繫在一片。數學則結合了一種更精緻的錯誤類型。數學的知識看來是可靠的﹑準確的﹐而且可以應用於真實的世界。此外﹐它還是由於純粹的思維而獲得的﹐並不需要觀察。因此之故﹐人們就以為它提供了日常經驗的知識所無能為力的理想。人們根據數學便設想思想是高於感官的﹐直覺是高於觀察的。如果感官世界與數學不符﹐那麼感官世界就更糟糕了。人們便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尋求更能接近於數學家的理想的方法﹐而結果所得的種種啟示就成 了形而上學與知識論中許多錯誤的根源。這種哲學形式也是從畢達哥拉斯開始的。

正如大家所知道的﹐畢達哥拉斯說“萬物都是數”。這一論斷如以近代的方式加以解釋的話﹐在邏輯上是全無意義的﹐然而畢達哥拉斯所指的卻並不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他發現了數在音樂中的重要性﹐數學名詞裏的“調和中項”與“調和級數”就仍然保存著畢達哥拉斯為音樂和數學之間所建立的那種聯繫。他把數想象為象是表現在骰子上或者紙牌上的那類形狀。我們至今仍然說數的平方與立方﹐這些名詞就是從他那裏來的。 他還提到長方形數目﹑三角形數目﹑金字塔形數目等等。這些都是構成上述各種形狀所必需的數目小塊塊﹙或者我們更自然一些應該說是些數目的小球球﹚。他把世界假想為原子的﹐把物體假想為是原子按各種不同形式排列起來而構成的分子所形成的。他希望以這種方式使算學成為物理學的以及美學的根本研究對象。

畢達哥拉斯的最偉大的發現﹐或者是他的及門弟子的最偉大的發現﹐就是關於直角三角形的命題﹔即直角兩夾邊的平方的和等於另一邊的平方﹐即弦的平方。埃及人已經知道三角形的邊長若為3﹐4﹐5的話﹐則必有一個直角。但是顯然希臘人是最早觀察到3^2+4^2=5^2的﹐並且根據這一提示發現了這個一般命題的證明。

然而不幸﹐畢達哥拉斯的定理立刻引到了不可公約數 (無理數) 的發現﹐這似乎否定了他的全部哲學。在一個等邊直角三角形裏﹐弦的平方等於每一邊平方的二倍。讓我們假設每邊長一時﹐那麼弦應該有多麼長呢﹖讓我們假設它的長度是m/n時。那麼m^2/n^2=2。如果m和n有一個公約數﹐我們可以把它消去﹐於是m和n必有一個是奇數。現在m^2﹦2(n^2)﹐所以m^2是偶數﹐所以m也是偶數﹔因此n就是奇數。假設m﹦2p。那麼4(p^2)=2(n^2)﹐因此n^2=2(p^2)﹐而因此n便是偶數﹐與假設相反。所以就沒有m/n的分數可以約盡弦。以上的證明﹐實質上就是歐幾裏德 (Archimedes) 第十篇中的證明。

這種論證就證明瞭無論我們採取什麼樣的長度單位﹐總會有些長度對於那個單位不能具有確切的數目關係﹔也就是說﹐不能有兩個整數m﹑n﹐從而使問題中的m倍的長度等於n倍的單位。這就使得希臘的數學家們堅信﹐幾何學的成立必定是獨立的而與算學無關。柏拉圖對話錄中有幾節可以證明﹐在他那時候已經有人獨立地處理幾何學了﹔幾何學完成於歐幾裏德。歐幾裏德在第二編中從幾何上證明瞭許多我們會自然而然用代數來證明的東西﹐例如(a+b)^2=a^2+2ab+b^2。正是因為有不可公約數的困難﹐他才認為這種辦法是必要的。他在第五篇﹑第六篇中論比例時﹐情形也是如此。整個體系在邏輯上是醒目的﹐並且已經預示著十九世紀數學家們的嚴謹了。只要關於不可公約數還沒有恰當的算學理論存在時﹐則歐幾裏德的方法便是幾何學中最好的可能方法。當笛卡兒介紹了坐標幾何學﹙解析幾何﹚從而再度確定了算學至高無上的地位時﹐他曾設想不可公約數的問題有解決的可能性﹐雖然在他那時候還不曾發現這種解法。

幾何學對於哲學與科學方法的影響一直是深遠的。希臘人所建立的幾何學是從自明的﹑或者被認為是自明的公理出發﹐根據演繹的推理前進﹐而達到那些遠不是自明的定理。公理和定理被認為對於實際空間是真確的﹐而實際空間又是經驗中所有的東西。這樣﹐首先注意到自明的東西然後再運用演繹法﹐就好像是可能發現實際世界中一切事物了。這種觀點影響了柏拉圖和康德以及他們兩人之間的大部分的哲學家。“獨立宣言”說﹕“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自明的”﹐其本身便脫胎於歐幾裏德。十八世紀天賦人權的學說﹐就是一種在政治方面追求歐幾裏德式的公理。牛頓的《原理》一書﹐儘管它的材料公認是經驗的﹐但是它的形式卻完全是被歐幾裏德所支配著的。嚴格的經院形式的神學﹐其體裁也出於同一個來源。個人的宗教得自天人感通﹐神學則得自數學﹔而這兩者都可以在畢達哥拉斯的身上找到。

我相信﹐數學是我們信仰永恆的與嚴格的真理的主要根源﹐也是信仰有一個超感的可知的世界的主要根源。幾何學討論嚴格的圓﹐但是沒有一個可感覺的對象是嚴格地圓形的﹔無論我們多麼小心謹慎地使用我們的圓規﹐總會有某些不完備和不規則的。這就提示了一種觀點﹐即一切嚴格的推理只能應用於與可感覺的對象相對立的理想對象﹔很自然地可以再進一步論證說﹐思想要比感官更高貴而思想的對象要比感官知覺的對象更真實。神秘主義關於時間與永恆的關係的學說﹐也是被純粹數學所鞏固起來的﹔因為數學的對象﹐例如數﹐如其是真實的話﹐必然是永恆的而不在時間之內。這種永恆的對象 就可以被想象成為上帝的思想。因此﹐柏拉圖的學說是﹕上帝是一位幾何學家﹔而詹姆士˙琴斯爵士也相信上帝嗜好算學。與啟示的宗教相對立的理性主義的宗教﹐自從畢達哥拉斯之後﹐尤其是從柏拉圖之後﹐一直是完全被數學和數學方法所支配著的。

數學與神學的結合開始於畢達哥拉斯﹐它代表了希臘的﹑中世紀的以及直迄康德為止的近代的宗教哲學的特徵。畢達哥拉斯以前的奧爾弗斯教義類似於亞洲的神秘教。但是在柏拉圖﹑聖奧古斯丁﹑托馬斯˙阿奎那﹑笛卡爾﹑斯賓諾莎和康德的身上都有著一種宗教與推理的密切交織﹐一種道德的追求與對於不具時間性的事物之邏輯的崇拜的密切交織﹔這是從畢達哥拉斯而來的﹐並使得歐洲的理智化了的神學與亞洲的更為直接了當的神秘主義區別開來。只是到了最近的時期﹐人們才可能明確地說出畢達哥拉斯錯在哪裏。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人對於思想界有過象他那麼大的影響。我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所謂柏拉圖主義的東西倘若加以分析﹐就可以發現在本質上不過是畢達哥拉斯主義罷了。有一個只能顯示於理智而不能顯示於感官的永恆世界﹐全部的這一觀念都是從畢達哥拉斯那裏得來的。如果不是他﹐基督徒便不會認為基督就是道﹔如果不是他﹐神學家就不會追求上帝存在與靈魂不朽的邏輯證明。但是在他的身上﹐這一切還都不顯著。下面就要談到這一切是怎樣變得顯著的。
  
  第04章 赫拉克利特 (Heraclitus)

目前對待希臘人通常有兩種相反的態度。一種是自文藝復興以來直到最近時期事實上是普遍的態度﹐即帶著幾乎是迷信的崇拜來觀察希臘人﹐把他們看成是一切最美好的事物的創造者﹐具有超人的天才﹐不是近代人所能期望與之匹敵的。另一種態度是被科學的勝利與對於進步的一種樂觀主義的信仰所激發的﹐即把古人的權威認為是一種重擔﹐並且認為現在最好是把希臘人對於思想的貢獻大部分都忘掉。我自己不能採納任何一種這樣極端的看法﹔我應該說﹐這兩種都是部分正確的而又部分錯誤的。在談到任何細節以前﹐我先要試圖說明我們從研究希臘的思想中仍然可以得到什麼樣的智慧。

關於世界的性質與構造﹐可能有各種各樣的假說。形而上學 (metaphysics) 的進展﹙就曾經存在過的而言﹚就在於所有這些假說的逐步精煉化﹐它們涵意的發展以及對於每種假說的重新改造﹐以其能對付那些相信敵對假說的人們所發動的反駁。學習著按照每一種體系來理解宇宙乃是想像力的一種愉悅﹐並且是教條主義的一付解毒劑。此外﹐縱使沒有一種假說可以完全證實﹐但是如果發現在使每種假說都能自圓其說並且能符合已知事實時所能包含的東西﹐這裏面也就有著一種真正的知識了。一切支配著近代哲學的各種假說﹐差不多最初都是希臘人想到的﹔我們對於希臘人在抽象事物方面的想象創造力﹐幾乎是無法稱贊過分的。關於希臘人我所要談的主要地就是從這種觀點出發﹔我認為他們創造了種種具有獨立生命與發展的理論﹐這些理論雖然最初多少是幼稚的﹐然而兩千多年以來終於證明是能夠存在的而且能夠發展的。

的確﹐希臘人貢獻了另外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對於抽象思維證明瞭更具有永久的價值﹔他們發現了數學和演繹推理法 (deduction) 。尤其是幾何學乃是希臘人發明的﹐沒有它﹐近代科學就會是不可能的。但是希臘天才的片面性﹐也結合著數學一起表現了出來﹕它是根據自明的東西而進行演繹的推理﹐而不是根據已觀察到的事物而進行歸納的推理。它運用這種方法所得到的驚人的成就不僅僅把古代世界﹐而且也把大部分近代世界引入了歧途。根據對於特殊事實的觀察以求歸納地達到某些原則的科學方法﹐代替了希臘人根據哲學家頭腦得出的顯明公理而進行演繹推理的信念﹐這原是經歷了漫長的過程的。單就這一理由而論﹐懷著迷信的崇拜去看待希臘人﹐便是一種錯誤。雖然希臘人中也有少數是最早觸及到科學方法的人﹐但是﹐總的說來﹐科學方法乃是與希臘人的品質格格不入的﹔而通過貶低最近四個世紀的知識進步以求美化希臘人的試圖﹐則對於近代思想也起了一種束縛作用。

可是﹐也還有一種更為普遍的論據是反對尊崇前人的﹐無論是對於希臘人也好﹑或者對於其他人也好。研究一個哲學家的時候﹐正確的態度既不是尊崇也不是蔑視﹐而是應該首先要有一種假設的同情﹐直到可能知道在他的理論裏有些什麼東西大概是可以相信的為止﹔唯有到了這個時候才可以重新採取批判的態度﹐這種批判的態度應該盡可能地類似於一個人放棄了他所一直堅持的意見之後的那種精神狀態。蔑視便妨害了這一過程的前一部分﹐而尊崇便妨害了這一過程的後一部分。有兩件事必須牢記﹕即﹐一個人的見解與理論只要是值得研究的﹐那末就可以假定這個人具有某些智慧﹔但是同時﹐大概也並沒有人在任何一個題目上達到過完全的最後的真理。當一個有智慧的人表現出來一種在我們看來顯然是荒謬的觀點的時候﹐我們不應該努力去證明這種觀點多少總是真的﹐而是應該努力去理解它何以竟會看起來似乎是真的。這種運用歷史的與心理的想象力的方法﹐可以立刻開擴我們的思想領域﹔而同時又能幫助我們認識到﹐我們自己所為之而歡欣鼓舞的許多偏見﹐對於心靈品質不同的另一個時代﹐將會顯得是何等之愚蠢。

在畢達哥拉斯和赫拉克利特之間––赫拉克利特這個人是我們本章就要談到的––還有另一位比較不重要的哲學家﹐即色諾芬尼 (Xenophanes) 。他的年代不能確定﹐大致上只能由他提到過畢達哥拉斯而赫拉克利特又曾提到過他的這一事實﹐來斷定他的年代。他出生在伊奧尼亞 (Ionia) ﹐但是他一生中的大部分都生活在意大利南部。他相信萬物是由土和水構成的。關於神的問題﹐他可是一個非常激烈的自由思想者了。“荷馬 (Homer) 和赫西阿德 (Hesiods) 把人間一切的無恥與醜行都加在神靈身上﹐偷盜﹑奸淫﹑彼此欺詐。……世人都認為神發和他們自己一樣是被誕生出來的﹐穿著與他們一樣的衣服﹐並且有著同樣的聲音和形貌。……其實﹐假如牛馬和獅子有手﹐並且能夠象人一樣用手作畫和創造藝術品的話﹔馬就會畫出馬形的神像﹐牛就會畫出牛形的神像﹐並各自按著自己的模樣來塑造神的身體了。……埃塞俄比亞人 (Ethiopians) 就說他們的神皮膚是黑的﹐鼻子是扁的﹔色雷斯人 (Thracians) 就說他們的神是藍眼睛﹑紅頭髮的。"色諾芬尼相信一神﹐這個神在形象上和思想上都與人不同﹐他“以他的心靈力量左右一切而毫不費力"。色諾芬尼嘲笑畢達哥拉斯的輪回學說﹕“據說他﹙畢達哥拉斯﹚有一次在路上走過﹐看見一隻狗受人虐待。他就說‘住手﹐不要再打它。它是一個朋友的靈魂﹐我一聽見它的聲音就知道。’”他相信人們不可能確定神學方面的真理。“關於我所談的神靈和一切事物的確鑿真理﹐現在沒有人知道﹐將來也沒有人知道。即使有人偶然說出了一些極正確的真理﹐但他自己也是不會知道它的﹔––普天之下除了猜測之外就沒有什麼別的東西。”色諾芬尼在那些反對畢達哥拉斯以及其他諸人的神秘傾向的一系列理性主義者中有著他的地位﹔但是作為一個獨立的思想家﹐他可並不是第一流的。

我們已經看到﹐很難把畢達哥拉斯的學說和他的弟子們的學說分開來﹐雖說畢達哥拉斯本人為時很早﹐但是他的學派所產生的影響大體上要後於其他各派哲學家。其中第一個創造了一種至今仍然具有影響的學說的人﹐就是赫拉克利特﹐他的鼎盛期約當公元前500年。關於他的生平我們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是以弗所的一個貴族公民。他所以揚名於古代主要的是由於他的學說﹐即萬物都處於流變 (flux) 的狀態﹔但是這一點﹐我們將會看到﹐只不過是他的形而上學的一個方面而已。

赫拉克利特雖然是伊奧尼亞人﹐但並不屬於米利都學派的科學傳統。他是一個神祕主義者﹐然而卻屬於一種特殊的神秘主義。他認為火是根本的實質﹔萬物都象火燄一樣﹐是由別種東西的死亡而誕生的。“一切死的就是不死的﹐一切不死的是有死的﹕後者死則前者生﹐前者死則後者生"。世界是統一的﹐但它是一種由對立面的結合而形成的統一。“一切產生於一﹐而一產生於一切"﹔然而多所具有的實在性遠不如一﹐一就是神。

從他的著作所存留下來的那部分看起來﹐他的性格並不象是很和藹可親的。他非常喜歡鄙薄別人﹐而且也不是一個民主主義者。關於他的同胞們﹐他說過“以弗所 (Ephesus) 的成年人應該把他們自己都吊死﹐把他們的城邦讓給未成年的少年去管理﹐因為他們放逐了赫爾謨多羅﹐放逐了他們中間那個最優秀的人﹐並且說﹕‘我們中間不要有最優秀的人﹔要是有的話﹐讓他到別處去和別人在一片吧’”。他對所有的顯赫的前人們﹐除掉一個人是例外﹐都曾加以抨擊。“該當把荷馬從競技場上逐出去﹐並且加以鞭笞”。“我聽過許多人談話﹐在這些人中間沒有一個能認識到﹐所有的人都離智慧很遠。”“博學並不能使人理解什麼﹔否則它就已經使赫西阿德﹑畢達哥拉斯以及色諾芬尼和赫卡泰 (Hecatee) 理解了”。“畢達哥拉斯……認為自己有智慧﹐但那只是博聞強記和惡作劇的藝術罷了。”唯一免於受他譴責的例外便是條達穆斯﹐他被赫拉克利特挑選出來認為是一個“比別人更值得重視的人。”如果我們追問這種稱贊的原因﹐我們便可以發現條達穆斯說過﹕“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壞人”。

他對人類的鄙視使得他認為﹐唯有強力才能迫使人類為自己的利益而行動。他說﹐“每種畜牲都是被鞭子趕到牧場上去的”﹔並且又說﹐“驢子寧願要草料而不要黃金。”

我們可以料想得到﹐赫拉克利特是信仰戰爭的。他說﹕“戰爭是萬物之父﹐也是萬物之王。它使一些人成為神﹐使一些人成為人﹐使一些人成為奴隸﹐使一些人成為自由人。”又說﹕“荷馬說‘但願諸神和人把鬥爭消滅掉’﹐這種說法是錯誤的。他不知道這樣就是在祈禱宇宙的毀滅了﹔因為若是聽從了他的祈禱﹐那末萬物便都會消滅了。”又說﹕“應當知道戰爭對一切都是共同的﹐鬥爭就是正義﹐一切都是通過鬥爭而產生和消滅的。”

他的倫理乃是一種高傲的苦行主義﹐非常類似於尼采 (Nietzsche) 的倫理。他認為靈魂是火和水的混合物﹐火是高貴的而水是卑賤的。靈魂中具有的火最多﹐他稱靈魂是“乾燥的”。“乾燥的靈魂是最智慧的最優秀的。”“對於靈魂來說﹐變濕乃是快樂。”“一個人喝醉了酒﹐被一個未成年的兒童所領導﹐步履蹣跚地不知道自己往哪裏去﹔他的靈魂便是潮濕的。”“對於靈魂來說﹐變成水就是死亡。”“與自己心裏的願望作鬥爭是艱難的。無論他所希望獲得的是什麼﹐都是以靈魂為代價換來的。”“如果一個人所有的願望都得到了滿足﹐這並不是好事。”我們可以說赫拉克利特重視通過主宰自身所獲得的權力﹐但是鄙視那些足以使人離開中心抱負的情欲。

赫拉克利特對於他當時各種宗教的態度大體上是敵視的﹐至少對於巴庫斯教是如此﹔但他所懷抱的並不是一個科學的理性主義者的敵視態度。他有他自己的宗教﹐而且他部分地解釋了當時流行的神學以適合他的學說﹐又部分地以相當輕蔑的態度拒絕當時流行的神學有人﹙康福德﹚稱他為巴庫斯派﹐並且有人﹙普福萊德雷﹚認為他是一個神秘派的解說者。我並不以為有關的斷簡殘篇能支持這種看法。例如他說﹐“人們所行的神秘教乃是不神聖的神秘教。”這就暗示在他的心目之中有一種並不是“不神聖的”神秘教﹐而且這應該和當時所存在的各種神秘教大有不同。如果他不是過分地藐視流俗而能從事於宣傳的話﹐那麼他或許會是一位宗教改革家。

以下便是現有的﹑可以代表赫拉克利特對於他當時神學的態度的全部的話。
那位在德爾斐 (Delfi) 發神諭的大神既不說出﹐也不掩飾自己的意思﹐而只是用徵兆來暗示。

女巫用誑言譫語的嘴說出一些嚴肅的﹑品質無華的話語﹐用她的聲音響徹千年﹐因為她被神附了體。在地獄裏才嗅得到靈魂。

更偉大的死獲得更偉大的獎賞﹙那些死去的人就變為神﹚。

夜遊者﹑魔術師﹑巴庫斯 (Bacchus) 的祭司和酒神的女祭﹑傳秘密教的人。

人們所奉行的神秘教乃是不神聖的神秘教。

而且他們向神像祈禱﹐就正象是向房子說話一樣﹐他們不知道什麼是神靈和英雄。

因為如果不是為了酒神﹐那末他們舉行賽會和歌唱猥褻的陽具頌歌﹐就是最無恥的行為了。可是地獄之神和酒神是一樣的﹔為了酒神﹐人們如醉如狂﹐並舉行酒神祭典。人們用犧牲的血塗在身上來使自己純潔是徒然的﹐這正象一個人掉進泥坑卻想用汙泥來洗腳一樣。任何人見到別人這樣作﹐都會把他當作瘋子看待。

赫拉克利特相信火是原質﹐其他萬物都是由火而生成的。讀者們還會記得泰勒斯認為萬物是由水構成的﹔阿那克西美尼 (Anaximenes) 認為氣是原質﹔赫拉克利特則提出火來。最後恩培多克勒 (Empedocles) 卻提出一種政治家式的妥協﹐他承認有土﹑氣﹑火和水四種原質。古代人的化學走到這一步便停滯死亡了。這門科學始終沒再進一步﹐直到後來回教的煉丹術家們從事探求哲人石﹑長生藥以及把賤金屬變為黃金的方法的那個時代為止。赫拉克利特的形而上學的激動有力﹐足以使得最激動的近代人也會感到滿足的﹕“這個世界對於一切存在物都是同一的﹐它不是任何神或任何人所創造的﹔它過去﹑現在和未來永遠是一團永恆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燒﹐在一定的分寸上熄滅。”火的轉化是﹕首先成為海﹐海的一半成為土﹐另一半成為旋風。在這樣一個世界裏只能期待永恆的變化﹐而永恆的變化正是赫拉克利特所信仰的。

然而他還有另一種學說﹐他重視這種學說更有甚於永恆的流變﹔那就是對立面的混一的學說。他說﹐“他們不了解相反者如何相成。對立的力量可以造成和諧﹐正如弓之與琴一樣"。他對於鬥爭的信仰是和這種理論聯繫在一片的﹐因為在鬥爭中對立面結合起來就產生運動﹐運動就是和諧。世界中有一種統一﹐但那是一種由分歧而得到的統一﹕
“結合物既是整個的﹐又不是整個的﹔既是聚合的﹐又是分開的﹔既是和諧的﹐又不是和諧的﹔從一切產生一﹐從一產生一切。”

有時候他說起來﹐好象是統一要比歧異更具有根本性﹕
“善與惡是一回事。”
“對於神﹐一切都是美的﹑善的和公正的﹔但人們卻認為一些東西公正﹐另一些東西不公正。”
“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條路。”
“神是日又是夜﹐是冬又是夏﹐是戰又是和﹐是飽又是飢。他變換著形相﹐和火一樣﹐當火混和著香料時﹐便按照各種口味而得到各種名稱。”然而﹐如果沒有對立面的結合就不會有統一﹕“對立對於我們是好的。”

這種學說包含著黑格爾哲學的萌芽﹐黑格爾哲學正是通過對立面的綜合而進行的。

赫拉克利特的形而上學正象阿那克西曼德 (Anaximander) 的形而上學一樣﹐是被一種宇宙正義的觀念所支配著﹐這種觀念防止了對立面鬥爭中的任何一面獲得完全的勝利。

“一切事物都換成火﹐火也換成一切事物﹐正象貨物換成黃金﹐黃金換成貨物一樣。”“火生於氣之死﹐氣生於火之死﹔水生於土之死﹐土生於水之死。”“太陽不能越出它的限度﹔否則那些愛林尼神––正義之神的女使––就會把它找出來。”“應當知道戰爭對一切都是共同的﹐鬥爭就是正義。"赫拉克利特反複地提到與“眾神"不同的那個“上帝”。“人的行為沒有智慧﹐上帝的行為則有智慧。……在上帝看來﹐人是幼稚的﹐就象在成年人看來兒童是幼稚的一樣。……最智慧的人和上帝比起來﹐就象一隻猴子﹐正如最美麗的猴子與人類比起來也會是醜陋的一樣”。上帝無疑地是宇宙正義的體現。

萬物都處於流變狀態的這種學說是赫拉克利特最有名的見解﹐而且按照柏拉圖 (Plato) 在《泰阿泰德》其中所描寫的﹐也是他的弟子們所最強調的見解﹕“你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因為新的水不斷地流過你的身旁。”“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他對於普遍變化的信仰﹐通常都認為是表現在這句話裏﹕“萬物都在流變著”﹐但是這或許也象華盛頓所說的“父親﹐我不能說謊”﹐以及惠靈吞所說的“戰士們起來瞄准敵人”這些話一樣﹐是不足為憑的。他的著作正如柏拉圖以前一切哲學家的著作﹐僅僅是通過引文才被人知道的﹐而且大部分都是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 (Aristotle) 為了要反駁他才加以引證的。只要我們想一想任何一個現代哲學家如果僅僅是通過他的敵人的論戰才被我們知道﹐那末他會變成什麼樣子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想見蘇格拉底 (Socrates) 以前的人物應該是多麼地值得贊嘆﹐因為即使是通過他們的敵人所散布的惡意的煙幕﹐他們仍然顯得十分偉大。無論如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同意赫拉克利特曾經教導過﹕“沒有什麼東西是存在著的﹐一切東西都在變化著”﹙柏拉圖﹚以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固定地存在”﹙亞里士多德﹚。

後面談到柏拉圖的時候﹐我還要回過來研究這種學說﹐柏拉圖非常熱心於反駁這種學說。目前我不想探討哲學關於這種學說要說些什麼﹐我只談談詩人所感到的是什麼﹐科學家所教導的是什麼。

追求一種永恆的東西乃是引人研究哲學的最根深蒂固的本能之一。它無疑地是出自熱愛家鄉與躲避危險的願望﹔因而我們便發現生命面臨著災難的人﹐這種追求也就來得最強烈。宗教是從上帝與不朽這兩種形式裏面去追求永恆。上帝是沒有變化的﹐也沒有任何轉變的陰影﹔死後的生命是永恆不變的。十九世紀生活的歡樂使得人們反對這種靜態的觀念﹐而近代的自由神學又信仰著在天上也有進步﹐神性也有演化。但是即使在這種觀念裏也有著某種永恆的東西﹐即進步的本身極其內在的目標。於是有了一點點的災難﹐就很容易把人們的希望又帶回到他們的古老的超世間的形式裏面去﹕如果地上的生活是絕望了的話﹐那麼就唯有在天上才能夠找到和平了。

詩人們曾經悲嘆著﹐時間有力量消滅他們所愛的一切對象。

時間枯萎了青春的嬌妍﹐

時間摧殘了美人的眉黛﹐

它飽餐自然真理的珍饈﹐

萬物都在等待著它那鐮刀來割刈。

他們通常又補充說﹐他們自己的詩卻是不可毀滅的。

時間的手掌儘管殘酷﹐然而我期待

我的詩篇將傳之永久﹐萬人爭誦。

但是這只是一種因襲的文人自負而已。

有哲學傾向的神秘主義者不能夠否認凡是在時間之內的都是暫時的﹐於是就發明一種永恆觀念﹔這種永恆並不是在無窮的時間之中持續著﹐而是存在於整個的時間過程之外。按照某些神學家的說法﹐例如印澤教長的說法﹐永生並不意味著在未來時間中的每一時刻裏都存在著﹐而是意味著一種完全獨立於時間之外的存在方式﹐其中既沒有前﹐也沒有後﹐因此變化也就沒有邏輯的可能性。伏漢曾非常詩意地表達過這種見解。

那天夜裏我看見了“永恆”﹐

象是一個純潔無端的大光環﹐

它是那樣地光輝又寂靜﹔

在它的下面“時間"就分為時辰和歲月﹐

並被一些天體追趕著﹐

象是龐大的幽靈在移動﹔全世界和世上的一切﹐

就都在其中被拋掉。

有些最有名的哲學體系曾想以莊嚴的散文來述說這種觀念﹐把它說成是經過我們耐心追求之後﹐理性終將會使我們相信的東西。

赫拉克利特本人儘管相信變化﹐但仍然承認有某種東西是永久的。我們在赫拉克利特裏面找不到從巴門尼德以來的那種﹙與無窮的時間延續相對立的﹚永恆觀念﹐在他的哲學裏只有中心的火永不熄滅﹕世界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永遠是一團永恆的活火"。但火是一種不斷變化著的東西﹐而它的永恆更只是過程方面的永恆﹐而不是實體方面的永恆––雖說這種見解不應歸之於赫拉克利特。

科學正象哲學一樣﹐也要在變化的現象之中尋找某種永恆的基礎﹐以求逃避永恆流變的學說。化學似乎可以滿足這種願望。人們發現了那似乎在毀滅著萬物的火﹐只不過是使萬物變形而已﹔原素可以重新結合起來﹐燃燒之前就已存在的每一個原子經過燃燒過程之後﹐仍然繼續存在著。因而人們就設想原子是不可毀滅的﹐而物質世界中的一切變化便僅僅是持久不變的原素的重新排列而已。這種見解一直流行到放射現象被發現為止﹐到了這時人們才發現了原子是可以分裂的。

物理學家也不示弱﹐他們發現了新的更小的單位﹐叫做電子和質子﹐原子是由電子和質子構成的﹔若干年以來﹐這些小單位曾被認為具有著以前所歸諸於原子的那種不可毀滅性。不幸得很﹐看起來質子和電子可以遇合爆炸﹐所形成的並不是新的物質﹐而是一種以光速在宇宙之中播散的波能。於是能就必須代替物質成為永恆的東西了。但是能並不象物質﹐它並不是常識觀念中的“事物”的一種精煉化﹔它僅僅是物理過程中的一種特徵。我們可以幻想地把它等同於赫拉克利特的火﹐但它卻是燃燒的過程﹐而不是燃燒著的東西。“燃燒著的東西”已經從近代物理學中消逝了。

從小的轉而論到大的﹐天文學也不再允許我們把天體看成是永恆的了。行星是從太陽誕生的﹐太陽是從星雲誕生的。它已經持續存在了若干時期﹐並且還將持續存在若干時期﹔然而遲早––或者大約是在一萬億年左右––它將會爆炸﹐會毀滅一切行星而返於一種廣氾瀰漫著的氣體狀態。至少天文學家是這樣說﹔也許當這一末日臨近的時候﹐他們將會發現他們的計算裏有著某種錯誤。

象赫拉克利特所教導的那種永恆流變的學說是會令人痛苦的﹐而正如我們所已經看到的﹐科學對於否定這種學說卻無能為力。哲學家們的主要雄心之一﹐就是想把那些似乎已被科學扼殺了的希望重新復活起來。因而哲學家便以極大的毅力不斷在追求著某種不屬於時間領域的東西。這種追求是從巴門尼德 (Parmenides) 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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