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ny 2009-4-14 15:23
女人.生命.涅槃
按：生命的死寂是悲哀的，獲得新生是歡樂的，但並不是死寂都能獲得新生。所以，鳳凰沐火和女人的「劫難」，都是生命的重生，是一種神聖的涅槃。
只有有過體驗的人才明白體驗者的話語。——題記
已經八天了，她的病依然沒有一點好轉。
是她前生的罪孽未盡？還是今生的苦難未了？上蒼為何讓她遭受如此的磨難和苦痛？
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全身的不適使得她大口大口地喘氣。她的身體因發冷而縮成一團，她小小的瘦弱的身軀就完全被埋在了厚厚的棉被裡了。她大睜著空洞無神的眼睛，她的眼前老是有那麼多的畫面在飛、飛、飛，耳邊老是有那麼嘈雜的聲音在鬧、鬧、鬧。她使勁閉上眼睛，用力捂上耳朵，可還是不行，她真的看到了那些清晰的畫面在眼前晃悠，她真的聽到那麼嘈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她記得那也是個春暖花開之時。
她不知道怎麼也是在醫院裡。怎麼有這麼多的人呢？和媽媽來這裡的時候，她看到這是一個產科醫院，她甚至跟著媽媽扒著病房的門縫看到了那些產婦和她們剛剛出生的嬰兒！她和媽媽都在這個嘈雜的地方呆了三天三夜了，可還是不見爸爸來接她們，她感到很委屈，又一次又踢又鬧地來，也不管媽媽能不能受得了。
忽然，她看到一個中等身材、三十歲上下、短髮的男人，正從走廊的那端焦急的朝著她和媽媽的房間裡走來。她分明看到那個男人在朝著她們笑。她認識他，他就是她的爸爸！可是，當她喊他「爸爸」的時候，那個男人卻一點表情都沒有，這讓她很難過也很傷心。她想：我是他的女兒啊，他怎麼會不理我呢？怎麼會聽不到我叫他的聲音呢？她不由得大哭起來，用盡所有的力氣哭，她覺得自己哭得很響，她想讓爸爸聽見。可爸爸還是徑直走到媽媽的身邊，坐了下來。
她大聲地喊著：「爸爸、媽媽，我是你們的女兒，你們聽到我在叫你們嗎？聽到了嗎？」可任憑她怎麼喊、怎麼叫，媽媽和爸爸好像根本就沒聽到她，一點都不理會她，這讓她更難過了，她不再作聲了。後來，她就感到很累很困，就想睡一會兒。於是，她雙手抱胸、雙腿蜷曲，在媽媽溫暖的身體裡靜靜地、一動也不動地睡覺。可還沒等她睡著，就聽爸爸對媽媽說：「你說這孩子怎麼這麼磨人，都三天三夜了，她怎麼老是不來呢？她是不是不願意來這到這個世上呢？她害怕什麼呢？」聽到爸爸的話，她睡意全無，趕緊接著說：「爸爸爸爸，我就是不想出去嘛，媽媽的身體多溫暖多舒服，外面會很可怕的，我才不要出去呢？」說完，她手舞足蹈起來，這時只聽媽媽在叫痛，她趕緊安靜下來。媽媽說：「再等等吧，沒什麼，反正她總要來到我們中間的。」爸爸說：「你不是太受罪了嗎？我這是在心疼你！」媽媽說：「為了孩子，吃點苦就吃點苦吧，沒什麼！」再後來，她竟睡著了，爸爸媽媽再說什麼她都聽不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她覺得有人在拽她，非要她和媽媽分離，她又踢又蹬，並大喊大叫起來：「不許拉我，不許拉我，我不要和媽媽分離，我不要離開媽媽，我不要離開媽媽！不要！外面好可怕，我不要出去，不要！」她也不知從那裡知道外面可怕，反正她知道媽媽的身體好溫暖、好安全、好舒服。在這裡想怎麼著就怎麼著，餓了渴了都不用愁，不開心了可以哭鬧，開心了可以跳舞歡笑。不用擔心媽媽不管自己，不用擔心媽媽離開自己，更不用擔心別人欺負自己，多好啊！想著這些，她越發地不想離開媽媽。可不知怎麼回事兒，她覺得有一股很強大的力量在吸附著她，她覺得好可怕，她被這可怕的力吸引著、吸引著，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來了。她拚命地掙紮起來，使勁踢騰，這時，她聽到了媽媽一陣陣的呻吟聲，這聲音她這幾天老聽到。媽媽是不是太難受了？她不敢再折騰了，漸漸地，她覺得有一股冷氣襲來，她被迫離開了媽媽那溫暖的身體，進入了一個冰涼的世界中。她眼都沒睜，因為太害怕，她哇哇大哭起來。
這時她聽到好多人在歡笑、在大叫：「生了，生了，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兒。」接著，她又聽到有人在說：「這孩子怎麼這麼小？看看有多重。」她就覺得自己被放到一個很硬很冷的東西里了，「四斤二兩。」有人喊道。「快讓她媽媽看看！」一個聲音又響起。這時她才想起，這麼長時間還沒聽到媽媽的聲音，媽媽在哪兒呢。以前，媽媽總是講故事、唱歌給她聽。她好喜歡聽媽媽那好聽的聲音啊！就在這時，就聽得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傳到她的耳邊：「寶寶，你終於讓媽媽看到你了，媽媽都快擔心死你了！怕你有個三長兩短，怕你......這下好了，媽媽終於可以放心了，你好好的就好，媽媽就放心了！」她趕緊睜大了眼睛，她看到了媽媽！媽媽是那麼的年輕，那麼的好看。她緊緊地看著媽媽：「媽媽，我在你身體裡很舒服、很溫暖，我不想出來，我不想來這個世界上，我聽別人說了，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受苦來了，外面就是一個受苦受難的地方，我不要出來！」說完，她又撒嬌地大哭起來，可媽媽好像根本平不懂她的意思，好像只聽到她的哭泣聲，就一個勁兒地哄她，悠她，以為是她那裡不舒服。她不知道，她為了自己的快樂，為了不想來這個世界，真把媽媽折騰得夠嗆，特別是最後的三天，她已經把媽媽折騰得死去活來，而她自己卻一無所知，還滿有道理，還覺得挺開心！她那裡知道，為了讓她來到這個光明的世界，媽媽已經吃盡了人間所有的苦頭，讓她更想不到的是，她害怕的事情還真是太可怕，媽媽的苦難還遠遠沒有到頭！
她已經出生十三天了。她圓圓的小臉蛋已經白裡透紅，她那雙大大的眼睛已經變成了雙眼皮，高高的小鼻樑，小巧的紅嘴唇，還有那黑黑的頭髮，加上她安靜乖巧的性格，使她成了醫院裡人見人愛的小天使，她也總對看她的人乖乖地笑。爸爸媽媽看著出生在春天裡的愛女，對著她說：「寶貝女兒，你出生在春天，又出生在零點，就叫春曉吧！」多好的名字啊，春曉，她叫春曉，她真的很開心。她知道，爸爸媽媽給她起這個名子，是希望她給他們帶去春天的希望，更是希望她能像春天一樣茁壯成長！她好開心啊！
她清楚的記得，有一天爸爸帶著哥哥來醫院看她，由於哥哥太頑皮，那麼大的孩子總是鬧人，她就聽得護士阿姨笑著羞哥哥：「長得那麼醜，小鼻子小眼睛的，還總是哭、不聽話，鬧人你看你妹妹，高鼻樑大眼睛的，這麼漂亮，還這麼乖！那像你！！沒羞！」她當時真的很開心，真的，別人不知道，她開心得翹起了小嘴角呢！
也許是因為她太自私、上蒼要懲罰她罷！也許是媽媽的苦難未盡罷！誰也想不到，這個可愛、可憐、羸弱的小生命在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十三天，竟要遭受一次生死的考驗！誰也想不到，她慈愛的媽媽又要遭受一次人間的磨難！
那天，她在保暖箱裡睡得正甜甜的，突然，她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難受，她呼吸不了，渾身冰涼。不一會，只見她小小的身軀劇烈搐動起來，接著，她的面部和全身發青，再接著，從她小小的嘴巴裡、鼻孔裡冒出來了很多白色的泡沫樣東西！她難受得哇哇大哭起來。因為她平時很安靜，不哭不鬧的，瞌睡了就睡覺覺，不瞌睡就靜靜地看著一個地方笑笑，所以，聽到她這麼淒厲的哭聲，醫生、護士、媽媽都跑了過來，她真的看到了媽媽由於害怕而變得蒼白的臉，聽到媽媽用發抖的聲音對醫生說：「這孩子怎麼了？快救救我女兒，我不能沒有女兒，要是沒了女兒，我也不要活了！」她一看媽媽這種樣子，又加上身體太難受，哭得更厲害了，她看到媽媽也哭了。醫生對媽媽說：「檢查一下再說吧！這孩子可能肺部有問題！」說完她就被抱進了檢查室，她看到那是個潔白的房間，房間裡有好幾架很大的機器，她被護士阿姨抱著，坐在了一台機器後面。不一會，醫生看了一個片子，果斷地說：「急性肺炎！馬上送搶救室。」
從被送進了搶救室的那一刻起，小小的她，就和那些可怕的針頭、長長的輸液管子、大大的吊瓶、高大的氧氣瓶、苦苦的藥粉成了夥伴。二十幾天時間裡，她不止一次地表演著那讓人驚心動魄的一幕：全身抽搐、發青，小嘴巴小鼻孔冒沫，醫生也不止一次給爸爸媽媽下了病危通知書！親愛的媽媽看著只有２５００千克的女兒遭受這麼大的折磨，哭啊哭啊，哭回了乳汁，她又沒有了母乳吃。以後的日子，爸爸就整箱整箱地把煉乳和奶粉往家裡搬。她清楚地記得自己被爸爸媽媽喂養得白白胖胖的可愛模樣兒；媽媽哭啊哭啊，哭壞了眼睛。她清楚地記得，從那時起，三十歲剛出頭的媽媽眼睛竟一下子老花到了一百多度！
她一天天的長大，越來=長越可愛，也越來越聰明。
春天來了，哥哥就帶她去爸爸工廠外的草地上玩兒。她還和哥哥一起，在住房的空地上種下了幾顆向日葵種子。她每天都會去給它們澆水，盼著它們發芽、長大、開花、結果。她還會讓哥哥把她抱過窗子，到房屋不遠處的桑椹樹林子裡摘桑葉，喂哥哥那些可愛的蠶寶寶。還會和哥哥一起到廠子外附近的油菜地裡看金黃金黃的油菜花，聽小花小草們在風中呢喃，每當那樣的時候，她就會對哥哥說：「哥哥哥哥，你聽沒聽到小花和小草在說話？」而哥總笑著問她：「傻丫頭，我怎麼聽不到呢？」她會說：「哥哥哥哥，你才傻呢，連她們說話都聽不到？」哥又笑：「是！是！是！是哥傻，是哥傻，我的可愛的聰明妹妹，那你聽到她們在說什麼了？」她就會說：「我聽到她們說：春天真溫暖，我想永遠生活在春天裡，沒有憂愁，沒有寒冷，也沒有黑暗，真好。」哥哥一聽，就笑笑。真的，她真的真的不想長大，因為她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兒的人，她不會很好適應那些可怕的人和事兒，她又想起在媽媽身體裡的安全和輕鬆來，小小的腦瓜裡又閃現出來一個念頭：「不要長大！長大好害怕人！」
夏天來了，她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穿上短短的、漂亮的小花布裙子到她和哥哥種的向日葵邊，和那些美麗的花兒比比誰漂亮。她會站在高大的葵花邊，仰起圓圓的小臉蛋，喃喃自語：「我們一樣漂亮呢，看我的裙子和臉蛋就和你的臉蛋一模一樣。」說完就會一蹦一跳地圍著向日葵轉。那模樣簡直讓人感到她就像一個驕傲的小公主。
在這樣的季節裡，她會和哥哥一起，在家中用木板和釘子（爸爸的車間裡有很多這樣的東西）做小木盒子玩兒。哥哥教她拿錘子，教她訂釘子。大部分時間裡，哥哥都陪著她玩兒，她感到開心極了。每當這種時候，她又聽到一個聲音在對她說：「不要長大，不要長大！」
爸爸廠子外的草地上有好多好多的蟋蟀和螳螂。秋天來了，哥哥就帶著她在草叢裡捉蟋蟀和螳螂。而這個時候，她就一反平時的調皮和多舌，或靜靜地跟在哥哥後面，或默默地蹲在哥哥身邊，看哥哥耐心地守候。而這種時候，她小小的腦瓜裡總會閃現出那麼多的奇奇怪怪的念頭。她會想：要是它們被哥哥捉到了，被裝進籠子子出不來，它們的爸爸媽媽會找不到它們的，那它們就再也不能和它們的爸爸媽媽在一起了。這一樣想，她就會難過就會傷心。她也不知道，這個季節，她怎麼也會像大人那樣傷感。雖然她不知道那就叫傷感，但她的心裡總會湧出一種說不出的難過，真的很想在媽媽和哥哥的懷抱裡大聲地哭！
她是那樣的害怕冬天的到來，她覺得冬天太可怕了。那麼大的風，那麼低的溫度，她小小的羸弱的身軀是低檔不了那樣的嚴寒的。所以，整個冬天，她都躲在家裡。而這個時候，她總是和媽媽圍坐在火爐邊，媽媽就會教她識字、讀書。一個冬天，她會認識好多好多個字，能背誦好多好多首古詩。
她是那樣的聰明和乖巧，那麼的讓人疼愛。小小年紀的她就會耍一些很幼稚、而讓大人看來卻更憐愛有加的小聰明。她清楚地記得，五歲的一天，她和爸爸、媽媽、還有哥哥一起去山上玩兒，走在路上，她突然大聲地喊：「爸爸爸爸，背背我，背背我！」媽媽一下子笑了起來，說：「你不是不會喊爸爸嘛？怎麼現在就會喊了？」她調皮地說：「不喊爸爸，爸爸就不背我！」可平時她就是很調皮，就是故意不喊爸爸，偏要叫「爸爸」為「爹」！也許，幼小的她認為「爹爹」才是最親切的稱呼罷？不是嘛，直到現在，她總還是叫母親為「媽媽」，而叫父親為「爹」。
每當夜晚來臨後，她就陪著媽媽說話。還學著媽媽的樣子拿來針線和布頭若有其事的做針線；學著媽媽的樣子拿來毛線團和棒針亂挽，還美其名曰「織毛衣」。一邊「織」，一邊還和媽媽說話：「媽媽媽媽，我要給你織一件最好看、最暖和的毛衣。」這個時候，媽媽總是對她笑笑偶而來一句：「行！行！行！」末了總加一句：「麻雀學巧！」然後就繼續做著自己手頭的事兒。她也不以不意，喜滋滋地繼續「織」毛衣。
後來，她隨著下放的媽媽回到了農村，回到了那個依山傍水美麗的小村子。在那裡，她度過了她的少年時代。再後來，她又從那個小村子裡走了出去。再後來，她有了家，有了自己的女兒。
......
怎麼又到了炎熱的夏天？茂密的樹蔭，喧鬧的知了，炎熱的天氣，呈現在她眼前和腦海裡的分明是夏天的景象。怎麼又是婦產醫院？怎麼又是夜裡十二點？而她，竟清清楚楚地看到，經過整整一天一夜疼痛折磨的自己，她沒有了力氣，發不出聲音，她已經沒有力氣喊叫和哭泣。她的臉上、頭上、身上都被冷汗打濕了，她的臉色蒼白，她的身體扭曲。由於胎盤早剝，她和女兒面臨著生命的危險。「媽媽媽媽，咱們回家吧，我不要生了，我不要生了！媽媽媽媽，你帶我回家吧！」「好，咱們回家，咱們回家，不生了，不生了。」......她覺得有好多個人在動她，給她扎針。再後來，她就聽得有很多很雜亂的腳步聲。而一陣陣鑽心的疼痛讓她失去了知覺，再後來，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當她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八點鐘了。她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媽媽那欣慰的目光。她想坐起來，可剛一動身，來自手臂和腹部鑽心的疼痛，讓她放棄了坐起來的念頭。媽媽告訴她說她被動了手術。她這才看到自己的手臂上還吊著吊瓶。媽媽說昨天晚上真的很危險。當醫生讓簽字的時候，媽媽哭著告訴醫生，讓醫生救救她和孩子，說那是三條人命，那三條人命也就是媽媽的生命！當她失去知覺時，媽媽嚇壞了，媽媽怕她和昨天那個因為生產而死去的孕婦一樣失去生命。所以當時就送手術室去了。媽媽說當時情況很危急，連麻醉都來不及，麻醉一段做一段，幸虧她昏迷不醒，要不她自己會很害怕的。媽媽還說，孩子是凌晨四點五十、五點被取出來的，她整整昏迷了七、八個小時。她知道了，原來，她朦朦朧朧聽到的雜亂的腳步聲，就是抬她到手術室去人們的腳步聲。她這才知道自己做了手術，是醫生的手術刀救了她和兩個女兒的命。她知道了，她又經歷了一次死亡的考驗，又一次從死亡線上走了過來！
「只顧著說話，快看看孩子吧！兩個挺可愛的小女孩兒。」媽媽逐個把兩個孩子抱到她的面前。由於她還沒有完全清醒，她迷迷糊糊地對媽媽說：「不好看。」是的，兩個女兒長得一點都不像她，特別是眼睛，一點都不像。這和她在懷孕時想像的一點都不像，但她很高興。看著兩個小不點兒，她真的感到很不可思議。她想，那兩個小小的生命真的就是自己的女兒嗎？真的是從自己身上分離的骨肉嗎？
就是在那一刻，她知道了，經過十月之久長長的醞釀，終於盼到女兒出生了，她終於見到了健健康康的兩個女兒！她知道，自己成了母親，看著女兒可愛的小臉、聽著女兒悅耳的哭聲，她忍不著流下了眼淚。是啊，女兒清脆的哭聲終於終結了她所有忐忑的猜想，驕傲地宣佈著兩個新生命的到來；她終於卸下十個月來身上將近十斤的重負。直到那時，她才感到自己的身體真的是輕鬆了；然而，也就在那一刻，她看著小不點兒女兒，想到自己所受的磨難，她不禁在心裡默想：「但願將來女兒不受此劫難。」真的太讓人害怕了。也就是在那一刻，她深深體會到，分娩是一種世界上最最最最讓人難以忍受的病痛和苦難。
她想起了懷孕時的點點滴滴。
記得當她去醫院檢查、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她又高興又擔心。高興的是終於盼到那一天了，她可以做媽媽了（為了工作問題，她曾經忍痛去做了人流）。擔心的是她懷孕時吃了藥。因為她不知道懷孕的症狀，還誤以為是感冒了。所以，她很忐忑，儘管醫生說沒關係，她以後長長的十個月裡，她還是提心吊膽的。而另一方面，她擔心本來就孩子氣十足的自己，將來是否有能力擔當起做媽媽的責任和重負。
就這樣，她一個人在那個偏遠的山村學校裡，一邊忍受著懷孕反應帶來的極度不舒服，一邊上課。她清楚地記得，那時她的肚子和腿都很不舒服，僅僅幾個月的時間，她就連彎腰都不能，她沒有想到懷孕的感覺竟像得了大病一樣難受。她渾身無力，不想做飯，不想吃飯，頭疼、胃漲，吃什麼都無味，休息不好，工作又那麼繁重，她覺得很累很難受；
就這樣，她在不安和不舒服中度過了四個月。笨重的她讓所有知道她懷孕月份的人都懷疑胎兒是不是有問題，年輕的她害怕極了。因為她聽到過好多人說要是看起來和實際月份不符合，很有可能不正常，真的是那樣的話，還得受更大的罪，所以，她真的好害怕，害怕極了。只好硬著頭皮去醫院做B 超。
她清楚得記得，當她躺在那裡，當醫生的儀器放到她的身體上的那一刻，她緊張得快要窒息，她真的很害怕會出現別人說的那些情況！她緊張地等待著醫生的「宣判」。當醫生說是雙胞胎時，她心裡的驚喜簡直是無法形容，她怎麼都不會想到自己竟然懷了雙胞胎！怪不得人家都覺得月份不符，怪不得自己的反應那麼厲害！知道這個消息後，她覺得受多大的罪也值、吃多大的苦也值！
後來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笨重，一天比一天不舒服。兩個「孩子」的「拳打腳踢」讓她吃盡了苦頭。
她清楚地記得，她一個人住在鄉下，總是肚子疼，腿疼。由於營養不良，她全身發腫，血壓也有點高。懷孕九個多月時，過於笨重的她，連翻身、起床都很困難，她永遠都忘不了她自己一個人艱難地上廁所的情景。當她艱難地蹲下去後，就再也站不起來，她就柱著棍子站起來。
......
女兒，女兒呢，她突然聽到女兒在「哇」、「哇」大哭。她睜開朦朧的雙眼一看，嚇了一大跳——兩個小不點兒在大哭，邊哭還邊亂動，已經到了床沿，眼看就有掉下床的危險，而病房裡空無一人！她這才想起，由於家中事兒多，媽媽已經回家了。她想去抱，可是她的傷口很疼，疼得不能動彈，但女兒的哭聲一陣緊似一陣，無奈之下，她又一次學著懷孕時的樣子，艱難地起身，艱難地扶著牆壁朝著和自己的病床只隔一米的床邊挪去。當她趕快把兩個女兒放到床中間的時候，她又流淚了。她默默地看著女兒，心裡竟升起一種莫名的心酸。
出院後，她請假在家，成了一個專職媽媽。女兒的吃、喝、拉、撒、睡就是她全部的工作和責任。由於奶水不夠，她得喂奶粉給她們吃。而兩個孩子總是同時餓，所以，她每次總得一隻胳臂上放兩個襁褓一齊喂。由於日夜都不能好好休息，兩個月下來，她的體重竟下降了三十斤，一下子瘦到了八十餘斤，走路兩眼發黑，身體狀況很不佳，健康很令人擔憂。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的兩個寶貝則健康、快樂地成長著。
她在寶寶的成長日記中這樣寫道：「某年某月某日，哄她們的時候會微笑，我非常高興，寶貝又長大了些。」「某日，能發出笑聲；能一個人坐；某日，長出小牙齒；某日，能一個人站起來；某日，能搖搖晃晃走路；」......女兒從出生到一週歲每一步的成長全被她仔細的記錄下來。當她看到兩個女兒能坐時，她寫道：「驚喜！不知不覺，寶寶快長成大娃娃了！」她越來越覺得生命的神奇！
她明白了生命的真諦，明白了生命的真正意義。她覺得，這個世界真的是很奇怪。她並不愚昧，她受到過很多很好的知識教育，讀的書也不算少。但也就是在那一刻，她知道了，她就是個俗人而已。 ——那麼多年，她抗拒了那麼多世俗的東西，想要飄逸的生活，想要超脫世外，但當她有了女兒、理解了生命的內涵之後，她知道了，她與所有的母親一樣，她的生活就也是一個「俗」字便可概括。這就是生活，這就是你有了真正生命的體驗之後的結果；她知道了，其實母親很平常，說著最平常的話，做著最平常的事，母親只是母親而已；當她有了女兒，她才真正體會到母親的無私與奉獻，才真正體到母親的愛和心！她才真正體會到女人的偉大！懷孕初期的劇烈反應、幾個月負在身上沉重的重量、生產的痛苦，養孩子的辛苦付出，這一切的一切是一個男人怎麼也體會不到的。
從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開始，至生命的逝去而結束。中間經過了成長、成年等環節，如風的少年、沉靜的中年、安詳的長者。生命歷程中的每一個結點，都承接了上一段生命歷程，開啟了新的生命前景。生命起始，憧憬在心中蕩漾，壯麗的生命前景在眼前展開；而歷盡跋涉艱辛的生命個體，由年少時對生命的憧憬轉化為了感悟，回望來時之路，心中充滿著回味與感慨。
......
怎麼回事兒，她怎麼覺得那麼的冷！怎麼又到了冬天呢？怎麼也是醫院呢？而且還是婦產醫院！她不知道怎麼了，這一切怎麼這麼奇詭！她的頭痛了起來。她清楚地看到了那讓人害怕的「人流」手術床！她害怕得要命！她覺得那張床就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地方，因為，它幾乎可以疼死女人；她覺得那張床就是世界上最無情的地方。因為，它中止的生命是無辜的；但同時她又覺得，那張床就是世界上最有用的地方，因為只有她才能夠中止那不該來到世界上的生命。
她看到年輕的自己一步步膽顫心驚的走近那個冰冷、簡陋的手術台，無邊的恐懼包圍著她，她覺得那比死亡更令人害怕！每走近那張醜陋的手術台一步，她就覺得離死神更近一步！她甚至想到還能不能從那個可怕的地方走下來！她害怕從那上面下來之後還能不能再有自己的寶寶......
她分明聽到了手術器械發出的恐怖聲響，她汗毛直豎，冷汗淋漓。手術中的每一秒對她來說，就像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和遙遠。鑽心的疼痛把極度虛脫、緊張的她徹底拋到了無底的痛的煉獄之中。她的嘴唇都咬出了血，終於，她疼得忍不住大哭起來。那時，她覺得自己一定會疼死在那張破手術床上！手術中極度的緊張和疼痛，使她出現了人流手術綜合症。她全身發冷，大汗淋淋，呼吸急促，並且噁心嘔吐，幾近休克。當醫生發覺不是手術故障而只是她的忍耐力失控時，突然生氣地大聲喝斥起來：「疼，早幹什麼去了？現在知道疼了！你這樣，叫我怎麼做啊？」可當醫生向身邊握著她手的護士瞭解了情況護士後，停止了手術立即進行麻醉。就這樣，經過緊急處理之後，她又一次被推到難忍的疼痛深淵。
終於，手術做完了，渾身被汗水濕透、全身冰涼的她像死了一樣躺在那個地方。醫生給她打了止疼針。過了十幾分鐘，她終於平靜了下來。
她聽到醫生對她說的話：「從醫學角度來看，人流對身體造成的損傷比正常分娩還厲害。它引起的內分泌變化對人體的打擊絕不是一兩天就能恢復過來的，無痛人流也只是稍稍減輕暫時痛苦，不能減少這種隱形的傷害，因此它只能作為避孕失敗後的一種補救措施，千萬不能當成常規的避孕手段，反反覆覆地做。以後千萬要注意了。」
靜靜地躺在那裡，她才真正體會到了「最幸福的女人就是沒有做過『人流』的女人」這句話的深意；安靜地躺在那裡，她知道了，當一個女人從『人流』的手術台上走下來的時候，她的身體經過那冰冷的鋼鐵利刃的切割之後，就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了，她的身體和靈魂都有了深深的傷疤。那將是她生命中什麼都無法彌補的遺憾和永遠都無法磨去的傷痛。
是的，「人流」在男人眼中可能更多的是解脫，是把包袱放下，而在女人眼中卻只能是失去和痛苦。那種肉體的痛和精神的痛是男人一輩子都無法體會的。女人的一生經得起多少人流的傷害呢？脆弱的子宮，荷爾蒙的失調，纏綿的虛弱，不再完整的肉體，甚至不能生育的悔恨，更甚至生命的代價，這些非常的傷害都藏在暗處，不停噬咬著女人並不強大的肉體和靈魂。而這只不過是因一次歡愉時小小的失誤和不小心，就釀出這樣的惡果。事實上，有什麼樣的愛情和情慾值得我們付出身心和做母親的巨大代價去換取呢
......
「媽媽媽媽，你在想什麼呢？我們都站在你跟前好長時間了，你也不理我們！」女兒的叫聲把她從半昏迷的境地中驚醒，她知道了，那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覺，那都是她從前經歷過的，只是她在病中又有了那樣的記憶。
看著已經快和自己一樣高的女兒，她不禁感慨萬千。
是啊，生命實際就是一個涅槃的過程。正如佛經中所說的鳳凰涅槃一樣，生命的延續和存在過程本來就是一個涅槃的過程。精神是相同的，涅槃時的痛和得到重生時的喜悅是一樣的。
鳳凰是因了她的浴火重生才美麗、吉祥、雍容華貴、儀態萬方，才奠定了它在飛禽中的至尊地位：百鳥朝鳳。熊熊火焰中，鳳凰唱著一首輓歌，用翅膀煽動火苗，將自己燃燼時究竟是一種怎樣淒絕的華美？那一刻，我相信它痛並也快樂著。烈火慢慢的燃燒著，一點一點的燃盡了羽毛軀體，舊的生命終於在烈火中消失了。而就在這時，火焰迸發出萬道霞光，萬道霞光中，飛舞出一隻五彩繽紛的鳳凰！衝天烈焰中，死而復生的火鳳凰騰空而起，長鳴著歡呼著直上九重。一個嶄新的生命誕生了。這是何等慘烈而壯麗的美：這一聲聲長鳴，是解脫的歡愉，是重生的欣喜，也是未來的召喚。
鳳凰無助，在力所不能及的情況下，只有通過浴火獲得新生，以新生的姿態重新面對這個世界。或許也有人會理解為鳳凰這是在逃避，但鳳凰選擇浴火這麼個悲壯的方式來追求新生，何嘗又不是一種勇敢？而女人何嘗不是如此？正是因了生命的涅槃，才造就了女人的價值和尊嚴、人格和美麗、堅強和勇敢。正是因了生命的孕育和生產的苦痛，才賦予了女人母性的光輝。只不過，她們經歷的不是烈火而是生命的孕育和誕生時的「劫難」。而正是在這個涅槃的過程中，生命才得以錘煉，生命才得以新生，人類才得以延續。——這過程無論是火還是劫。
生命的死寂是悲哀的，獲得新生是歡樂的，但並不是死寂都能獲得新生。所以，鳳凰沐火和女人的「劫難」，都是生命的重生，是一種神聖的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