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ny 2009-4-10 22:33
夜晚,宿舍,她的故事
當我總算以一個承諾換得這個故事時,已經是我在誠品認識她的五年又一個月之後了。
這個承諾的內容我不需要告訴你,這個故事相對的,重要多了。
她的名字是綠葉,她叫我這麼稱呼她,我沒再細問。記憶中那天下著雨。她坐在誠品大門的台階上躲雨,時而盯著手上的書,時而呆呆的凝視著前方在台北並不稀奇的滂沱大雨。尤其現在正值冬天。
她那時穿著一件紅色的外套和牛仔褲,穿著運動鞋,青澀的外表吸引了我的注目。她的外表既像個國中生,卻又像一個已經出了社會的成熟女人,矛盾的可以,氣質卻也非凡。
我坐到她旁邊,她微微一驚,馬上就要站起身來。「同學,妳為什麼不進去躲雨?」
「您有什麼事嗎?」她真的站起來了,我也站了起來。
我微微一驚,我好久沒聽到這麼小的女孩子會用「您」這個詞了。
但這是我認識綠葉的場景,滂沱大雨,書,及她猶如受驚的小鳥般的聲音以及極為成熟的用字遣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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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已知道和綠葉的友情不會持續多久,我已經十七歲了,不小了,她卻只是已經十二歲的國中生(她早讀一年)。
這是我唯一一樣我從綠葉口中得知的,有關她自己的事情。我和她認識了半年,從第一次見面她就跟我說過自己將在六個月後遠走至日本。
但是這個故事卻是五年之後我才從她的口中聽來的。
日本,如何彬彬有禮又如何有文化的國家。我想是再適合她不過了。五年過後的她,更加嫻靜,但卻也更加有禮。她坐在我對面,靜靜的微笑著。
「我非常非常喜歡臺灣唷,喜歡到快要瘋掉了,但是這輩子我的命運就是不斷遠走他鄉吧?」綠葉微微苦笑。
「跟你說個故事唷,這是在我國中時發生的事情。」
我非常感興趣的湊上前去,聽著綠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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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發生在冬天,不會錯的。因為那天我不但在縮在棉被裡面發著抖,而且我身上還裹著一條毛毯。
我國中生活都是在一所住宿學校中度過的,這間學校在我住進去時也只創辦了十年再多了些,我是因為和父母賭氣才會住進來的。
我們的宿舍是沒有暖氣的,因為一年之中坐落在平原中的這所學校寒冷的時間並不多過於我們喜歡這所學校的時候吧,我天生就比較怕冷,所以這當然對我來說是種折磨。
我還是在迷迷糊糊中睡著了,真的是上帝保佑,那時候大概已經接近一點了。
我並不算是一個嗅覺靈敏的人,我也想不透為什麼我不但鼻塞而且深埋在毛毯中的鼻子能聞到那一股味道。
腐臭的味道。
那味道隱約的竄進了我的鼻頭,衝上了我的腦門。
我一開始以為那只不過是我們學校附近的農田又在噴灑農藥,但是三更半夜的,又有哪個瘋子會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灑農藥?我的床位是最接近門口的,那說不定是宿舍老師又在噴消毒水。但這也不是讓我醒過來的原因,而是因為我的臉頰非常癢。
我試著伸手去抓,但是手卻不能動。
我以為我的手被身體壓住了,但並非如此。
我睜開了眼睛。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的臉頰會這麼癢了。
那是頭髮。
幾綹烏黑的髮絲輕輕的搔著我的臉頰,當我順著髮絲的來向看上去時--
一個女人正飄在--更精準來說是浮在我面前不到十五公分的地方--那是個女人。
我全身突然冒出了冷汗,幾乎能說是即刻的。
那個女人瞪大著眼睛,彷彿我好像是滅了她們全家的殺人兇手一樣惡狠狠地瞪著我,她的眼白白的詭異,千萬條血絲在她眼中銘刻著詭異的線條。她身穿白衣,身上的衣服飄散著,女人的臉竟是潰爛成有如腐肉的綜合體,蛆蟲在其中亂竄,甚至有幾條已經掉到我的棉被上了。
她的嘴微微打開著,口中不斷念念有詞,她的舌頭--我敢確定,一開始是在她的嘴裡的,但到了後來,她的舌頭竟一寸寸的開始往下垂落,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舌頭竟也如她的髮絲一般垂落在我臉頰左右。
我突然想起來,從小我就不敢在晚上之後接近廟宇,我也無法在正午之後進入墳場。只要我一違反,我會立刻昏倒。
有一次媽媽不信邪的把我帶到台北一個大型廟宇裡求神問卜時,廟公問了我的生辰八字(當然,這是長大了之後我才從別人口中聽來的),又演算了一刻鐘左右,那廟公的臉色竟越來越難看。
記憶中,我只記得那廟公的臉色蒼白的如牛奶,童年的記憶總帶點糢糊,所以至今廟公的臉的輪廓也是模糊的,他說:「這娃兒當真奇怪!八字竟然連一兩都不到!她出生之日為四十年來陽氣最衰弱之時,又選在子時出生,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蹟!」
後來廟公噹啷啷的拿了個玉珮又是開光又是過香爐,才叫我戴上。「這玉珮,我不跟妳收錢,我不給妳的小孩戴是我的罪孽,這個玉珮只要一離小孩的身,就沒戲唱了。如果破了或掉了,一定要馬上再回來做一個!不然……」
我突然想起來這件事,實在是偶然。
但我看到那女人的舌頭竟一一寸寸的離我的脖子越來越近,她的舌頭上掛著幾個倒鉤,光看也覺得詭異至極。
我背後的棉被被我的汗給弄濕了,我仍然不能動。
那個女人的舌頭慢慢的貼上了我的脖頸。那種冰冷就連冰川最底層的冰也比不上。
陰森、詭異及絕望漸漸從她的舌頭捲上來到了我的心。
但是那女人突然尖叫了一聲,那尖叫--直到現在我也忘不了--未來也不會。
然後她就消失了。
那瞬間,我的手腳又能動了,我蜷縮在毛毯裡面。全身無可抑制的發抖,冒著冷汗。
有東西微微的扎痛了我的脖子。我一摸,那是台北那間廟的廟公配給我的玉珮,的碎片。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感謝上天我還活著。
我清醒著直至天明。
隔天,我裝病,讓學校把我送進了當地的一間醫院,然後打電話給我媽媽告訴她實情。我媽唬了學校說我外公死了(我外公已經死了二十年了),我必須回去奔喪,當天把我弄到台北。
你猜的到後面的發展,我也不說了。
但是我永遠記得那個女人的尖叫聲,以及她的舌頭纏繞上我的脖頸時的感覺。
我八字很輕,到現在也是。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你知道那廟公在十年後又看到我之後的表情就好像他中了樂透一樣嗎?
「妳還活著!我不知道這個玉珮能夠支撐這麼久!」他說。我跟他一五一十的說了我的經歷。
但是那廟公的臉色卻漸漸從喜轉悲,他幫我做了另一個玉珮,苦著臉。
我知道他的表情代表著些什麼。
「她還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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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葉的表情古怪的滑稽,但是她卻絲毫沒有怨懟的神色。
「所以妳去了日本?」我應該要猜到日本該是多篤信佛教的國家,或許這是綠葉去那裡過了五年的日子的原因。
「不完全是。」
「她回來過嗎?」她現在長大了,但我無法想像五年前的她--年僅十二歲的她,剛剛進入青春期,到了陌生的環境到了陌生的床鋪上遇到了這種事,誰能不同情她?我相信一切他所說的,因為我也碰過,而我也知道那些事物的存在,他們就像是微小到你看不出來的細菌,你看不到,但其實它們常伴在你左右,她,他,或是祂。你穿梭在其中卻渾然不知,與時間的流逝竟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其實並不相同。
我深信這一切。跟你在這裡談話的我是清醒而正常(不一定所有的方面)的。
「沒有,但是有其他的來了。」她幽幽的笑著,笑裡面帶著苦苦的辛酸。我的心頭不由得為之一緊。
關於那些「其他的」,又是我後來從她的口裡聽來的。我們答應彼此保持聯絡,她抱了抱我,我抱了抱她,大哥哥與小妹妹那種擁抱。
我和綠葉道別時,窗外正下著雨,她撐開傘,走入雨中。
她對我回眸一笑,揮了揮手。我繼續待在咖啡店裡頭發呆。
她長大了呢。她長大了。我這麼想著。「或許我十幾年以來沒有住過宿舍是對的,幸好大學時我沒有住宿舍,天哪。」
說罷,我自己一個人輕輕的笑了起來了。在雨中,在孤單中,在恐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