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bolive 2011-12-3 01:54
另一個女兒
一隻柔弱的手掌突然搭上張憲強的手，並握著。
這是件毫無預警、讓張憲強嚇了一大跳的突發事件，因為此時的他正坐在公車上，而坐在他旁邊位置上的，是一個他根本不認識的高中女孩。
那女孩是在上一站才剛上車的，她穿著一身標準的高中制服，可能是因為天氣有點冷的緣故吧，她身上的制服外套特別厚，裡面似乎還加穿了毛衣之類的東西。
女孩就這樣突然把右手放到張憲強的手上，並用五支纖細的手指握住張憲強的手。張憲強的臉上紅了一下，一邊用眼神瞄了一下旁邊的女孩，只見那女孩低著頭，左手則緊緊握拳放在她自己的膝蓋上，似乎在懼怕些什麼。
「對不起……」女孩微微抬起頭對著張憲強說道，張憲強注意到女孩的眼眶有點紅，甚至濕盈盈的，似乎在上車前才剛哭過。是剛跟男友分手嗎？還是發生了什麼事？
張憲強不知道女孩的這句對不起是針對什麼，他只是傻呼呼地應道：「喔，沒關係……」
「我只是……在這個時候想抓住某個人的手而已……我只是……想有個依靠……」女孩嘴上突然反覆說著這些話，讓張憲強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回覆。
而女孩也沒有想把手放開的意思，似乎在這個時候，她必須要找個人的手握著，否則她就會崩潰。
陳俊古打開了房門，而這間房間裡早已經有兩個人在等他，一個是他的下屬，才剛畢業的小伙子王秀峰，而另一個坐著的男人，他根本不認識。而這個不認識的男人看到陳俊古走進來，卻瞬間瞪大了眼，好像看到了相識許久的老朋友。
「啊，組長。」王秀峰一看到陳俊古走進來，便說道：「很抱歉突然打擾你，可是這個男人說一定要找你說話……」
陳俊古揮手把王秀峰的話打斷：「我知道，該說的你都在電話裡跟我說過了，你說有個線民聲稱自己有爆炸案的線索，想提供給我們，對吧？」
「嗯，沒錯……」王秀峰說完，一邊用眼角餘光瞄著坐著的陌生男人，想必他就是那個線民了。
陳俊古坐到陌生男人的對面，端詳著他的臉，而對方也用打量的眼光看著陳俊古，乍看之下雙方似乎在玩一種猜猜我是誰的遊戲。男子大概四十多歲，長的很普通，面貌毫無任何特色。
幾分鐘後，陳俊古終於搖搖頭，說：「我不認識你，我不記得我手下有你這麼一個線民，我所招攬到的線民長什麼樣子，我都記的很清楚。」
「你當然不認識我囉，陳組長。」那男人咧開嘴笑了：「因為我根本不是你的線民，但是我卻有貨真價實的人為爆炸案情報要提供給你。」
「是嗎？什麼爆炸案？」陳俊古雙手抱在胸口，印象中最近台灣沒有發生過什麼爆炸案，頂多是意外性的瓦斯氣爆罷了，人為性的爆炸案？雖然一直聽說有恐怖分子會來搞破壞，這點陳俊古的小組也一直在警戒著，但到目前為止還毫無徵兆。
「這起事件還沒發生，不過你別擔心，就快發生了……」男子臉上仍在笑著，而他的笑容，卻不知道為什麼讓陳俊古全身打了個冷顫。
女孩似乎要下車了，她的手總算放開了張憲強的手。
張憲強鬆了一口氣，但女孩卻沒有要下車的打算，她轉過頭，說了一句讓張憲強匪夷所思的話：「……謝謝你，在這最後一段路讓我還可以握著別人的手。」
張憲強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而這時，女孩一直緊握著的左手終於鬆開，她的手掌上有著類似汽車遙控器的東西，而張憲強看到，那個遙控器有條黑線，連到女孩外套的袖口裡……
「快發生了是什麼意思？難道你在某處設定了定時炸彈？」陳俊古對男子的態度沒有鬆懈下來，男子可能在說謊，說的也可能是實話，在確認事實之前，個人不能輕易下判斷。
「差不多，但又不完全對。」男子說：「陳組長，我勸你還是先準備接電話吧。」
男子話剛說完，分秒不差，陳俊古口袋中的手機響了起來，陳俊古遲疑了一下，男子催促道：「別猶豫，快接起來吧，接起來後你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陳俊古站起來，把男子交給王秀峰看管，一個人走出了房間外面，接起手機。
當五分鐘後陳俊古再回到這間房間時，王秀峰看的出來，陳俊古的表情似乎當面挨了一記正中直拳。他忍不住問：「組長，怎麼了？」
「你下去，跟他人一起下去查。」陳俊古說。
「查什麼？」
「去問其他組員就知道了，我剛剛已經對其他人都下達指示了，快去吧。」陳俊古的眼睛看向那個男子：「這裡先交給我，我有很多話要問他。」
王秀峰不敢多說話，便先離開了，而陳俊古又坐回了男子的對面，深呼吸了好幾口氣後，緩緩說：「相信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對吧？」
「可能吧，」男子假裝在思考，然後說：「如果我的計畫無誤的話，幾分鐘前一台在市區中行駛的公車應該爆炸了，嗯？」
「沒錯，就如你所說。」陳俊古狠狠逼問：「你是哪個恐怖組織的？」
「我沒有組織。」男子輕輕帶過，「組長，我想你搞錯了，我不是恐怖分子。」
「但公車上的炸彈是你放的吧？就算不是你，也是你的同黨放的！」
「組長，我問你，剛剛的電話裡，有跟你說死亡人數嗎？」男子突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還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車上的人都罹難了。」陳俊古握緊了拳頭，他有點不敢相信，在台灣竟然會發生這種恐怖爆炸案件。而在剛剛，他也對他的組員下達了指示：火速趕往現場，蒐集一切情報線索。
陳俊古說：「我想，你應該是被你的組織推出來的倒楣鬼吧？你來跟我們轉達組織的訴求，對吧？」
「不，你真的搞錯了，我不是恐怖分子。」男子說道：「組長，你先聽我說，關於那顆炸彈，我可以告訴你是誰放的。」
「喔？現在你想招供出同黨？」
「招供出來也沒差吧，因為她也在罹難者當中了……那是我的女兒啊，組長。」
陳俊古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你女兒？」
「我女兒身上穿著高中生的制服當作掩護，制服外套下則綁著炸彈，她在我記劃的時間點上了公車，然後……」
男子還沒說完，陳俊古的拳頭已經飛了過來，男子整個人連帶椅子往後飛了兩公尺。當男子撐著地板站起來時，滿口是血，看來幾顆牙齒被打斷了。
「你這個把女兒改造成人肉炸彈的變態！」陳俊古狠狠痛罵：「我發誓，如果我的組員搜查出來的事實跟你說的一樣，那我會親手槍斃你。」
男子像是聽不到陳俊古的罵聲，而是自己把椅子擺好，又重新坐好，他嘴裡吐出幾顆斷牙，含糊著聲音說：「組長，你又搞錯了，我不是那種硬逼女兒去做炸彈的怪獸！她是自願的！這是我們這一家的計劃！而我的家人所扮演的每一個角色……都是自願，而且沒有後悔餘地的選擇！如果我女兒不想死，她大可以選擇不按下按鈕！」
關於男子的後半段話，陳俊古不想去聽，他關心的是另外一點：「你的家人，難道你的意思是……還有其他炸彈？」
「沒錯……」男子的喉嚨中似乎混入了血，他咳了一下後說：「如果你們沒達到我的訴求的話，另一顆炸彈會在一小時後爆炸。」
「炸彈在哪裡？」
「呵……陳組長，我記得你的女兒是就讀中和國中吧？」
陳俊古的心中突然一寒。
「剛好，我的另一個女兒也是國中生呢……而現在，她應該已經穿著中和國中的制服，身上綁著炸彈，混到裡面去囉。」男子猙獰地笑道：「她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了，就像我已經失去的那個女兒一樣，除非接到我的指示，否則她會按時按下按鈕，在校園內引爆炸彈。如果有試圖疏散學校的行為，我女兒也會直接引爆炸彈。」
「原來這才是你的目的，」陳俊古用力咬著嘴唇，「公車炸彈只是一個範例，你只是想證明給我們看你有能力引發爆炸，而你的另一個女兒才是真正的炸彈。」
「也可以這麼說吧……」男子靠在椅背上，一副「你終於搞懂了」的表情，「現在，陳組長，你想聽聽我的訴求嗎？」
「讓我猜，你的目的該不會是要錢吧？」
「混蛋，我的家人都肯犧牲了，目的怎麼可能是錢這種髒臭的東西……我的訴求很簡單，你知道有個立法委員叫做余彥夫的嗎？把他叫過來，讓我親手殺了他。只要我殺了他……我就會打電話給我另一個女兒，叫她取消引爆。」
這是一個怎樣的訴求啊，陳俊古經歷過許多的綁架案、擄人勒索等……但從沒過這樣的訴求，余彥夫？印象中這名字好像……
啊，記得在兩年前，他的兒子似乎酒駕撞死一個人，當時媒體追的很緊，余彥夫也跟他兒子到死者靈堂前下跪了，不過聽說死者家屬堅持上訴，但余彥夫不知道失了什麼手段，讓他們撤銷告訴，改用金錢和解了。
一想到這裡，陳俊古脫口而出：「難道你是當時酒駕案中……」
「對，你想起來了，當時被余畜牲撞死的就是我妻子，嘿嘿。」
「但你們不是已經以金錢達成和解了嗎？」
「那只是表面上而已啊，當時我跟女兒們都堅持要上訴到底，一定要讓他關起來，但沒想到余彥夫竟派人耍了許多小手段，在我女兒上學的路上騷擾她們，甚至來我的公司搞破壞，然後控制媒體……最後我把公司收了，開始策畫這次的復仇。」
陳俊古搖搖頭嘆道：「太傻了，只是為了他一個人，你就要讓兩個女兒去死，還害死這麼多人，你覺得值得嗎？」
「少來這套，組長，你明明知道真相。」男子斥責道：「你很清楚，真正的『恐怖分子』指的是怎樣的人，你也知道那些政商名流私底下幹的是多麼不乾淨的事，我事後追查余彥夫好幾個月了，我知道他跟他兒子私底下幹了多少壞事，害死多少人，你根本無法想像，我妻子不是第一個，今天如果沒有人出來收拾他，還會有其他受害者出現。」
這些話，像是揭露了陳俊古心裡的一個傷疤，在警界打滾多年，處理過這麼多事件，他的確知道，某些權高位重、卻又自私的人，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把反抗他們的人踢出去，然後貼上恐怖分子的標籤，殲滅。
「你就這麼跟余彥夫說吧，我只想殺他，我會放過他兒子。如果他不出來領死，那就會有許多年輕學生會死，現在的實情就是這麼簡單！」男子說完，還補了一句：「另外，陳組長，我無法保證妳女兒會不會成為罹難者喔。」
男子的做法，一方面威脅了余彥夫，一方面更威脅了陳俊古，多陰險的手法。
陳俊古決定暫時離開房間，到門外打幾通電話。
第一通電話，是聯絡他的組員，馬上調出男子的基本資料，查出她女兒的照片，然後派人到中和國中找出她的下落，並在她引爆人肉炸彈前將她逮捕。
第二通電話，是聯絡余彥夫的服務處，陳俊古表明身份後，馬上跟余彥夫接上了線，陳俊古把事發經過告訴余彥夫後，余彥夫相當吃驚地說：「陳組長，你該不會要我過去，乖乖讓那個瘋子殺吧？」
「不，當然不是，只是我想有必要通知你。」
「通知我？這根本不干我的事，我以為你們的原則是不跟恐怖分子妥協。像這種情況，你們應該是去找出炸彈，或是折磨那個男的，直到他打電話取消引爆為止，而不是來找我！」
這位立委可能好萊塢電影看太多了，陳俊古心裡滴咕著。「但是……余委員，如果當年你兒子的事件沒有發生，他就不會從一個平民變成恐怖分子……」
「我不管這麼多，這些事你們去處理，我晚點還要開會。最後，如果我在媒體上看到有我或是我兒子的名字的話，我就要你好看，懂嗎？」
電話掛斷。
陳俊古怒火中燒，但卻又說不出來這股怒氣是因余彥夫而發，還是因為坐在裡面那個男子。陳俊古回到房間裡，男子一看到他回來劈頭就說：「讓我猜，你打電話聯絡了余彥夫，但他說的話總歸就是一句『干我屁事』，對吧？」
陳俊古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能盡快找到男子的另一個女兒……
「很好，他不出面，大家就等著看社會慘劇吧。」男子說。
陳俊古的心裡一緊，終於說出口：「別這樣……」
「別哪樣？」
「聽著，我的女兒還在學校裡，你不能這麼做。」
「那又如何？我女兒也在學校裡。」
「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我跟你女兒都是十幾歲的年輕女孩，只是差一個身上綁了炸彈，而另一個沒有。」
「如果你讓我女兒出了事，我馬上會拔槍殺了你，我發誓。」
「我老實告訴你，我不在乎。」
「沒必要為了一個敗類殺死那麼多年輕學子……」
「年輕學子？我的天啊……」男子哈哈大笑：「陳組長，現在的年代跟我們不一樣了，現在的年輕學生，都是一群腦袋被愛情偶像跟電視網路侵襲到只剩漿糊的白癡！」
陳俊古沉默，因為他說的的確是事實。
「你應該也看過吧，那些人會在公車上或是捷運上直接擁抱親吻，或是用手機大聲放起流行歌曲自己陶醉，現在的年輕人，根本不會理會其他人的感受，既然如此，我幹嘛要理他們？」
陳俊古不想再聽男子說這些，他問道：「你女兒的人肉炸彈，還有多久爆炸？」
「沒意外的話只剩十五分鐘。」男子說：「既然余彥夫不打算過來，大家就等著明天看新聞吧！頭條會是：『余大委員害死無數學生』，哈哈！」
「你太樂觀了，他不會讓媒體上出現他的名字的，他只在乎自己，他不會在乎民間死了多少學生，」
「陳組長，聽聽你說話的口氣，你似乎也站在我這邊了，哈。」
陳俊古正想說些什麼，而這時他的手機卻響了起來，一看來電號碼，是王秀峰。
陳俊古離開房間去接電話，一分鐘後，他重新出現在男子面前，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我派去中和國中搜查的手下傳消息回來了，你猜怎麼著？」
男子的臉稍微抽動了一下，那是不安跟恐懼的本能反應：「陳組長，你想說什麼？」
「你女兒選擇背叛你，她已經自行到中和國中附近的警局供出一切，現在正在防爆小組的處理下解除身上的炸彈。」
這次男子臉上的表情很明顯抽蓄了，但他還是勉強說：「你在說謊。」
「我手下傳回來的第一手消息，絕無虛假。」陳俊古說：「你失敗了，你另一個女兒背叛了你。」
男子抱住頭，撕聲大吼。
不知道為什麼，在確定自己的女兒沒有受到威脅後，陳俊古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其實很可憐。
數天後，男子以公車爆炸案的主謀身份上庭受審。
一審的結果是死刑，毫無異議，而男子也放棄上訴，他跟法官說，自己已經視死如歸。
在等待行刑的漫長日子裡，陳俊古決定去會客男子。
在會客剛開始，男子一看到在等他的陳俊古，像看到許久不見的老朋友，開口就問候道：「嗨，陳組長，好久不見，你女兒應該準備考高中了吧？」
「嗯。」陳俊古簡單應答，隨即說：「你會不會好奇，為什麼我會來找你？」
「是有點好奇，從我被關到現在，還沒有人來找我會客，你是第一個……不過這也難怪啦，我的妻子跟大女兒都死了，小女兒現在應該也非常恨我，更不可能來找我了……」
「其實我這次來找你，是關於你女兒的事情的。」陳俊古說，他懷疑男子聽了他等一下要說的話以後，應該會更生氣吧。
「喔？說說吧，從那次以後，我就沒見過我小女兒了，她怎麼了？」
「余彥夫決定，把你小女兒收為養女了，這件事還上了新聞，媒體上還讚揚余彥夫的善行……」陳俊古一邊說，一邊觀察男子的表情。
男子臉上原本還有一點笑容，此時卻完全消失了，而他還冷冷問了陳俊古一個問題：「陳組長，我想問你，你是站在我這邊呢？還是在那些把我貼上『恐怖分子』標籤的那一邊？」
「我不知道……」陳俊古說：「現在，我無法知道我該相信誰，是那些官，還是被官逼反的民……」
「不用擔心，陳組長。」男子用堅定的眼神看著陳俊古：「我相信我的女兒，她還是會如期實施我的計畫的，到時你會看到遲來的正義，一定的……」
陳俊古不知道男子在說些什麼，而此時男子的腦中，正回想著那些他跟另一個女兒之間的對話。
「聽著，等時間差不多後，妳就去學校附近的警局，說出一切，他們會保護妳，拆掉妳身上的炸彈。」
「接下來爸爸不會陪在妳身邊，但是計劃一定要成功，妳要想想妳死去的媽媽跟姊姊……」
「接下來爸爸會被關，妳要記住，不要來找我，就連打電話也不可以！妳要讓大家都以為，妳恨透了爸爸！妳要跟警察說，妳恨不得我被判死刑……」
「憑余彥夫那種做作的個性，他會收妳為養女，因為他喜歡媒體讚揚他……他也非收妳為養女不可，因為這是賭上了爸爸、還有妳姐姐的生命為籌碼的一次賭注，如果他不收妳做養女，那一切努力都白費了，所以妳要表現出背叛爸爸、痛恨爸爸的樣子給他們看……」
「只要妳做了他的養女，那不要擔心，妳會有很多機會可以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