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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rtagil 2011-9-28 13:40

怎麽聆聽父親

以前上學放假回家,早晨賴床不起,躺著享受家鄉的天空和陽光,清澈而溫和。特別是天空,藍得讓人絕望,這是家鄉明凈的如嬰孩眼睛的天空。覺得在這樣的天空下面生活,是幸福的。

    這個時候,父親不會像讀書時那樣催我起床,這是殊為難得的,和父親在一起,就像站在山腳下仰望山峰,需要安靜嚴肅,但這個時候,父親像是山彎下腰來,他甚至還會坐在我床邊和我聊天。我突然變得樂意聽那些瑣碎的家長里短,平凡而沒有負擔。父親講他小時候的事情,他如何不得長輩的歡心,如何倔強地長大。我在這樣一個早晨,在陽光里聆聽父親的故事。

    這個時候,我會去想像父親小時候的樣子,也會想起自己。回憶是個經常被種種複雜情感包裹的詞,讓人覺得沈重、深邃,但這時卻異常輕松,像陽光底下讀一頁書那麽簡單。

    寫下這個場景,發現它就是我最近讀著的幾本書。我躺在床上《聆聽父親》,父親是個《講故事的人》。張大春在《聆聽父親》中講了個故事:他的父親小時候也是個不得長輩喜歡的孩子,他家屋後有條溪水。一天,他父親跟著一朵在溪水里漂著的石榴花跑了好幾里路,來到河邊,縱身跳入河水中。不是因為悲哀而尋短見,而是想離開那個家。這是個具有普遍意義的故事,在那個年齡,很多男孩都在尋找離開家的可能性,去追尋自由的感覺,這個故事,好像正在我的身上發生,也在很多父親身上都發生過。

    離開家之前,我們會在家鄉轉悠很多年。走過大街小巷,穿過麥地,路過車流或羊群;我們不會註意家鄉的名字,年節時的風俗,忽視父母親關註的眼神。這些東西其實很神奇,像是一塊糖,看著普通,嚼著滋味非凡,只是在家時,大家不會把它含在嘴里,常是離家之後才想起。關於家鄉的回憶也就滋味悠長。

    離開家,家鄉落在身後,記憶和想念則開始滋長。一個朋友從小長在鐵路邊,他愛死了生硬的鐵軌,說那些鐵家夥承載了無數人的命運,記載著無數可能性。他說從地圖上看繁複的鐵路線,其實就是一幅可以品味的寫意畫,線條瘦硬,感情溫煦。不同的是,小時候,是他看著鐵軌發呆,想像鐵軌盡頭的世界,現在是父母親在鐵路邊等他每年回家。只要離開家,故鄉就在身後等著你了,怎麽都丟不掉這些記憶。背井離鄉是個與家鄉有關的詞,提醒人們在外面生活,不要忘了家,不能忘了浸潤過自己的那口家鄉的老井。人們說有井水的地方就有柳永的詞,我一直在揣想,他是不是因為在井邊低首,記起了自己的鄉愁。

    好些地方都有個習俗,一個遊子起身離開和折身回家的時候,家里都有固定的吃食來安撫他的腸胃和心靈,叫做“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面”。這種吃食,也安撫過我。當一個人離家多年之後,一碗面和一盤餃子還能讓他聽到竈邊母親輕柔的聲音、父親凝重的目光,這個人就是幸福的。讀書的時候,每個周末騎著車子趕回家,心里想著一碗面條,相信這碗面會填飽自己,會感動自己,想著家中竈臺里的火苗。過了那個拼命追求自由的年紀,家的意義就不同了,想到家,整個人都是空蕩蕩的,需要這樣一碗面來填滿,父親的意義也就不同了,同樣一座山,以前你是想繞過他,跋山涉水,想像山那邊的風景,現在則是不住回望,山里一草一木都是看著自己抽枝發芽、枝繁葉茂的。

    這個時候聆聽父親,父親就是個講故事的人。在他的故事里,會有我的身影,但細細去辨別這個故事里的一切,對自己好像又都是陌生的。講故事的人大致有兩種:定居的耕作者和遠方來的旅客。父親屬於前一種,他一輩子居住在這里,守著自家的井。他的故事很多,只要講起來就是不絕如縷的回憶;他負責講,我則一面聽,一面去揣測故事背後的故事。像在聽一段京劇時,想像玄宗皇帝的梨園;雪夜讀禁書時候,聽到積雪壓斷枝杈時候的“咯吱”聲。

    當我在聽故事的時候,我似乎僅僅在閱讀父親的回憶,像翻看一本書一樣簡單,而在我們談論回憶的時候,我們其實是在說自己的生活。今天的生活,陷在過去日子里,不容易脫身。

    我給父親說這個有些抽象的想法。父親說:“起床吧,早餐是你小時候最喜歡的湯和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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