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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ny 2009-3-9 14:17

有空就回家

母親最常向我說的一句話是:「放假有空要常回家。」

台南老家狹長幽暗,我們六個兄妹,有四個是在那屋子出生的,也都在那裡長大。小時候,每到黃昏,媽媽就到門口叫我們回家吃飯、洗澡,有那麼多身體要洗,那麼多張嘴巴要餵,母親的歲月就像屋外的黃昏,溫暖而無限,卻永遠來不及和黎明見面,我想,我們小時候,媽媽總是埋頭的多,她不會太注意日子的。
長大後和母親相處的時間漸少,入軍校念書後,行動較不能自主,許久才能回家一次,母親就是從那時南北奔波,她到了台北,我人在學校,只有星期天可見面,她來的時候我不能接,走的時候,當然也無法送,母親利用見面的日子為我加餐,飯後的餘興節目總是看電影,她喜歡看國片,父親一向看西片,陪母親看電影的任務便落在兒女身上,戲院人多,我惦記著學校收假時間,一場電影看下來像勉強擠出的笑容,真快樂的成分太少,而且,老毛病又犯了,我開始咬指甲,媽媽見了,緊張地說:「這習慣是不健康的啊,別再咬了。」我確實心裡煩躁,學校的內務沒整,報告沒寫,衣服沒洗,這些事以前在家裡都是母親一手包辦。養育兒女真像一條單行道,我忘了母親在校外等著我等了六天,而且相處不到幾個小時我又要收假,怎麼連短暫的順心我也做不到呢?

看完電影,我們偶爾也逛街,到處是人,走在天橋上,摩肩接踵,母親一直問我需要什麼,我漫聲虛應,街上男女老幼都有,我想到許久沒回台南了,母親叫我:「跟你講話都聽到沒有?」我「啊」了一聲,母親說:「我不等你下次放假了,你有空就回家。」我想回家,母親我想回家。

八年說長不長,說短又這樣住過去了,畢業後,漸漸地我也能接、送母親了,但是接的時候少,送的時候多,次數多了,還是不習慣。我去車站送行,母親身邊總帶著孫子,一方面幫忙照顧,一方面解悶,車站經常人多,熙熙攘攘充滿了浮動的意味,我每次都會買包零嘴讓母親在車上吃,這樣,母親就會很高興,好怕行李已經過重,最好別再裝東西,她那麼瘦,行李那麼多,真讓人擔心,但是這樣還不如她來的時候,她總是不憚其煩提些台北到處買得到的魚乾、水果,也只有她提得動。車來了,母親暈車,每次要坐第一排,我幫忙把行李放好,母親說:「你走吧,晚上別忘了把菜熱一下,被套我已經洗好、曬乾套上了,床單也換過了,你的衣服全收好放在櫃子裡了,要多吃點,怎麼一直那麼瘦?別人見了以為你媽媽不給你吃呢。」我問母親:「那你什麼時候再來?」母親說:「哎?回去也得休息一下吧?經常跑來跑去也頂累人的?你有空就回台南。」
車子開動了,茶色的玻璃後,母親要姪子跟我說再見,我知道她又在掉淚,她從貴州到廣東到台灣,這麼長的路都走了,再大的別離也經過了,台灣南北來回不過三百多公里,她還是每天都要掉淚,太多的離別把她磨得更敏感,她真是我們這個時代大多數母親中的一個。走出車站,母親坐的車從站裡開出來,她在位子上跟我招手,然後把窗子打開,要姪子也跟我揮手,綠燈亮後,車子便開遠爬上高架路。台北人很多,比以前更多,每一張面孔既熟悉又陌生,讓人要慘然一笑,我怎麼每次都在人群中送母親,這是我一個人的經驗?還是許多人的經驗呢?我有許多朋友老家不在台北,聽他們說起,也經常是母親在奔波探望,這個時代的母親比父親更適合奔

波似的。每次一樣的送別都結束在台北車站前的人潮中。那麼多的人,他們都要去哪裡?回到家,母親一貫放行李袋的地方又空著。
我們做小孩的時候,都喜歡回家看到母親,長大以後,每次回家,推開門往往母親已經聞聲出來了,屋子裡經常是她一個人,而且電視聲總在響著,不知道她獨自在家等人回來的滋味是怎樣,奇怪,一個人養了六個兒女,結果還是要獨自看電視。曾經有人說,現代父母養育兒女不能養得太好,也不能養得太糟,太好了,他們出國留學、成名立萬,或者走得遠遠的,或者無暇顧及父母。太糟了,變成不良分子,給父母罪受。但是要怎樣才會養得正好呢?親子關係,也成了一門學問了,彷彿親情不再是人性,可是我永遠忘不了每次回家時,看見母親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看電視,旁邊放著一把瓜子,她一個個拿在嘴裡嗑,「咳」地一聲,響在沈靜中。

每年過春節,全家人都會回台南,屋子裡又充滿了聲音,到處是我們下一代的叫鬧聲,母親升級做了奶奶,仍然是母親的母親,雙重的中心,我想到有一年她生病住院,那兒環境很好,我每次去,在病床邊坐一下就出去逛逛,但是都以她為中心,逛一下便回到床邊,大哥、小妹都和我一樣,連爸爸每天上班前、後都會繞到病床邊坐一會兒,那是我近幾年回台南最頻繁的一段時間,彷彿我們這一生,都要有個母親為中心。

一年年過去,有更多的母親誕生,人類的歷史暫時還不會改寫,在人群中,我送母親回家,母親仍要一遍遍地說:「有空就回家。」我們記的是母親的一點一滴,她們記的,是兒女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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