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nel 2009-2-20 18:21
白色安魂曲
第一章 朋友
不知是什麼時候第一次看到挪威畫家蒙克的那幅石版畫《呼號》,應該是很小的時候吧,那時的情形我全無記憶了,而畫中那個尖叫的黑衣人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我無法揣測他為什麼尖叫,他的內心有著怎樣的痛苦。
對於童年的記憶只是放學時停在校門口的那輛光漆漆的轎車,同學們怪異而復雜的眼神,以及彬彬有禮的司機和他那句膩味的“少爺”。由於家庭特殊,父親身居要職,母親出身名門,是社交界名媛,因而我沒有多少機會能夠和他們單獨相處。朋友對我來說更是陌生的,我都是獨自呆在門窗緊閉的大房子里看書、玩積木或拼圖度過灰暗的童年,我甚至害怕與陌生人接触。森不知道何時走進我的生活,與他初次相識的記憶與初見《呼號》的記憶一樣是模糊的,但他卻給了我許多歡樂。我們已是多年的好友,他就像是我心口的一扇窗戶,敞開著,帶給我前所未有的風景和色彩。我有些依賴這個朋友,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對我總是若即若離,我覺得他是一個神祕的世界,那里有我所不知道的一切。或許森的神祕和他終日穿黑色的衣服有關吧。父母似乎不太喜歡森,從不和他說話,每當看到我和森在一起時,他們總是露出擔憂的神色,好在森是那種凡事都不會放在心上的男孩子,所以我的友誼依舊牢固。
有森為伴,我開朗了不少,進入中學我又交到了兩個有趣的朋友——阿湯和大魚。阿湯生得矮矮胖胖,皮膚白里透紅,是那種可愛的小女生,梳了個櫻桃小丸子似的童花頭,是個十足的卡通迷。大魚姓俞,個子很高,幾乎與森一般高,所以我們叫她大魚。大魚是個很有個性的女生,喜歡運動,皮膚晒得很黑,我們三個人只有她敢和酷酷的有些神祕的森斗嘴,我覺得森或許是喜歡大魚的,可是大魚像是和男生絕緣了,除了我和森,她看別的男生的目光都是狠狠的,仿佛與他們有什麼深仇大恨。最使我佩服的是大魚的零用錢全是自己打工掙來的,她也時常與我們分享她的打工趣事。
我們四個人是一個小團體,上學各自忙自己的功課,下課便聚在一起無話不談,還經常出去郊游。每當我們在一起談笑風生時,身邊的人都會向我們投來詫異的目光,然后像躲瘟神似的跑得遠遠的。起先我感到奇怪,但又不好意思破坏大家的情緒,沒有說出口,后來我看到他們三人都對此無動於衷,依然故我地大聲說笑,我也就隨他們一起沉浸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了。
第二章 故事
高三的寒假由於臨近高考,所以假期時間很短。大家已經嗅到高考的緊張氣息,但也總抱著高考來日方長的心態。森和大魚向來是以及時行樂為上的,在學業上不怎麼上心,我底子好,學業優異,對高考並不擔心,阿湯沒有主見全聽我們的,於是我們決定這短短的假期誰都不上補習班請家教,好好地放松一下。可說到究竟去哪里玩,而且不能夠太費錢,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莫衷一是。
忽然我想起我家在山里有一座老房子,小時候我經常去那里住,現在一直空著,便提議道:“我家在近郊山上有一所大房子,沒有人住,那邊水電齊全,而且冬天山上的雪景很美,我們可以盡情地玩,沒有人來打攪的。”
“好啊,好啊!”阿湯興奮得直拍手,但馬上靜了下來,盯著森和大魚。
森點點頭:“不錯,會度過一個難忘的假期的。”
大魚也同意這個提議。於是我們四人便各自準備去了。
到山里的事我沒有和父母說,只留了張字條,從后花園溜了出去和森他們會合。
公共汽車只載我們到山腳,去半山腰的別墅還要走一段山路,山上已有厚厚的積雪,不少道路被封了,我憑著記憶七拐八拐地終於找到了房子。雖然我們已累得不行,但看到我家的別墅時,四人都歡呼起來。
“我還以為是很破舊的房子,想不到這麼大啊,真不錯。”大魚喘著粗氣說。
當我們各自選好房間,梳洗停當之后,天色已經暗沉下來。我們來到一樓的客廳。屋外下起了大雪,由於積雪的緣故,屋外格外亮,晶瑩的雪花密密地落下,窗玻璃上貼了薄薄一層雪。
“哇!好大好美的雪啊!這次真沒有白來,城里可看不到這樣的景色!”阿湯穿著長長厚厚的粉色棉睡袍,上面印著Hello Kitty的圖案,整個人更圓了,真像個丸子。她看見了雪花便手舞足蹈起來。
大魚裹緊了羽絨衣呵著雙手:“房子這麼大,只有我們四個人,這樣下去會被凍死的啊。”
森從沙發上坐起來,走到壁爐前,拿起銀色的火棒說:“不如生個火吧,我剛才在地下室看到許多木材,剛好派上用場,這樣還可以增加情調啊。”
“不要!”阿湯忽然尖聲叫道,像是聽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人微微有些發抖:“不要!不要生火!我不冷,一點也不冷啊!”
“你不冷?”大魚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說什麼鬼話,房子空蕩蕩的,外面又下著大雪,寒氣逼人啊,森,生個火吧,我可不想做凍死鬼。”
阿湯露出為難的神色,可憐兮兮地看著我,我穿著春天的便服,外面也只套了件薄薄的毛衣,早就覺得冷了,所以只好抱歉地沖著啊湯笑了笑說:“大家都冷了啊,還是生個火吧。”
森沖著阿湯詭譎地一笑,便取來木材生火。阿湯默默地走到離壁爐最遠的那只沙發,整個人縮在里面,還拿了許多靠墊將自己埋了起來,不敢瞧壁爐里漸旺的一團火焰。
大魚和我蹲在壁爐邊取暖,身上也漸漸有了暖意。大魚向來討厭小女人的做派,對於阿湯夸張的表現似乎有些不滿,默默無語。看到阿湯恐懼的表情,我有種奇怪的感覺,隱隱覺得某些被遺忘了的記憶飄了回來,但又很快消散了。我的頭有些發脹,我做了個深呼吸,不去多想。
森看到氣氛有點尷尬,便坐到客廳中間的長沙發上說:“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很精採的,場景就和我們現在一樣。”
“好啊,”沉悶的空氣早已使大魚憋不住氣了,“不過先說好,一定要很精採,不好聽的話你可得受罰。”
森冷冷地一笑:“我的故事會不精採?”
他喝了口水,關掉了沙發邊上的落地燈,客廳頓時暗了下來,只有壁爐邊的一小塊地方有著若明若暗的曖昧的亮光。窗外是一片晶瑩的世界,絲絲寒冷透過緊繃的窗玻璃滲進來。我靠著壁爐邊的墻,坐直了身體,大魚坐在壁爐的另一邊,拉上了羽絨衣的拉鏈,阿湯依舊在角落,埋在一堆靠墊里,一臉害怕的樣子,可對森將要講述的故事也產生了興趣,從靠墊里探出頭來。
“這故事發生在很久前,也是這麼一個下著大雪的夜晚,也是在像這樣一間遠離城囂的山間別墅里,也是兩男兩女四個人,他們來到山莊打算滑雪。”
森剛起了個頭,我就忍不住拿過一個落在身邊靠墊,緊緊地抱住了。
“可是沒有想到的,就在他們剛入住的那個晚上,遭遇了雪崩,好在四個人都在房子里沒有受傷,只是門被大雪封住了出不去,水電、通信全都斷了,他們只能等待著被別人發現。他們彼此間的關系變得緊張而微妙,因為誰都知道食物所剩不多,四個人平分了食物,每個人都克制自己的食欲,同時也覬覦著他人手里的食物。兩天過去了,外面沒有絲毫動靜,由於飢餓和精神上的煎熬,四個人都變得有些恍惚。忽然他們聽到屋頂上傳來一個陌生人的聲音 :‘快看,我發現了一個!’四個人同時雀躍,覺得有了希望,抬頭看著房頂,房頂卻沒了任何動靜,但他們發現一個女孩的身體在逐漸消失,就像是雪人在春天融化了般,不一會兒,這個女孩便無影無蹤,就這樣在他們眼前消失不見了。剩下的三個人驚恐萬分,癱倒在角落,似乎忘記了飢餓,警覺地盯著四周,特別是房頂。過了一會兒,上面又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這里也有一個!’三人像被針刺了一般,渾身變得緊繃繃的,三個人瞪大了眼睛看著彼此,這時又一個女孩子的身體慢慢變得透明,最后也消失了。那兩個男孩子,同時從地上跳起來,怒視著對方,他們都懷疑是對方在搞鬼,原先深厚的友誼已經蕩然無存。他們沒命似的廝打起來。其中一個比較瘦弱,就像飛飛,”森笑了笑,指了指我,眼中放射出狼一般凌厲的光:“很快他被打趴下了,此刻房頂上又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天那,還有一個,在這里!在這里!’聲音飄渺而遙遠,兩個男孩死死地捂上耳朵,可那個打贏了的男孩子的身體依然不可遏止地消失,他向被他打倒的那個瘦弱的男孩子求救,慢慢消失著的身體一步一步走向他。倒在地上的男孩子,嚇得躲著他,他們進行著貓捉老鼠的游戲,不同的是兩個男孩子都發出絕望的哀號。最終那個男孩子消失了,剩下的男孩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人也隨之倒在了地上,他已經沒有感覺了,知道下一個就是自己,他平靜地接受自己的命運,時間過得很慢,只有古老的落地鐘發出沉重的聲響。他聽到屋頂傳來腳步聲,接著一個聲音在說:‘在這里,這是最后一個了!’慢慢地他感到自己變得輕飄飄的,像是浮了起來,他完全感受不到自己在一點一滴地消失,他模模糊糊的,像是快睡著了。”森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柔和,忽然停住了。
“完了?”角落里傳來阿湯的聲音,依舊是一臉的驚恐,大魚手托著下巴,沒有被嚇倒的意思,我期盼地看著森。
森伸了個懶腰:“好了,到了揭開謎底的時間了。其實在第一晚的雪崩中這四個人已經死了,只是他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而已。房頂上的聲音是救員隊在挖他們的屍體,挖到一具,這具屍體的靈魂就會跟著消失。哈哈,好玩吧!”
“哦!怪不得那個聲音說什麼又一個啊,找到了啊之類的話,我開始就覺得奇怪啊。”阿湯從靠墊堆里坐了起來,放松了不少。
“是個不錯的故事,你瞎編的吧,有沒有名字啊,我給取一個,就叫《白色安魂曲怎麼樣?”大魚從地上站起來,活動著她有些發麻的腳。
森點了點頭:“很貼切的名字啊。”
我有點困了便說:“好了,大家累了一天了,都早點休息吧,明天我早點起來,我帶大家去看日出。你們先上去吧,我來滅爐火。”
森打了個哈欠:“我早就想睡了,先上了,明天見。”
大魚也跟著上樓,忽然阿湯從角落蹦出來,挽著大魚的手囁嚅道:“我……我今晚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和你睡一個房間啊,我……我……”
大魚刮了一下阿湯的鼻子:“膽小鬼,被故事嚇坏了吧,就你最嬌氣。”說著和阿湯說笑著上樓了。
我撥弄著爐火,火焰越來越小,客廳里黑暗的範圍漸漸擴大。我想著森講的那個故事和他那狼一般凌厲的眼神,覺得后脊梁越來越涼。
第三章 森的冒險
早晨,我被窗外呼嘯的聲音吵醒,我揉著惺忪的睡眼,發現窗外一片模糊,滿眼的白,分不清什麼,咆哮的風聲從窗縫中傳了進來,我一驚,人醒了一大半。
我裹著毛毯,沖下樓。森和大魚已經在樓下了。森正在往客廳的落地窗上訂木板。大魚一身利落的運動服,她看見我下來,就跑到我面前說:“本來我想早起跑步的,可是你看看外面,這麼大的暴風雪,今天的計划全都泡湯了。”她拍了一下雙手坐到沙發上:“你沒有看到剛才有多險,這落地窗差點被砸破。”
“怎麼了?鬧哄哄的?”阿湯揉著眼睛從樓上下來。
“遇到暴風雪了,暫時出不去了。”大魚說。
“真的啊,”阿湯一臉的無所謂,跑到窗前透過木板的門縫向外看:“哇,真的,什麼都看不清楚,好壯觀啊!”
森累得坐到了地上:“糟糕的是,水電、通信都斷了,我和大魚的手機也沒有信號,聯系不到外面,你們的呢?”
“什麼?沒有水電,這怎麼辦?“阿湯這才稍稍露出應有的擔憂:“我想來這里輕松一下,連手機都沒有帶啊。”
我想起了自己的手機,丟下裹著的毛毯奔向自己的房間,拿過床頭柜上的手機,發現上面竟然有一格信號,我頓時興奮不已,邊叫著邊跑下樓:“信號!信號!我的手機有信號啊,有信號!”
他們三人同時向我投來欣喜的目光,朝我靠攏來。我快步走到他們跟前,剛想把手機給他們看,忽然手機一下子暗了下來,我呆住了,結巴地說:“沒……沒有電了。”
他們三個跌坐在沙發上,大魚白了我一眼:“你未免也太戲劇化了吧!”
我拿著手機默默地坐到阿湯身邊,我們四人並排坐在長沙發上像是默哀。
“你們記得森昨天講的那個故事嗎?”阿湯呆呆地看著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語。
“別傻了,那只是個故事而已,我看這場風雪很快就會過去的。”我拍拍阿湯的肩膀,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心底昇騰起一絲不安。
這場暴風雪比我們想象的要猛烈,已經兩天了,卻不見有停息的跡象,甚至越來越大。
森終於坐不住了,他做了一個冒險的決定,他打算出去找人。雖然我們極力勸阻,但我們都知道森一旦做了決定是誰也勸不回的,何況他這麼做是為了大家,到最后,我們都變沉默了。大家默默地給森準備盡量厚的衣服,默默地把各種應急用品放到他的背包里,默默地與他一一擁抱。他開門的一剎那,風雪一下子吹進了房子,弄得客廳天翻地覆。我們都睜不開眼睛,隱約看到森高大的身影走了出去,我們三人奮力地把門關上。
接下去的時光是難捱的,窗外是一個模糊、混亂、冰冷的世界。我腦海里不斷閃現出森被暴風雪吞沒的身影,卻又驚異於自己腦中的想法,嘴里不停地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的,森一定會安全回來的。”
大魚從廚房里出來說:“我把所有的食物收集在一起,我清點過了,如果我們四個人省著點吃的話,可以維持四、五天。”
“不,是三個人。”阿湯抱著雙膝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仿佛靈魂已經出竅。
大魚馬上沖到她面前扇了她一個耳光,沖著她大叫道:“你在說什麼?森這麼做是為了我們!”說完忍不住抽泣起來。
阿湯平靜地站起來,看著大魚,又瞧瞧我說:“你們心里都明白的。”說完恍恍惚惚地上了樓。
我過去安慰大魚,她將我推開,擦了一下臉說:“我沒事,有點激動了,我相信森能回來的,你最了解他了,你知道他一定能夠回來的,對嗎?”
我笑著點點頭和大魚一起坐在客廳,等著森的歸來。
隨著窗外日漸昏暗,我和大魚變得愈發不安和焦躁,大魚幾次不停地在窗口踱來踱去,,我們彼此不語,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
大風狂掃一切的聲音在客廳里回蕩,黑暗一點一點包圍著我和大魚,直到我們都看不清對方臉上的神情。
不知多晚了,我全無睡意,腦子里全是森,大魚時而坐在我身邊,時而不停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
“飛飛!”大魚在暗處忽然叫我:“你聽外面有聲音!”
我屏住呼吸,只聽到暴風雪的叫囂,過了一會兒,確實有聽到微弱的敲門聲。我和大魚快速地沖到門口,將門打開,忽然倒進一個白色的雪人。全身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雪,眉毛也變白了,臉色鐵青。
“是森!”我大叫起來:“快把他抬到壁爐邊,生個火。”
我們脫去森的外套,用毯子將他緊緊地包裹起來。森慘白的臉在爐火的映照下格外陰森,嘴唇凍得發紫,我們用干毛巾替他擦去臉上和頭發間的雪珠。他的臉色漸漸有些好轉。
我不斷搓著他的臉,大魚搓著他的手,我 感到他慢慢有了體溫。當森睜開眼睛時,我們幾乎要抱在一起大哭。
森虛弱地說:“我走了很遠,根本看不到人,我想大概是封山了,而且辨不清方向,我回來時迷路了,所以耽擱了這麼長時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迷迷糊糊走回這里的,真是……真是命不該絕啊……”
森真的太虛弱了,沒有說多久就睡著了,我和大魚互相看了看。大魚有些泄氣和哀傷,我說:“有希望的,來這里前,我給家里留了紙條,我父母一定看到了,他們會來救我們的,一定會的,放心吧。”大魚苦澀地笑了笑。
我們將森扶回他的房間,將他安置好,看著森憔悴的樣子,我感到自己的精神支柱垮了,外面是黑暗、寒冷和肆虐的風雪似乎正一步一步地侵蝕著這幢老舊的房子,正侵蝕著我內心的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