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ny 2007-11-20 16:46
李安:十年一覺電影夢
節錄] 十年一覺電影夢
唸電影選對了路
在伊大,學科、術科並重。學科方面有戲劇史及劇本研讀,術科方面除了學習表演、導演、劇場運作外,每學期還要打卡做滿一二○至三六○小時的劇場工作。除了做劇場工外,我還參加過三次正式舞台演出及導過一次小劇場。伊大兩年、藝專三年,五年的戲劇養成教育,成為我日後電影創作的底子。
當時一眼看過去,我以為最優秀的人才都在表演組,我就有個概念,如果把戲劇剝到最後,用削減法衡量每個元素,哪些可以不要,那麼最後最必要的一個元素就是,一個演員站在舞台上面對觀眾。
過去在藝專,從一年級開始我就演男主角,自小練習的演講經驗,讓我可以口齒清楚,在台上我是有兩把刷子的。然而到了伊大,語言不行就不能演,只能演默劇、小配角,埋頭在一邊學習導演功課,比較沒意思。
那時我開始興起念頭,當導演就要當電影導演。一九八○年拿到戲劇學士後,我同時申請了伊大的戲劇研究所和紐約大學電影研究所。
我將轉唸紐約大學電影研究所的想法,徵詢父親的意見,父親本來希望我繼續唸戲劇,拿博士,將來好教書。最後還是同意我唸電影,學費及拍片花銷家裡會幫我。
我一讀電影就知道走對了路。因為我當演員是一種表演,當導演也是表演,藉電影來表演。電影主要靠聲光效果,沒什麼語言障礙,這是我最適合的表現方式。
拍電影我很容易就上手,那時我英文都講不太通,句子也說不全,但拍片時同學都會聽我的,做舞台也如此,在台灣、美國都一樣,不曉得為什麼。平常大家平等,可是一導戲,大家就會聽我的。導戲時,我會去想些很瘋狂的事,而且真的有可能就給做出來了。我想,那麼容易上手,一定有些什麼東西在裡面,也許這就是天分。
真搞創作的,其實沒什麼高深學問。拍片實務是街頭智慧,靠的是臨場的機變反應。
可是想法的成形,卻是個複雜的有機過程。
我在NYU拍片後才發現,平常在班上滔滔不絕、分析電影頭頭是道的人,一拍片,你不敢相信那是同一個人,那麼簡單的事情,他都反應不過來。我這才知道,讀理論和拍片根本是兩碼事,是兩種不同的才份。當然,有些人像高達(Jean-Luc Godard)、楚浮(Francois Truffaut)兩樣都具備,但這種人真的不多。
身段高的人常常拉不下臉來放膽一試,較難突破現狀。我覺得人的自尊和他的知識背景有關,而創作多是本能,是打破現成觀念的。
觀念能分析很多東西,可是創作不是觀念分析,創作是運用想像力直觀的去表達一種經驗,創作者本身只是作品誕生的一個工具。
從小學起一路到拍《推手》之前,在台灣升學體制下形成的士大夫觀念,以考試成績為唯一標準來評判一個人的高下,在這種科層裡,我所處的地位始終徘徊在吊車尾階段,反而是一種解放。到了藝專,我第一次可以拋開以往的價值觀,像個新生兒般的重新開始。走上這條路,是一種原始的衝動,非做不可。
在我生活的環境裡,我的自尊一直很低,從台南一中起我就覺得不如人,到了藝專,社會上又覺得不是間好大學。畢了業,服兵役剃光頭,又被女朋友甩掉,女友進入社會往前走了,我還是阿兵哥。到了伊大,都是美國人,話也聽不太懂,朋友也沒法交,個子比老外瘦小,中國留學生又多是理工醫農的高材研究生,我是唯一唸戲劇的大學生,雖然努力的吸收,但仍自覺處於很低的位置,要進入世界闖出什麼,好像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一到電影系,就不一樣了。
我最愉快、最充實的日子,就是一九八○年到八三年在NYU的求學時光。一拍片就很快樂,會想很多點子實驗。有時學校經常放猶太假,我搞不清楚,到了教室一個人都沒有,我第一次覺得放假心裡不高興就是在NYU。以前上學放假是最高興的,現在不想放假是因為心裡想學,想多知道些。放假不上課,我覺得損失了一天,心裡頭真的很在意。
NYU電影製作系研究所的訓練算是很紮實,三年裡把電影的前置、後製都摸過了,通常畢業作得花上額外的一年時間完成。每個學生要編導五部作品,包括默片、音樂片、配聲片、同步錄音片及畢業作。這裡以栽培導演為主,上課時,有時老師在課堂上講解名片的結構與拍法,但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拍片及討論彼此的作品。拍自己片子時可練習創作過程、領導統御及被批評時要何以自處。幫別人拍片時,則有機會觸及各部門的基本技術。雖然都是入門,但我學到了初步的整體製片及導演的概念。
紐約大學期間,我拍了五部電影,二年級拍的《蔭涼湖畔》曾獲金穗獎最佳劇情短片及NYU的獎學金。我受到肯定,再接再勵,用盡手邊一切資源,籌拍了《分界線》(Fine Line)。敘述紐約運河街南北分別住了不同種族的人,一邊是華人、一邊是義大 利人,因某事引起兩種人在紐約四處流竄,以故事搭配我在紐約各處拍攝的街景。為了這部畢業作,我自己打工、父母資助、女友惠嘉贊助,共花了一百多萬台幣。
記得拍攝《分界線》的頭四天,我興奮得睡不著覺。到了最後階段,還差八千多美金,我就從惠嘉的帳戶裡直接提了來用。那時她在伊利諾大學當助教,因為要交稅,所以存摺放在我這裡。奇怪的是,我一點都沒有愧疚感,事後我跟她說起這件事,她也僅只「喔」的應了一聲,表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