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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飛彈 2009-1-15 14:31

同房佳麗

[size=3]船就快要開行了。

這是一艘豪華大郵船,正啟程作一次環遊世界的航程。

參加旅程的多數是退休的年老夫婦,他們不在乎時間,特意享受兩個月漫長的海上旅程。

其中也有一些度蜜月的年輕夫婦,但普通搭客則少之又少,在這個講究效率的時代裡,有誰不乘搭飛機而把時間虛耗在海上?

但也有一個例外,那便是作家金怡。

金怡準備寫一部以海上為背景的偵探小說,為了獲得更多的靈感,他特意選擇這艘豪華郵船做他的工作室。

他定了一個客房,客房是有上下兩張床位的,本來是兩張票的價錢,但金怡為了清靜,寧願多付一倍的船費,包起了這個房間。

現在,船快開行了,望著旅客一個個魚貫上船,金怡也感到一點出門的愉快。

注視著每一個登船的旅客,他在幻想著有哪一個典型適合作為他書中的角色。

時間過得很快,十二時正,輪船緩緩開出。

金怡伸了一個懶腰,正想去酒吧喝一杯酒,忽然有人敲他的房門。

「誰?」

「是我。」一個清脆的聲音。

他開門一看,見一個穿翠綠衣裳的年輕女郎站在前面。

她的確長得十分出色,令金怡出神地望著她,竟忘了問她敲門的目的。

「先生,」女郎微笑了:「如果我住你這間房,你介意嗎?」

「……」金怡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

「我知道這間房是你包下來的,」女郎補充道:「不過,由於全船都已滿座,只有你的房中有一張床位,因此船公司說,也許你能通融一下……」

金怡覺得真豈有此理,這樣的事情,船公司也不先與他商量。

他雖然無意把房間與別人共佔,但當他再抬頭望向那女子的明艷的笑顏時,不覺心中一動,說不出拒絕的話。

代之而出口的是:「這房間只有兩張床而已,妳……不認為不方便嗎?」

「我不在乎。」女郎一笑說。

既然人家也不在乎,自然金怡更不好意思拒絕了。

他只得把房門打開,讓女子攜著她的小皮箱踏進來。

「這就是妳的行李?」金怡問。

「是的,我出門不喜歡多帶東西。」

女郎向兩張床舖看了一眼,說道:「請問,你喜歡佔用上床呢,還是下床?」

「我……把選擇權留給女士。」

「很好,我選擇上床吧。」女郎一笑道,她看來是一個很活潑愛笑的女子,頂多不過十八、九歲。

「讓我來自我介紹,我叫蜜麗。是(人道報)記者。」

「是位新聞工作者,失敬了。」金怡說。

蜜麗把皮箱打開,取出一些應用物品,走到小盥洗室去洗了臉,補上一點化粧。金怡則坐在一張椅子上,觀看她的所有女性化的行動。

「我的工作是收集人類的反應,我同時也喜歡研究心理。」她一面做事一面說。

「哪一方面的反應?」

「任何一方面的。比方他們在強烈的愛情或是危險之前,怎樣應付。又譬如一個男人,見到一個陌生女子要與他分用一個房間時的心理變化。」

「妳很風趣。」金怡笑說。

「我只是想打破我們之間的隔膜,既然命運安排我們同住一個房間,就不必太拘束了,是不是?」說著,蜜麗便爬上她的上床去。她的裙子本來並不太長,一爬床梯,兩條美麗的腿更呈露無遺。

蜜麗爬到上面的一張床,隨意一躺,裙下兩條腿擱在床沿上。

「很舒服!」她輕微嘆一口氣,說道:「我希望我不妨礙你的寫作。」

「……你怎會知道我的職業?」金怡奇怪地問。

「每一個人的職業都會無意中流露在言談舉止之間,你也不能例外,忘了我是研究心理反應的嗎?何況你在那案頭上放置了打字機?」蜜麗侃侃而談。

金怡點點頭,不得不佩服她的聰明。

「如果你的故事中還缺少什麼……比如說,一個女主角……何不把我寫進去?」蜜麗輕微轉動一下身子,換了一個腿部的姿勢。

金怡給她一言道中心事,不覺暗驚。他所缺乏的正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主人翁,她要有一個特殊的身分,行事不落俗套。

「你想說,你還不認識我是不是?不要緊,在船上這段日子中,你可以盡量接近我、了解我;說不定會教你有滿意的收穫。」

蜜麗說完,似笑非笑,這話有雙關的含義。

金怡驚異的是蜜麗能識穿他的心事,每一個心中的疑問,都讓她先一步說出來。

從這天起,他們果然像親密的朋友一樣,出雙入對,在船上的甲板、餐廳、酒吧間來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一對度蜜月的夫婦。

蜜麗態度活潑,和人人都談得來,她喜歡替別人看掌相,對別人往事歷歷描述,恍若親身目擊一般。聽的人無不十分驚異。但請教她對將來的命運的指示,她卻一句不說。人家問什麼理由,她只用食指貼著下唇,道:「天機不可洩漏!」

金怡也請她看過掌,但是她對他將來的情況,一樣不肯說。

「難道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比其他船上的人特別一點嗎?」金怡問。

蜜麗抬起一雙大眼睛,對他注視了片刻道:「你的確與別人不同,你的掌紋所顯示的未來令我迷惑。」

「為什麼?」金怡問。他對她的說法已經不再懷疑,由於她根據掌相,對他過去的事述說得絲毫不差。

「是這樣的,按照你的掌紋,你的前途將會發生一些不妙的事情,然而你掌上有一種奇怪的色彩,能將它沖淡。依我看,那本是絕不可能的,倘若真的發生,確是要破我的招牌了。」蜜麗很嚴肅地說。

「不妙的事情?譬如說,是什麼?」

「啊,那是沒有什麼一定的。你可以損失一筆金錢、患上盲腸炎、遇上一個壞女人等等。」蜜麗說到這裡,忽然有點牽涉到眼前的情況,面上一紅。

「照妳說來,我現在遇上的決不是一個壞女人;因為那是將來的事情,對不對?」金怡笑道。

「我不能說,」蜜麗恢復了明朗活潑的笑容:「因為一個好女人和一個壞女人也是很難分別的。有時一個好女人,可以令你交上壞運氣;一個壞女人卻會把好運氣帶給你。進一步說,一個好女人或壞女人,亦隨社會觀點而異,並無特別的標準。」

「商論,高論!」金怡笑道。

每多作一次談話,他就發覺蜜麗有深沉的智慧,常常有出奇的論調,令人難以駁斥。

不過在一星期的航程中,金怡始終對蜜麗保持著禮貌的距離,直到一天晚上……

船上舉行一個化裝舞會,金怡和蜜麗都參加了。兩人心情愉悅,喝了很多的酒。

在回到艙房去的時候,兩人腳步踉蹌,一進房內,蜜麗首先倒在金怡的床上,金恰則伏在床邊,把頭埋在她的臂彎中。

蜜麗在他耳畔道:「上來,我要你!」

金怡抬起臉來,蜜麗緊緊擁抱著他,把舌尖送進他的唇中。

兩人吻了又吻,金怡像跌進一個甜蜜的海洋中,讓浪花淹沒了他。

從這晚起,他和蜜麗的友誼又增進了一層。以前還有一道隔膜,現在是更像一雙度蜜月的夫婦了。

他們白天一同在泳池中游泳、在酒吧間對飲;夜晚在甲板上看星星,躺在帆布椅上,談些像永遠談不完的話。如果經過一個城市,他們就登岸盡情遊覽。

這些日子,金怡文思大進,靈感源源而來。他的小說寫作進度極快。有時他靈感來了,一篇便是整天,蜜麗便獨個兒出去找別人聊天。夜晚回進房中,如果金怡仍在寫作,她會坐在他懷中,吻他,逗他說笑,讓他解除疲勞。

快活的日子過得十分容易。當郵船駛進印度洋時,蜜麗忽然變得鬱鬱不樂起來。

無論金怡怎樣問她,她都不肯解釋。起初金怡以為她對他討厭了,但蜜麗否認,她說她對他的愛愈來愈深,這才是她的煩惱。

「為什麼?妳已有了丈夫?」金怡問。

「不。」蜜麗搖搖頭。

「妳有一個嚴厲的父親?」

「不,我父母從不干涉我的私事。」

「那麼還有什麼問題?」金怡微笑道。

「唉,一言難盡。」蜜麗把頭伏在枕上,伸手一拉被蓋,將她的臉部埋在被裡面,似乎在流淚。

金怡既問不得要領,便暗中窺伺她的行動。

一天夜後,大約凌晨二時左右。蜜麗悄悄從床上爬起來,又悄悄打開房門,溜了出去。臨行時還回頭看看有沒有驚醒金怡,好像怕他察覺的樣子。

金怡立即爬起來,也悄悄跟在她後面。

他發覺蜜麗站在船欄旁邊,對著大海喃喃自語,他和她相隔一丈多遠,無法聽到她說些什麼,但又不能再接近她一點,怕她發覺。

蜜麗的神態漸漸激動,似乎在和誰爭辯。她還流著淚。後來又像站立不穩,欲往海上縱下的樣子。

金怡大驚,幾乎想走到船欄去扶持,但就在此時,蜜麗把頭抬起來,金怡忙把腳步收住。

蜜麗定一定神,揩乾了淚,已有轉身回房之意。金怡先一步跑回房去,躺在床上。果然不一會,蜜麗便回到房中來。

這樣一連三晚,每到凌晨二時左右。蜜麗必到船欄旁去站立一次。每一次必定痛哭一場,好像與誰爭辯,卻又每一次都受到挫折而回。

到了第四個晚上,金怡由於一連三晚沒有好睡,這天又多喝了一點酒,睡過了時刻,忘記起床去跟蹤蜜麗。

在矇隴之間,他彷彿看見自己飄飄蕩蕩的離開了船艙,到達甲板之上。就在此時,蜜麗已在船欄上一躍而起,縱身向海上跳去。

「啊……」金怡撲過去救援,已來不及,蜜麗的身子像一條黑影直墮入黑幽幽的大海之中,激起一陣浪花。

金怡驚得一身冷汗,高叫道:「蜜……麗……」縱身一跳,也欲落入海中。

忽然一人拉著他,緊緊將他擁抱住。睜眼一看,原來摟著他的是蜜麗,再看看四周的環境,他仍然躺在床上,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而蜜麗正躺在他的懷中。

「你怎麼啦?在夢中叫我的名字?」蜜麗問。

「現在是幾點鐘了?」金怡問。

「凌晨三時十五分。」蜜麗看看腕錶答:「問這個幹什麼?」

金怡知道已過了往常跟蹤蜜麗的時刻,現在她已回到房中來,於是,他把夢中所見告訴蜜麗:「當看見妳跳下海中時,我的心作片片碎,只覺世間一切對我完全沒有意義,禁不住也縱身一跳……」

蜜麗流著淚道:「你待我真好,我真傻……我還懷疑什麼?」

「妳懷疑什麼?」金怡問。

蜜麗道:「你不懂的,我不能對你說。」

金怡正想問什麼,蜜麗卻用兩片濕潤的紅唇封住他的嘴,又用柔軟的身子挨住他,他們熱烈地癡情地沉浸在愛的天地中,把一切都忘懷了。

第二天,金怡在夢中被一陣重大的震盪驚醒,只覺船身搖撼得厲害,桌上放著的兩個杯子,不斷在左右兩端溜來溜去,最後,嘩啦一聲掉在地板上打碎了。

枕畔猶有蜜麗秀髮的幽香,但她卻不知去向。金怡爬起來,身子無法筆直站穩,不斷搖來晃去。

他走到上面大廳中,只見許多旅客都在上面,個個憂形於色。船旁的甲板上簡直沒有人,因為難於站立。海面的巨浪像山一般高,每一個浪足可以把一座大廈淹沒。天色陰暗,除了一片藍灰之外,什麼也看不見。金怡四處尋找蜜麗,卻無法見到她,他很擔心,想出去船旁的甲板看看,但稍為拉開艙門,便被強烈的風吹進來,無法跨前一步。

有個綽號叫「通天曉」、又矮又胖的搭客,走過來一拍金怡的肩膊道:「不好了,今次我們都沒命了。」

「怎麼一回事?」金怡問。

「有個船員告訴我,今次的風暴有點奇怪,事前全無跡象,船長也未有戒備,現在船長在房中直皺眉,據說已經發出緊急準備,以防萬一。」

「那也不見得會有事!」金怡冷淡地回答。但心裡卻著實焦急,他掛念著蜜麗。整日裡,強風一直末停,到了黃昏更有變本加厲之勢,船在驚濤駭浪中掙扎著。「通天曉」的消息這時早已傳遍每一個搭客,人心驚惶,婦孺在哭泣叫喊,男人在喃喃咒罵。金怡依然找不到蜜麗的蹤影,他回到房中默默地坐著發呆。時間在十分艱難中一分一秒地過去,船身劇烈地顛簸,幾次幾乎把金怡從床上打到地板上,幸虧他緊緊抓住床柱,才沒摔下來,忽聞「隆」然一聲巨響,像天翻地覆,金怡滾到了床下。

接著又有數下震盪,房門亦被震開,外面傳來尖銳叫喊和驚慌哭泣的聲音。

金怡定一定神,急忙爬起來,向外跑去,只見大餐聽中聚了很多人,餐聽內的桌椅杯碟全部被毀,十分凌亂。

這時,播音器上傳來船長沉重的聲音:「各位搭客,請保持高度鎮定。由於天氣惡劣,本輪不幸觸礁,現於萬分不得已的情形下,本人以船長的名義,宣佈棄船,請聽從船上職員的吩咐,讓婦孺先登上救生艇……要保存生命,必須遵守秩序……」

此語一出,全船嘩然。立即,叫喊聲音更大,爺呼女,子呼娘,全船出現了跡近騷動的情況。

外面風雨猛大,實際上,各人就算能坐上救生艇,在滔天巨浪之下,前途也是十分渺茫的。

有些人緊抱著親人哭喊,有些人默默祈禱,有些人站在那裡直打哆嗦;種種形態,不一而足。

金怡雖比較鎮定,但也是心亂如麻,又不知蜜麗的去向,心情痛苦,難以言喻。

不久,船長宣佈首兩隻救生艇已預備好,由船員指定乘客列隊而上,原則上是婦孺先行,但也有些強壯的男人,爭先恐後,推開老弱婦人,搶先攀上,秩序十分混亂。

在這一剎那間,有個抱著嬰兒的婦人,在別人的擠擁之下,她的愛兒竟被撞跌下海中,呼天搶地,慘不忍睹。

船長聞訊趕到,向天開放兩槍鎮壓,秩序才稍為好轉,搭客恢復列隊而行。

一隻一隻的救生艇投下海中,在黑暗中,去接受命運的考驗。

金怡也在稍後時間被安排上救生艇。每一個人全身都被雨水和浪花打得濕透,巨浪在黑暗中像一頭頭巨獸,向小艇猛撲。船上雖有熟練的船員照應,但人力於此時顯得萬分的渺小,再熟練的技巧也無濟於事。先前降落海面的救生艇,有些已看不見蹤影,有兩隻很快便被打翻了,海洋像一片地獄。

金怡所乘的救生艇,在巨浪之中掙扎著,一個浪來,可以把他們推上半天高;然後又高高的掉下來。嚇得每一個人的心都懸在口腔中。幾個起落,這隻救生艇終於也翻倒了,金怡被拋入黑暗無邊的大海中。

四周是黑暗和呼救聲。幸虧他們在離船時都穿上了救生衣,在水中尚能隨波漂浮。但那些海浪實在太大了,一上一落幾個衝擊,身體強壯如金怡也感到頭昏腦脹,難以支持;口中喝進了過多的海水,腸腹翻騰,直想嘔吐。

「我快完了!」金怡心想:「想不到竟會葬身在海底深處!」

忽然,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在他耳邊道:「金怡,不用害怕。」

「蜜麗!」金怡認出這聲音,驚喜萬分道:「妳在哪裡?」

四周望去,漆黑一片,除了風聲和雨聲外,什麼也沒有,那裡有人影?連剛才一同摔下大海的同伴也不知漂到那裡去了。

「唉,難怪人說,人死之前是有錯覺的,我怎麼竟會聽到蜜麗的聲音?也許我離死期已不遠了。這茫茫大海,就算我的體力能支撐一個時期,到頭來也是死路一條!」

這樣想著,他愈覺消沉,連最後一點求生的欲望都已消失,不覺又連續喝進幾口海水。

一樣什麼東西忽然在他身下出現,軟綿綿的、涼冰冰的,剛好把他的身子托起來。

「抱住我,抱住我!」一陣嬌柔的聲音說,這是蜜麗在床上常對他說的熱烈纏綿的情話,這時候又在他的耳邊響起來。

我怎麼老是浮起蜜麗的言語?」金怡在半昏迷中自責道。

「抱住我,抱住我!」這一次愈發清晰了,金怡不覺精神一振,睜開眼睛。

「抱住我,我就在你的身下。」金怡吃了一驚,說話的原來是一條魚兒。他照著牠的話把牠抱緊,他的身體不再像剛才顛簸得那麼厲害,由於魚兒深諳水性,牠順著海浪之勢,向前浮游著。

那條魚兒熟悉風浪的特性,趨高避低,總能尋出一條路來。

金怡緊緊地抱住牠,心裡充滿神秘的感覺;牠為什麼會說話?牠就是蜜麗?蜜麗為什麼會變成一條魚兒?

「唉,也許我已經死了,才會有這種荒唐的經驗!」金怡這樣想。

其實,他腦子活動的能力這時極其有限,全身疲乏欲死,最好有一個地方能讓他睡倒,什麼都不管。好幾次,他的頭垂到海水之下,兩隻手也幾乎放鬆了,但那魚兒總在緊要關頭,用身子把他向上一托,承住他的滑跌之勢,也讓他驚醒,再度把牠抱緊,金怡隱約會聽到一聲關切而埋怨的口氣:「振作一點,行不行?」

金怡真想問那魚兒:「妳就是蜜麗?」但卻沒有出口,一來他實在疲乏得連張口的力氣也沒有;二來他始終覺得這念頭太滑稽,怎可以向一條魚發問?他認為,蜜麗的語言只是他的幻覺。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風雨漸漸停了,浪濤也轉小了,太陽從海面升上來,光華萬道,照得海面瑰麗萬分。昨晚的一切就像一場噩夢。

金怡偶然張眼一看,隱隱似有一條灰色的海岸線在前面,這一喜非同小可,再定睛看去,的確是一道海岸。人終究具有求生的本能,在絕望的時候見到救星,有誰不歡喜若狂?金怡雖然沒有力氣歡呼,但精神也為之一振,抱著魚兒的兩手也較前有力了,心中叫道:「魚兒,魚兒,萬望你把我載到那小島上,切莫半途而廢!」

果然,那魚兒似懂他的心意,筆直地向那海岸線游去。

距離愈來愈近,看清楚是一個海島,上面有青翠的植物,還隱約有雀鳥飛鳴的聲音,顯露了無限生機,那魚兒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游到岸旁,看來牠也已筋疲力竭了,身上負了一個人,那可不是玩的。金怡抓到一棵海邊的植物,倒在岸邊,大口地喘著氣。

他再向前爬了幾步,實在再沒有力氣,就此沉沉睡去。

這一睡,足足睡了十多個鐘頭,才悠然醒轉。

只覺有種芬芳的液汁源源送入口中。有個麗人,身穿草裙,跪在他的身邊,正用鮮椰汁去餵他。

「還認得我嗎?」那女子說。

「妳……」金怡定睛一看,喜出望外:「妳是蜜麗!這是怎麼回事?」

「你這人真沒心肝,」蜜麗嬌嗔道:「人家辛辛苦苦把你救到岸上來,你竟一點也不知道!」

金怡想起昨天的遭遇,記得曾經抱住一條魚在海中漂游,是那魚兒救了自己的性命。不覺衝口而出道:「妳……就是那條魚?」

「為什麼不是?」

金怡向她打量一眼,見她明眸皓齒、秀髮垂肩,上身沒有穿衣裳,露出動人的酥胸。那草裙並不能完全遮蔽她跪在他身邊的一雙美腿,全身充滿青春的氣息。實在看不出她有那一點像一條魚。

「我不相信!」金怡說。

「唉!告訴你也無妨!」蜜麗嘆了一口氣:「我本來是一條魚,這一次是奉命來弄沉你所乘的郵船。你們這一群人是注定都要死亡的。不過我孩子氣重,想在那船沉沒之前,化身人類,探看一下人類的生活,我假裝是一個買不到船票的女郎,特意住在你的房中。想不到竟因此……唉……」

「因此怎樣?」金怡好奇地問道。

「……因此竟愛上了你,令我進退兩難,我曾向天神求情,饒了你們這一船人,天神不肯。後來我只求饒了你一個人,天神依然不答應。說這是命運,他不能徇私把你放過……那幾天你每晚見我在船旁喃喃禱告和哭泣,便是為了這件事情了。」

「後來呢?」金怡對她的種種敘述感到既驚異又難以置信。

蜜麗道:「當時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但那個晚上,你在夢中叫我,令我更加感動,我決定不顧一切救你出來。其他的人都讓他們接受命運的安排吧,我要親身把你救出,這就是前晚的遭遇了,我幾次和你說話,你都好像沒有聽見,真氣人!」

金怡聽她說完了經過,再見到她那楚楚可憐、滿懷委屈的表情,不覺充滿了感激。握著她的手道:「蜜麗,我該怎樣謝妳?」

「你不用謝我,我只要見你快樂地活著便行了。」

金怡慢慢坐起來,又慢慢站起,舒展了一下筋骨,肚子咕嚕咕嚕地響起來。

「我的肚子好餓!」他叫道。

「這島上沒有什麼好吃的,但有很多鮮果,你儘揀喜歡的吃吧。」

蜜麗把一些香蕉、菠蘿、椰子推過來,金怡狼吞虎嚥地吃了七、八隻香蕉,才覺得精神振作一點。信手把蜜麗拉到懷中,兩人痛痛快快地親吻著,這島上再無別人,他們肆無忌憚地做著各種親熱的動作。

「這樣的生活真好!」金怡微喟道:「讓我們忘卻一切,在這島上做一雙快樂夫妻吧。」

蜜麗的眼中充滿幸福的光芒:「我也是這樣想,不過……」

「不過什麼?」

「沒有什麼,」蜜麗搖搖頭:「讓我們盡量享受這快樂的時光,不要再想其它,來,吻我,愛我!」

她躺在草地上,張開雙臂,閉上眼睛,仰起她的紅唇,那姿勢極之動人,金怡撲到她的懷中,兩人又一次沉浸在愛的歡樂中。

這樣,他們在島上過著神仙一般的生活。或是游水嬉戲,或是睡在他們自己搭成的板屋中,喝著鮮椰汁,談著自已的夢想,或是仰望星星,互相擁抱,睡在沙灘上。

一天傍晚,金怡正和蜜麗在海灘上追逐嬉戲。陡然之間,下著傾盆大雨,雷轟電閃。金怡還不覺得什麼,蜜麗卻像受驚的鳥兒般撲入他的懷中,呆了半天。

她喃喃地說:「我知道,我知道……那總要來的。」說時睫毛上承著淚珠。

金怡扶她回進板屋內,問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蜜麗像給觸著傷心處,伏在地板上大哭起來。

「是我得罪了妳?」金怡小心翼翼地間。

「不,不……」蜜麗不停地搖頭,哽咽道:「是我做錯了事,天神要責罰我。我救了你的命,天神要我以一命賠償。」

「太豈有此理了!」金怡勃然大怒:「救人性命是一件好事情,祂反而要責罰妳……祂做什麼天神?」蜜麗一翻身,掩住他的嘴道:「不要亂說。其實是我不對,這結果也是早就知道的。我違背了天神的意旨,自然得受處罰。不過我希望這處罰來得愈遲愈好,讓我和你多過些快活的日子。」

金怡把她拉進懷中,兩人緊緊擁抱著。

「祂要怎樣對待你?」金怡低聲問。

「唉,從今天起,我的身體會一直乾枯,直到死去。而且……天神說讓我就這樣死去還是便宜了我。祂讓我變成小魚十二次,每一次都讓人在餐桌上把我切割,削我的皮,吃我的肉;讓我每一次都受到廚子利刀切腹剖心,每一次都受到油鍋的活活煎烤……」蜜麗說到這裡,淚如雨下。

金怡也為之鼻酸,站起來憤然道:「妳為救我一命,要受這許多苦楚、讓我現在立即死去,妳便無事了。」他轉身直向海邊奔去,想跳入水中,了結一生。但蜜麗拚命追來,撲到他身上,拉住他的腳,哭喊道:「沒有用的,天神的決定誰也不能更改,你何苦白白賠上一命?你死了,我還是要受到處罰!」

金怡聽蜜麗說,就算他死了也無濟於事,天神還是要把責罰加諸她的身上,不覺停了腳步,頹然站立在海岸旁。

蜜麗摟抵著他的腿,抹乾了淚痕,幽幽地說:「我當初不該愛上你,反給你帶來痛苦。」

「並不,」金怡跪下來說:「認識妳這段日子,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就算我立即死了,也覺得沒有遺憾,所難過的只是妳為我受罪而已。」

「你這樣說,我倒放心了。千刀萬剮於我並不在乎。」蜜麗嘆一口氣。

兩人說完,於淚影中甜甜地笑著,又再擁抱在一起。

這天後,他們再不提未來的事情,只是盡情作樂。夜晚,他們非到最疲乏時總不願睡眠,唯恐相聚的日子太短。

但蜜麗真的一天天乾癟下去。臉容憔悴了,手腳也枯瘦了,不再像以前一般的美艷。

金怡發覺這種情形,他並不道破,自己卻也故意不吃食物,準備和蜜麗一同死去。

於是金怡也漸漸消瘦了,四肢無力,雙目無神,與蜜麗的情況差不了多少。

蜜麗暗中垂淚,但無論怎樣勸告金怡,金怡總是不聽,仍然依照自己的意旨去做。

一天,金怡在睡中醒來,不見了蜜麗,卻見身前的土地上寫了幾行大字:


別了,愛人,不願再拖延下去,讓你看見死前醜陋的姿態。再者,我也不願你陪我一同死去,請你務必保留生命,勸告世人少吃魚類,也許那可解救我若干次的被宰割的痛苦。……你的蜜麗……

金怡淚流滿頰,像瘋了一般到處呼喚蜜麗的名字。可是走遍整個小島都聽不見應聲。

好幾次,他想跳海自盡,但一想起蜜麗所留下的幾行字,又感到吃驚。

在金怡的幻覺中,出現一條由蜜麗化身而成的肥魚,正被廚夫用利刀切割,蜜麗輾轉哀號,在砧板上跳動不停,別人愛割她哪裡便割哪裡。

一想到此處,金怡心如刀割。「蜜麗說得對,我不能死,我一定要到處勸人不要吃魚,以減少蜜麗將來遭遇的痛苦。」

他的神智開始寧靜下來。於是,他全心全意放在如何脫離這小島的計畫上。他搜集了很多木枝,在荒島生起一堆煙火,希望有經過的船隻或飛機見到。

大約經過了一個半月,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有一艘駛過的貨船發現煙火。船長用望遠鏡向小島觀察。見小島上有一人用破舊的恤衫縛在樹枝上拚命擺動,他便派了一艘小船到荒島上把金怡接往船上。

一經交談,知道金怡是某郵船失事的搭客,船員都十分驚異。當時以為該郵船失事之後,全船搭客盡皆死亡,想不到如今還有一個生還者。

金怡在船上休養了幾天,精神漸漸恢復正常,但每一想起蜜麗的遭遇,便鬱鬱不樂。

他與貨船上的人已經廝熟,一天,偶然走到廚房內見廚子燒飯,廚子正把一尾活魚放在砧板上,將魚尾切去了,金怡一見,像瘋了一般,兩眼通紅,衝進廚房內,把廚子推開。

「不許吃魚,不許吃魚!」他大聲喝道:「你們都是瘋子,難道你沒聽到那魚在哀叫?」

他淚流滿頰,把那尾魚捧起來,那魚已被切去尾部,但仍跳動不停。在金怡眼中,便像是看見蜜麗赤裸著身子,給砍去兩腳,猶在哀號掙扎一般。

「蜜麗,我已把妳救出來了,妳見到嗎?我要把妳放回大海中去,讓妳在海中慢慢恢復健康,蜜麗妳可聽見我的說話?」旁邊的船員見他哺喃自語,忽哭忽笑,都十分吃驚,料想他在荒島上居住太久,已經變得瘋癲了。

船上其他船員立即將金怡拉開,帶他去見船長。船長聽完報告後,也認為他的神經有問題,下令把他關在一個獨立的房中,每天給他送上飲食,卻不許與外人接觸。

自此,金怡牢騷更多,廚房送進來的食物,若沒有魚還好,假使有一條魚,他便會大發雷霆,把碟子打得粉碎。

廚房中人也慢慢知道他的脾氣,以後絕不把魚給他吃。

貨船抵達海岸,再由當地人士把他送回法國。由於他在船上的半瘋癲的紀錄,法國政府把他送進醫院,在醫生的料理下生活三個月,以觀察是否正常。

主理醫生名叫凌伯特,是個很有學養的醫生。他與金怡暢談數次。知道他的精神病癥結,只是對一切的魚類有特別的偏護,其他心理部屬正常。

三個月後,他被釋出醫院,恢復了他的作家生活。第一件事便是將他的經歷在報上發表,由於過程生動詭異,大受歡迎,不過,一般人把它當作神話看。

金怡的第二件工作,是發表文字勸人不要吃魚。這一觀點卻難獲得社會人士的同意,只被一般人當作笑談。

金怡除了寫作之外,便駕車到各處旅行,發表演講,勸人不要吃魚。他的演講也經常在別人的哄笑中結束。有時還被人擲番茄。

有幾次,金怡在旅行時,發現農人煎魚,與人大打出手,被人打傷頭額,送進醫院去。

除此之外,倒也沒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發生。金怡後來信奉了東方的宗教,成為虔誠的佛教徒。

自然,對於世人殺魚之事,金怡是無法阻止的。然而,有誰知道這不是早在蜜麗預料之中?她不過是故意留下一個難題,讓金怡有可努力的目標,不致失意輕生而已。

如今,金怡能過正常的生活,那位多情的魚少女如果有知的話,也該暗暗感到欣慰了。[/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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