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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cci 2009-1-15 11:36

倩女離魂

[size=3]倩女離魂    作者:葉思

※ ※ ※


 一、“我嫉妒你”

  艾美看一下手機,八點四十七分。該死,加班又到這麼晚,艾美扣緊風衣,匆匆走出科創大廈。

  艾美的住處離公司半小時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好處是不必擠公車,壞處是自翠竹街拐入小區有一段小巷,燈火稀少。

  平日裡男友程可作陪倒也不覺什麼,這幾日他遠赴上海參加醫學研討會,艾美一個人獨走,心裡總毛毛的,特別加班到比較晚的時候。

  真是怕什麼偏來什麼。

  剛進小巷艾美就覺得有人跟在後面,那腳步極輕,卻是一步也不落,初時以為是空巷回音,可委實過於清晰,而且異常的固執,全沒個輕重緩急。

  艾美有點慌,各式各樣的凶殺和恐怖片裡的鏡頭依次浮上來,沒回頭膽已先自怯了。

  長長的巷子走完一半,前面就有燈光了,艾美緊走幾步,不由自主地向地上看去,蒼白的水泥地看上去有點晃,一個極輕極淡的影子浮在上面,艾美對比自己的影子估算了一下,身高一米六的樣子,略略有些單薄,威脅度當在5%以下,艾美心裡大為安妥。

  轉過一個角,可以看見小區林立的商鋪和超市了,他(她)還像尾巴一樣跟在後面,可惡!艾美握緊拳頭,猛地轉身去,不由怔住了。

  竟是個文弱的年輕女子!

  十幾二十歲左右,寶藍色和服式淑女長裙,長髮漆黑,襯得面色異常的蒼白,濃眉大眼,竟是十分的清秀。

  艾美相信相由心生這種說法,這少女雖然行跡可疑,可是眉目間濃鬱的書卷氣,怎麼看都不像翦徑大盜,何況——以她的身材,誰劫誰還難說。

  “你跟著我?”艾美盯住她的眼睛,少女眼簾微垂,無所適從——

  莫非是離家出走的叛逆兒?可她的眉目間並無桀驁之氣,艾美心中暗忖,柔聲道:“這麼晚了還不回家?”

  少女恍若未聞,只怔怔站著。

  艾美有點躁,工作一日的疲倦與緊張,挾著饑餓,早已不耐至極,臨了還為這不相干的人耽擱半天,一時惡膽橫生,怒道:“你再跟著我,小心我打110!”轉了身就走。

  “我嫉妒你。”極低的聲音,在風裡頗有些凜冽。

  艾美差點沒暈過去:她這是招誰惹誰了,居然有人可以把“嫉妒”兩個字說得這麼理直氣壯!

  當下又好氣又好笑,直道:“我有什麼好嫉妒的,林青霞,張曼玉,伊麗莎白才值得你嫉妒呢——”忽想起一事,艾美張大嘴:“你——認得我?”

  少女笑了一下,似是對艾美的“遲鈍“表示驚異,然後輕輕地說:“有些事,表面上看起來仍似當初,內地裡,已經不一樣了。”

  艾美又暈了一下,私心裡竊喜:原來是遇上fans了啊。

  艾美是一名執業建築師,閒暇時候舞文弄墨,成績不俗。少女說的,便是她文中句子。

  艾美上下打量她:“你喜歡《傾城記》是不是?”

  少女低著頭,長髮垂下來,遮住大半的面孔,艾美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覺那眼恁的漆黑,仿若夜的蒼茫,只一點倔強,如閃電劃破夜的慘白。

  “我嫉妒你。”少女低低地說,語氣平平。

  任艾美怎麼盤問,少女來來去去就這四個字:我嫉妒你。生生把艾美折騰得沒了火氣,終於決心不再理會。

  但那少女一直跟她身後,腳步輕飄而固執。艾美到家,“怦”地把門關上。

  艾美對牢電腦碼字,初時還心神不定,後來寫得順手就把這檔子事給忘掉了,關電腦的時候,看一下桌面下端,時間是兩點三十二分,螢幕暗下去,打出“power serving”幾個英文字母,艾美睏得要死,可是心裡空空的——那個少女,該是回家了吧。

  從衣著神態看,家境應該不壞,或者是和家裡吵架了,跑出來,沒處去,就來看看偶像了。

  艾美的fans以中學生居多,正值叛逆,一憤怒就離家出走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不過少女的神態很是沈靜,不像是乖張的那種。

  艾美想了半天,終是放心不下,開門去,牆角一團黑影,伶仃地——

  竟是在門外守了半宿!艾美吃了一驚,脫口道:“你還沒走?”

  少女聞聲回頭,許是月光的緣故,面色更白了些,眉目更見漆黑,隱約的淒苦,艾美記得這個神情,內心裡的兵荒馬亂,流離失所,一個人的戰爭,命運如一堵冰冷的墻——

  誰都有過這樣無助和惘然的年少啊,心裡不知不覺軟下去,開口道:“你叫什麼名字?”

  “你可以叫我阿阮,”少女趨近她:“我嫉妒你。”

  一點委屈,一點黯然。有什麼悄然飄落,艾美棉質的睡衣上一滴水漬浸染開來。


※ ※ ※


 二、只會做雞蛋的阿阮

  一整天艾美都魂不守舍:那個阿阮,天知道什麼來頭,搞不好把屋裡電器一次性全當廢品賣了可如何是好?艾美胡亂想著,嘲笑自己爛好心,這樣的來歷不明也敢收留。

  一下班艾美就急急往家裡衝,想著不知道阿阮是否還在,或者已經回家去了呢?

  一進門,桌上竟擺了四菜一湯,阿阮托了下巴在發呆,看見艾美進屋來,薄脣綻開一線笑容——

  不知道為什麼,阿阮即便是笑的時候也彷佛老是心不在焉,用米蘭.昆德拉的話來說,就是生活在別處。

  艾美揭開碟子,發現四菜依次是蒸雞蛋,煮雞蛋,炒雞蛋,煎雞蛋,湯是蔥花菜湯。艾美納悶:莫非阿阮只會做雞蛋?

  開冰箱一看,前天買的兩打雞蛋一個不剩,垃圾桶裡沒有雞蛋殼。艾美心裡明白了一點,敢情是個沒做過家務的。嘿,她倒像請了個實習小保姆。

  都說一雙手最能暴露一個人的出身與職業,艾美倒是仔細看過阿阮的手,白淨纖長,掌紋細緻,右手腕處一團淤青突起甚是顯眼,似是長期磨礪所致,可是這個女孩子連菜都不會做呢,艾美有點猜不透——

  很明顯阿阮是她fans,可是比別的fans,她的眼裡好像愣生生地多了點什麼,莫非也是玩藝術的?比如畫畫——

  不過艾美想不出畫什麼東西會把腕上弄出這麼明顯的傷,而且除了跟蹤自己以外她的舉止十分條理,顯然理性思維根深蒂固,艾美想得頭痛:那麼年輕,又什麼都不會,一衝動就離家出走,肯定是學生!

  阿阮吃得很少,艾美叫她添飯,她只搖頭,吃過飯就收拾東西。

  艾美開電腦打字和畫圖,她坐一邊,安靜地看,連呼吸都很小聲,異常的乖巧,艾美開始還惦著,到後來發現她實在如一個影子,不出聲,不多事,也就不管她——

  等她想通了,自然會回去,年輕的時候誰沒有過一點叛逆和倔強呢,艾美笑自己說教一如中年人——

  可是她也年輕過的,那樣的飛揚和神采,艾美悵惘地想,似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呢。

  艾美正在寫的故事叫《聽雪樓》,以刀的眼光見證一段悲歡,刀名“血薇”,色調於胭脂之外見淒狠,如雨水衝淡的血色。

  沒聲沒息過了好幾天,阿阮沒有回家的意思,莫不是樂不思蜀?艾美自問沒那麼好。

  阿阮的眼睛裡始終藏著點什麼,艾美打字的時候,阿阮的神情異常專注,寫到女主角的刀插進深愛的人心口,阿阮輕輕“哎”了一聲,艾美轉去看她,她立刻低頭去,卻還是忍不住輕輕地說:“好狠!”

  是說文中婧容狠呢還是說艾美?艾美輕巧地笑一下,故事裡的人按著自己的性格發展,很多時候,不是她艾美所能控制。

  艾美關機的時候阿阮忽然說:“我能在白天用一下電腦嗎?”

  呵...終於耐不住要和外界聯繫了,莫不是告訴她的朋友《聽雪樓》的情節發展?艾美知道自己很是有一批fans的。於是她笑笑,說,好。

  但是艾美再去看時,MSN上卻沒有新的號碼出現——

  MSN是有自動記錄功能的,莫非她用郵件與外界聯繫?郵件多麻煩!

  艾美習慣地打開娛樂盤,咦,有個叫“阿阮”的文件夾,小丫頭用她的電腦做了些什麼呢?

  好奇心大起:時下的年輕人多半喜歡網路遊戲(至少也熱愛網路),像艾美就比較喜歡墨香之類,拼殺起來很過癮,可是阿阮好像對電腦一點興趣也無,除非是她在打字,否則阿阮的眼睛根本不看電腦,偶爾看到也是迅速移開。

  這不奇怪,很多玩藝術的都不喜歡電腦——

  藝術在科學的放大鏡下無所遁形,就像把港姐的照片放大一千遍來看一樣大煞風景。

  阿阮大概也這樣認為——她會用電腦做些什麼呢?艾美猶豫了一下,揚聲道:“阿阮……可以看麼?”廚房裡阿阮“唔”了一聲,沒表示反對。

  文件夾裡是一排word文檔,以數字排名,整齊地列到一處,簡潔到機械。

  艾美打開名為“1”的文件,竟是長達數千字的《聽雪樓》評論,文中道“其實他們並無路可走,前行,或後退,如永不超生的無間道”,原來她也贊成故事裡的結局,只是還忍不住說“好狠!”,慈悲,或者是因為懂得呢。

  艾美打開名為“2”的文檔,文字綺麗如“深褐的書架倚牆而立,塵光飛舞,陳腐的氣息撲面而來,古舊黃褐的紙張,氤氳的墨跡內斂漫長的歲月,一頁一頁的時光,春華秋月的光華褪盡”,竟是不俗,只情節略為拖長,到底是新手,不懂得控制文字的長度。

  艾美總算知道為什麼阿阮會那樣執著地堅持說“我嫉妒你”了,原來她竟也嗜好文字呢。

  艾美微微一笑,發現阿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在一旁——

  她走路彷佛總是無聲無息,如貓——

  她的眼睛有點沈,失落格外的濃郁,艾美忍不住問:“阿阮你怎麼了?”

  阿阮竟然笑了一下,很快熄滅,艾美以為她又會以一貫的沈默回答,她卻忽然輕輕地說,有些事,是不可以勉強的是不是?

  彷佛有很多的遺憾,艾美不知道該怎樣勸慰,只道:“過去了就好了。”

  阿阮垂下頭,長髮遮住她的眼,艾美髮現自己又看不清她的表情了。

  等她想明白這個世界不會以她為中心旋轉的時候,她就不會再悲傷了吧,艾美想,長大,那真是件悲哀的事。


  三、鬱悶的電腦

   每到星期一工夫就特別多,艾美懊惱地看著擺了一桌的資料,看來又得帶回去做了。

  雖然公司明令不許把東西私自帶回去,但工作這麼多,趕到八九點都沒完,總不能在公司熬通宵吧,艾美一邊把做了一半的基礎圖存進硬碟一邊鬱悶地想。

   好在阿阮的烹調手藝有所進步,最近艾美已經不必天天吃雞蛋了。程可還在上海,也不知幾時回來,聽說上海的美眉特別多,不過他的電話還算準時,艾美一路胡思亂想,一抬頭,已經到家了。

  爭分搶秒地吃了飯,趕緊到電腦前面忙乎,右手在鼠標墊上摩擦太久,腕上竟是生疼。

  忙了大半夜,總算把東西做完了,艾美長長出了一口氣,存盤,關機——

  哎呀!居然忘了存進硬碟,艾美鬱悶中又開了電腦,黑夜中只聽得主機低鳴,那螢幕卻是反覆地打到“windows xp”就沒了下文,艾美吃了一驚,重啟,依然如故。

  這下完了,艾美癱坐椅上,跳樓的心都有。

  夜很深了,遠的地方還可以看到燈火,可是小區裡已經是一片漆黑,主機轟鳴,一點熒光如怒海中小舟,可是再打不開來——

  天快要亮了,還要上班,要準時交東西——可是要她重做一次,實在有心無力,何況根本打不開電腦!

  艾美把頭埋在臂彎裡,極度的疲憊,無處可訴,程可想必已經睡熟了吧,如何好去打擾。

  其實算算他們一起也好幾年了,彼此家長都已經見過,萬事俱備,只欠一紙婚書,可是——

  怎麼說呢,這一代比上一代女子獨立許多,念書,考學,然後到社會上打拼,太獨立了,入得廚房出得廳堂,可是夜半寂寞的時候。卻不敢撥打爛熟於心的號碼——

  太獨立太懂事了,只好這麼說。可是一腔的委屈咽不下去,不不不艾美並不打算做女強人,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運氣不好的時候想找男友哭訴一下,當然他幫不到她,不過幾句安慰,聽聽總是好的。

  艾美的手觸到手機上列在第一的號碼,按下去。

  “嘟——喂,你好,哪位?”一把慵懶的女聲,艾美沒聽分明,手機直直地落下去——

  若在小說裡,她當如何描寫這一幕?

  艾美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校園裡蔥綠色的陽光,穿白色襯衫的年輕男子走到她的面前,說,我喜歡你。鬢角閃閃地滲出汗來,英俊的面容。

  真是很多年了呢,眼前一陣一陣的黑。

  一個影子走過來,撿起手機,輕盈地飄過去,艾美髮現自己無法聚光看清她的面容——

  可是廢了?也好,不用朝九晚五地爬起來死撐,不用為著一個又一個被PK的設計鬱悶,也不用為著每月幾枚大文斤斤計較看人臉色,不過一份牛工,何必投那麼多感情——真正投入了感情的,也不過這樣一個結局。

  艾美閉了眼睛,眼角枯澀,一地的灰。

  輕微的一聲響,電腦重啟。艾美想說沒有用的,卻是發不出聲,她想起來,黑影必是阿阮,想不到她最狼狽的時候守在她身邊的竟是全不相干的人——

  不然還得誰?或者也不是全不相干,她嫉妒她呢,她竟然嫉妒她!真是本世紀最荒謬的笑話。

  螢幕亮起來,又暗下去——

  當然是打不開的,艾美用電腦都好幾年了,她都玩不轉,阿阮——估計也就會用word罷了。

  而且,即使能運轉起來又如何,艾美想,她真該聽公司的規定,不把工作帶回家,如果沒帶回來做,如果她一早記得存硬碟,如果她不是極度的委屈撥通哪個電話……

   如果。張愛玲說如果是一種淡青色的果子,乳白的汁,剝一個再剝一個,無窮盡地想下去,直到所有的希望如那一爐銅香,滅了灰了散了。就這樣。

  鍵盤一陣亂響,像是盲打的聲音,小丫頭看來是網聊高手。

  艾美驚訝自己還有思維推斷的能力,是本能使然吧,念了這麼多年書,不過這一點點技能罷了,由因推果,有時候真憎恨自己的邏輯——

  或者那是賓館打掃房間的服務員呢,哈!淩晨四點的服務員,賓至如歸啊,艾美駭笑,原來做鴕鳥也要幽默感呢。

  黑暗裡輕輕“呀”了一聲,繼而道:“分槽紊亂,姐姐在C槽裝太多東西了。”

  是嗎?她一向仗著硬盤夠大不喜收拾,報應來了——報應還不止這一點呢,原來電腦也是會憤怒的。

  “姐姐最重要的東西在什麼槽裡?”阿阮的聲音恁的冷靜。

  可是最重要的東西怎麼會裝電腦裡呢,年華,感情,記憶——若能如硬碟存刪自如該是多麼幸運的事,如果可以。又一個如果。

  “姐姐昨晚的圖可是存在C槽?”阿阮固執的聲音。

  艾美只覺疲倦欲死。

  睜眼的時候天已大亮,手機在電腦桌上“滴”個不停,早已調好的鬧鐘無比忠實地把她從酣睡中吵醒——

  她竟在椅子上睡了一夜,全身酸痛,真想一覺睡下去永不醒來。

  艾美甩甩胳臂,陽光從窗戶外面進來,新的一天,天沒塌下來,艾美深深嘆氣,亦舒喜歡說,失戀事小,失業事大——大抵是她那個年齡才修得的正果吧。

  阿阮走過來,眼睛烏黑,手上一碟蛋炒飯。艾美奪過來狼吞虎咽——竟然這麼餓。

  也沒顧得上問電腦如何,倒是,能折騰出什麼來呢,白熬一夜。不過有這碗蛋炒飯艾美已經深謝她。

  “東西我發郵件去了,公司那頭,已經替你請假,”阿阮看著地板,欲言又止。 [/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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