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sulau 2015-1-1 22:32
南唐後主李煜謎一樣的皇帝
南唐,建國於937年,亡於976年,歷三世,享國共39年。南唐轄土不過江淮,最盛時也僅有35州,大約地跨今江西全省及安徽、江蘇、福建和湖北等省的一部分。這樣一個標標的小國,就如歷史長河中的一個浪花而已,太過平凡而普通,本來人們應該很容易就把它遺忘掉了。但因為和一個人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南唐從此不朽。這個人就是李煜一個謎一樣的皇帝。
李煜出生於農曆七月初七,這一天恰是中國傳統的「七夕節」,一個頗賦傳奇色彩的東方式「情人節」。巧的是,李煜在人間度過42個春夏秋冬之後,又在同一天與世長辭。李煜留下了太多的奇跡,他聰穎過人,博通眾藝,書法自創金錯刀、攝襟書和撥鐙書三體。畫山水、墨竹、翎毛,皆清爽不俗,尤工墨竹,人謂「鐵鉤鎖」。通曉音律,既自度《念家山曲破》、《振金鈴曲破》等曲,又曾與昭惠周后審訂《霓裳羽衣曲》殘譜。兼富於藏書,精於鑒賞。詩文俱佳,詞則尤負盛名。凡是中國人,凡是識點字的,對李煜寫的詞多多少少都會知道一些:「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道多少」等。無數人震驚於他的藝術才華之餘,都有一個問題要問:這樣頗具才情的聰明人怎麼會守不住祖宗傳下來的那點基業呢?難道真是詩人誤國嗎?
在探究南唐覆滅的真相時,我們需要把目光稍微放遠點,才能把問題看得比較全面。我們先從南唐的立國者李煜的祖父李昪(888~943)談起。因為他在創立這個國家時留下了很多的負面東西,讓他的子孫嘗盡了苦頭。 五代十國是中國大一統過程中的一個插曲。鼎盛的唐朝經安史之亂打擊後,一蹶不振,百病叢生。其內有宦官專政、朋黨爭權、藩鎮割據,外有吐蕃、南詔、回紇侵擾。尤其是那些藩鎮,擁兵自重,不受中央節制,實際上就是一個個獨立的小王國。藩鎮一直尾大不掉,肅宗之後的歷代皇帝大多無可奈何。至唐朝末年,黃巢義軍席捲全國,最後攻破洛陽、長安,毀去了唐王朝的最後一點顏面。藉機而起的朱溫覺得唐王朝已無存在的必要,就廢去了自己新立的一個小孩子唐哀帝,自己做了皇帝,定國號為「梁」,五代十國大動盪、大分裂的局面就這樣開始了。
北方地區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你爭我奪,戰火連綿,南方則有十個小國星羅棋布。南方諸國中,以吳國和南唐疆域最大,國力最強。南唐尤以立國時間久、保持穩定時間長而著稱。南唐王朝的締造者,就是自稱唐宗室後裔的李昪。李昪是吳國的宰相徐溫的養子,原名徐知誥。徐溫死後,吳天祚三年(937),徐知誥通過廢長立幼,逼其禪讓,奪取了皇位,改國號為大齊,改元升元。升元三年(939),徐知誥宣稱自己為唐玄宗的後代,就改國號為唐,史稱南唐,自己也改名李昪。李昪是個很有作為的開國之君。江淮本來就是富庶之地,是唐王朝時最重要的財源,曾力撐唐王朝達百年之久。他即帝位後,實行與民休息的政策,減免賦稅,均定田租,發展生產,獎勵農民墾種,栽桑養蠶,發展經濟作物和工商業,使江淮獨在五代亂世中能比年豐稔,兵食有餘。陶懋炳在《五代史略》中說:「南方諸國君主固無出其右者,中原的『小康』之主後唐明宗也難望其項背,能勝過他的惟有後周世宗柴榮。」
李昪與吳國的締造者楊行密一樣,都在社會底層生活過,知道江淮經歷多次戰亂,百姓早已困頓不堪,因此奉行保土安民的政策,與民休息,不謀求軍事擴張,要求子孫不得更改。這種想法雖好,但在兵荒馬亂的五代十國時代,卻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南唐的發展。有一次,因為江淮連年豐收,大臣們都要求趁北方混亂之機北伐,恢復唐朝原來的疆土。李昪說:「我自小在軍旅中長大,滿眼看到的都是戰亂給百姓帶來的嚴重危害,能使百姓安定,我也就放心了,其他還要奢求什麼?」還有一年,吳越國發生了特大的火災,宮室和府庫都被燒得面目全非,作戰用的兵器鎧甲幾乎被燒沒了,吳越國王錢元受到驚嚇發狂病。這時,群臣又提出趁此千載難逢的良機發兵,一舉滅掉吳越。李昪不但沒有答應還說,我不做幸災樂禍的事,反而派人到吳越去慰問,此後又送去大量救濟物資。一次,他在和大臣討論政事時透露了他採取保境安民的原因。當時朝中大臣宋齊丘和馮延巳都說應當出兵吞併楚、吳越和閩國,李昪卻說:「吳越的錢氏父子總是討好中原政權,發兵攻打,不僅師出無名,弄不好就會招來中原軍隊。閩國地勢險要而且土地貧瘠,發兵攻打最少也要半年以上才能結束戰爭。即使是佔領了也未必能夠得到多少好處,恐怕也是得到的少損失的大,而且閩人不好治理,好作亂。發兵攻打的最佳對像應該是楚國的馬氏政權,而且也能輕易奪取。為什麼呢?因為他不施仁政,枉法亂國。總之,不要為了得到尺寸之地而背上天下皆知的惡名,昔日孟子還說過,燕人去攻打齊國的時候,還擔心會驚動四周的鄰國,我可不想得到這麼一個結果。」原來他不去開疆拓土,除了厭惡用兵禍亂百姓這一原因外,還有想留下個好名聲、做個好人的心理,這樣做,顯然過於保守和迂腐。修內政和繕兵甲是可以並行不悖的,後周世宗柴榮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實際上,在五代十國時期,僅滿足於做割據一方的諸侯是不行的,時代呼喚統一,不壯大自己的實力,只有坐等被人吃掉。李昪不去消滅吳越,為其後代留下了一個後患。更可怕的是,南唐傳到後主李煜手中時,這項基本國策還在實行著,面對北宋趙氏咄咄逼人的態勢,南唐的保土安民與引頸受戮別無二致。
前主李昪還是個虔誠的佛教徒,這使他的兒子和孫子多多少少受到了影響,延及朝野,崇佛蔚然成風。中主李璟也很尊崇佛法,他聽說有位禪師文益很有佛名,於是把他請到金陵住進清涼寺作為國師,文益死後李璟封他為大法眼禪師。到後主李煜時,已經到了瘋狂佞佛的地步。李煜普濟眾僧,如果有道士願意做僧人的話,就贈二金。僧人如果犯了法,在佛像前拜一百下就可以無罪釋放了。李煜還在境內大修佛寺,並大量賜土地給寺院。金陵禪院裡面,供養著包括日本、朝鮮等國來的上萬名僧人,吃穿用度都來自國庫。北宋大軍兵臨城下時,他一方面令軍士念救苦菩薩,另一方面親自上陣,給佛祖寫了一封信,許諾兵退之後要造佛建塔、齋僧萬員。《十國春秋》至此歎曰:「江南之亡,非文之罪,用浮屠之過。」可謂至語。
李昪種下的另一個惡果就是在繼承人的問題上舉棋不定,造成南唐王朝高層人心渙散、離心離德。李昪在世的時候,中主李璟是長子,按說應該由他來繼承皇位,但李昪卻並不喜歡他,他鍾愛自己的第二個兒子李景遷。不幸的是,李景遷後來死了,李昪又打算傳位給第四個兒子李景達。這不僅製造了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使他們兄弟彼此猜忌失和,大臣拉幫結派;也缺乏對儲君進行必要的培養和指導。升元七年(943),李昪服丹藥中毒突然死去,最不願意做皇帝、確實也沒有能力做皇帝的李璟,竟然登上了帝位。
中主李(916~961)在升元七年(943)李昪死後,繼任當了皇帝,改元保大。稱李璟為守成之君是有點拔高他了,我們之所以這麼說,主要是相對於後主李煜而言的。畢竟李璟沒有把基業給丟掉,而且在其即位的初期,由於南唐國力強盛,還擴展了國家的版圖,吞併了一些州縣,將李昪傳下來的28個州增加到35個。只是到了統治後期,昏聵的李璟遇上了英姿勃發的後周世宗柴榮,李璟在兩人的較量中一敗塗地,丟失了大片土地,軍隊精銳喪失殆盡,國家淪為後周的附庸,從此一蹶不振。
李璟愛好文學,性情溫和,最喜歡別人順著他,對他說好聽話,這樣一來,那些諂諛之臣有了用武之地,朝政日亂。最典型的就是他的寵臣馮延巳(馮延巳字正中,他的號歷來有兩種說法:一說號延巳,又一說號延己)。馮延巳在中國的詩詞史上的地位緊追南唐二主之後。他的詞流傳下來的有一百餘首,留有《陽春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馮正中(馮延巳,字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後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隻字也。」劉熙載在《藝概》中也說:「馮延巳詞,晏同叔(晏殊)得其俊,歐陽永叔(歐陽修)得其深。」可見馮延巳對宋詞影響之大。
如此優秀的一位詞人,馮延巳在政治上卻是一個十足的卑鄙小人。前主李昪很欣賞青年時期馮延巳的才華,就封他為秘書郎,讓他陪伴太子李璟。喜歡填詞作曲的李對馮延己一見如故,兩人愛好相同,經常作詞唱和,感情自然與日俱增。所以,自李璟做齊王起,馮延巳便一直擔任他的掌書記,其後又兩次擔任宰相,權傾朝野。就這麼一個人,在獲得人主的恩寵之後,馬上作威作福起來。為了能買到姬妾,他竟和弟弟馮延魯偽造了一份前主李昪的遺詔,下令:聽任民間出賣兒女。大臣蕭儼識破了他的伎倆,告到李璟那裡,但李璟為了照顧到馮延巳的面子,竟然不了了之。馮延巳為了邀功固寵,用盡了手段。前主李昪死後,李璟剛剛即位,當時還只是一個掌書記的馮延巳,就跑來跑去和李璟說閒話,一天要去好幾次。弄得李璟都覺得有點討厭,就訓斥他道:「即使是當掌書記也應該有自己的事情去做吧,你怎麼這麼討人嫌,總往我這裡跑呢?」這次雖然吃了個閉門羹,但他摸準了中主李璟愛慕虛榮的心理,一找到機會就用花言巧語來獻媚取寵。一次,他說:「原來打仗時,我們僅僅損失了幾千士卒,先皇便吃不下飯,這種鄉下老農的做法怎麼能成就天下大事呢!現在陛下有幾萬軍隊在外面作戰,照樣宴樂擊球,這才是真正的英明之主啊!」這話後來傳到中主那裡,李璟聽起來十分受用。馮延巳當宰相後,知道李璟不愛勤政,為了自己能大權獨攬,就撒了個彌天大謊:「天下之所以不能國泰民安,是因為我不能施展出我的真正才能,陛下以後不要親自處理那些具體的事情了,交給我來辦就好了。」這正中中主的下懷。馮延巳真正的才能如何呢,從處理湖南叛亂時的手忙腳亂、喪師失地可以看出,他這個人其實沒有什麼施政本事。
同朝的大臣對馮延巳的真面目看得很清楚。一次,馮延巳對大臣孫晟出言不遜,他說道:「你小子是憑什麼混到現在這個官的?」孫晟怒氣填膺,就回敬道:「小子我只不過是江北過來的一個書生,要論捉筆填詞,不及你的十分之一,要論喝酒和搞笑,也不及你的百分之一,要論諂媚陰險與狡詐,更比你差千倍萬倍。你時常鄙視我,這我也倒無所謂。可是皇上讓你輔佐太子,是讓你用道德來影響他,你可不要誤了國家大事呀!小子我擔任現職,不知道憑什麼得來的,但你所擅長的那些邪門歪道,恐怕要敗壞我們這個國家了。」由此可見馮延巳人品之差。
但李璟身邊的這種小人遠不止一個,除了馮延巳、馮延魯兄弟二人外,還有陳覺、魏岑、查文徽。這五個人狼狽為奸、結黨營私,把持敗壞朝政,南唐人把他們五人稱作「五鬼」。五鬼如此不堪,李璟應該不會不知,他之所以對他們如此優容,還有他更深層次的原因。馮延巳、馮延魯、魏岑都是齊王府裡的舊僚,都是李璟的心腹,是李璟精心培植的一股勢力。李璟雖然已經登上了皇位,但前主李昪選嗣不當造成的裂痕還在,當年全力擁戴二王子景遷的宋齊丘今日也還在朝中,並與陳覺結黨,勢力頗為不弱。所以,雖然李璟高高的坐在皇帝的寶座上,卻難免會脊背發涼,很難保證哪天不會被從皇位上拖下來殺掉。為了讓自己王位坐得長久,無形當中他就把自己和馮延巳等人綁在了一條船上,下面的大臣越是對他們進行彈劾,他越不為所動,甚至往往還會免去彈劾者的官職。這種短視和淺見只能使南唐的政治越來越腐朽,越來越黑暗。
李璟在選嗣的問題上,麻煩不斷。即位之初,他曾在父親李昪的梓棺前發誓,要遵守李昪兄終弟及的遺詔,等自己千秋萬載後就傳位給三弟景遂。一開始時他也確實準備這麼做中興五年(947)他立景遂為太弟,以作儲君;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把自己的大兒子弘冀封為藩王,讓他離開京城去鎮守邊境。但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打亂了這一切。中興十三年(955)十一月,後周世宗柴榮開始進攻南唐,大軍長驅直入,摧枯拉朽,大將或被捕或被殺,僅有的15萬大軍幾乎消耗殆盡。消息傳來,南唐舉國震驚。在大臣們的勸說之下,李璟把長江以北的14個州割讓給後周,同意去掉皇帝的稱號,稱唐國主,奴顏婢膝地向後周上表稱臣,並以後周的正朔為年號(時年為後周顯德五)。柴榮基本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就班師回朝。江南獲得了短暫的安寧。
與時同時,南唐圍繞立儲問題展開了激烈的鬥爭。在後周大軍兵臨城下之時,李璟曾想將皇位禪讓給皇太弟景遂,並讓太傅宋齊丘總攬大權,但尚書陳喬認識不妥。出人意料的是,皇太弟景遂和景達接連上書推辭,都不願為儲,李璟遂乘機毀掉兄終弟及的誓言,將皇太弟景遂發往洪州做晉王,立自己的長子燕王弘冀為太子。太子弘冀沉厚寡言,屢有戰功,按說是個很不錯的人選,但長時間的等待和煎熬已經讓他失去了耐心,他變得剛愎自用、凶狠殘暴起來。為了改變李璟那種國主軟弱、朝綱不振的局面,他準備推行大刀闊斧的改革,讓朝廷中那些他不喜歡的年老的官員統統罷官。這批失意的人就聚集在李璟的周圍哭訴太子弘冀的種種不是,讓心腸軟的李璟很生氣,有一次他把太子叫來,用球桿狠狠地打了他一頓,還說要廢了他,仍立景遂為皇太弟。太子聽了很慌張,驚懼之下派人去洪州,下毒鳩殺了自己的叔叔,製造了骨肉相殘的宮廷血案。太子的醜行瞞過了大家的眼睛,卻瞞不過自己的良心,他突然開始生起病來,病情日漸加重,最後不治而亡。
李璟接連喪弟失子,諸子之中,以六子從嘉最為年長,李璟就不顧大臣的反對,於北周顯德六年(959)將其立為太子。北宋建隆二年(961)6月,李璟死去,太子從嘉繼位,這就是南唐最後一位君主李煜。李璟這樣做是極不明智的,拿他自己來說吧,他就是一個不怎麼喜歡政治、不願意當皇帝也不怎麼會當皇帝的人,被逼無奈才勉力為之。李璟在位期間,南唐國力江河日下,僅僅是當時北方多事,國家才沒有亡在他手上。可惜的是,他雖然知道這一點,卻又重蹈覆轍,立了一個和自己一樣的太子,南唐國滅為天下笑,李璟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南唐後主李煜,原名從嘉,字重光,號鍾山隱士、鍾峰隱者、蓮峰居士、鍾峰白蓮居士。他不僅生日特別奇巧(他出生於七夕節),出生之後的相貌也與常人不同,史書稱之為駢齒重瞳,就是有兩層門牙和一個眼睛裡有兩個瞳孔。他長大之後,英俊秀美,才氣逼人,他精究六經,旁縱百氏,善詩詞、精書畫、通音律,身邊簇擁著南唐文人韓熙載、馮延巳、李建勳、徐鉉等。在即位之前,他一直過著心志於金石,泥花月於詩騷的文人雅士的生活。
他本來就詩心風流,南唐政治鬥爭的殘酷更加促使他選擇逃避現實,一心向文。他父親是個溫厚、與世無爭的人,因為皇位的問題卻屢屢和皇叔們鬧得不歡而散,朝中大臣們亦是貌合神離,父親整天愁眉不展,讓他覺得為人君也沒有多少樂趣。給李煜刺激最大的還是他的哥哥前太子弘冀,他們之間本來感情很好,是無話不談的兄弟。但李煜長大之後,慢慢有了人君之像,尤其是他眼睛重瞳,這是傳說中的大舜和西楚霸王項羽才有過的異相。弘冀慢慢對李煜嫉恨起來,害怕李煜將來和他爭奪太子之位。李煜其實對皇權這東西並不感興趣,他後來給趙匡胤的上書時曾說過:「自出膠庠,心疏利祿,被父兄之萌育。樂日月以優遊。」他在《漁父》詞中也說:「一壺酒,一竿鱗,世上如儂有幾人」、「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這些話確實是他內心的真實寫照。哥哥弘冀猜忌他,他雖然很傷心,但他對哥哥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弘冀因為玩弄陰謀,重疾纏身,李煜跑前跑後地照顧他,弘冀深為感動。所以,在臨死之前,弘冀對李煜吐露了他毒殺皇叔景遂的人間慘劇,這極大地刺激了李煜,使他對政治癒加厭惡。
因為李煜不是長子,而且弘冀也非常能幹,李煜從未想過去做一國之君。他很想在藩王的位置上終老此生就可以了,他為自己取號為:鍾山隱士、鍾峰隱者、蓮峰居士、鍾峰白蓮居士,其中均飽含著消極出世、逃避遁隱的意味。但弘冀和他父親相繼死後,南唐的江山卻意外地落到了他的手上。更加無奈的是此時分裂的局面已經接近尾聲,中國大統一的格局隨著一個人的即位已經越來越近,這個人就是趙匡胤,一個應後唐明宗李嗣源祈禱而生的人物。
據說,五代時後唐明宗李嗣源(867~933年,唐沙陀部人),勤於治國,天下粗安,被後世譽為小康之主。在一次祭祀活動中,他無限真誠地禱告:「臣本蕃人,豈足治天下!世亂久矣,願天早生聖人。」沒過多久,趙匡胤(927~976)就在後唐禁軍將領趙弘殷家裡誕生了。趙匡胤取代後周,建立大宋。最幸運的是,他得到一份很好的家業。創造這份家業的是一代英主柴榮(921~959),柴榮在位五年有餘,曾決心以十年開拓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他大刀闊斧地改革政治,整頓軍事,獎勵生產,興修水利,熔佛鑄幣,均定田賦。他南征北戰,先後取後蜀階、成、秦、鳳四州和南唐江淮地區14州,又北攻契丹,不折一將一卒,一舉收復莫、瀛、易3州17縣,為北宋的統一打下堅實的基礎。趙匡胤登基後,採取了先易後難、先南後北的統一戰爭方略,準備依次吞併南方的荊南、南漢、後蜀、吳越、南唐等割據政權,最後再來對付北邊的勁敵遼朝和在遼朝控制下的北漢。
李煜接手的南唐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爛攤子。國庫不豐,又屢興干戈,還要不停地向北方上貢。後周顯德五年(958),中主李璟向後周稱臣後,以勞軍的名義,向柴榮送上銀、絹、錢、茶、谷共百萬。李煜剛登基時,也給北宋貢去了金器2000兩、銀器20000兩、紗羅繒彩三萬匹。為收買北宋宰相趙普,一次就送給人家50000兩白銀。南唐本是小國,這樣折騰的結果常常是入不敷出,中主李璟末年就有大臣鍾謨請求鑄大錢永通泉貨,以一當十,來度過財政危機。李煜即位後,又於乾德二年(964)發行鐵錢來救急,同時還要巧立名目收稅來增加收入,發展到後來,連民間鵝生雙蛋、柳條結絮都要抽稅,真是窮瘋了!南唐在多次戰爭中精銳盡失,剩下的大多疲憊不堪,士氣低落。作為戰略緩衝之地的江北14州既已失去,一旦北宋軍隊渡過長江,南唐都城大門洞開,再無險可依。本來北人不適舟楫,南唐水軍犀利,但南唐水軍被北宋誘降、俘虜者不在少數,趙匡胤就用這些人加緊訓練水軍,南唐最後的一點優勢也喪失掉了。
南唐國中大臣一直精於弄權。自南唐開國後,就有宋齊丘和孫晟結成兩黨,爭鬥不已,互相攻擊,造成了極大的內耗,前主李昪和中主李璟均不勝其煩。李煜即位後,朝中亦不乏碩才俊士,如:蕭儼、陳喬、徐鉉、韓熙載、潘佑、張等,但由於李煜摸不透他們的脾氣,所以並不能做到知人善用,最典型的就是韓熙載。韓熙載(902~970),山東北海人,字叔言,五代南唐進士,工於文章詩詞。他是南唐三朝老臣,兵部尚書。年輕時志向很大,他離開家鄉來江南時,一個好朋友來給他送別,他就對李昪說:「江南要是任用我為宰相,要不了多久就會長驅直入,平定中原」。李谷也說:「中原要是讓我當宰相,平定江南就好像探囊取物一樣容易。」後來後周進攻江南,果然任用李谷為將,輕易就奪取了淮南之地。韓熙載因為是北方人,始終沒有得到重用。李後主剛即位時,猜忌心很重,鳩殺了很多從北方來的大臣,韓熙載為逃避南唐李後主的猜疑而故意縱情聲色。李煜對韓熙載的放蕩行為很不滿意,就派畫家顧閎中潛入韓家,仔細觀察韓熙載的所作所為,然後畫出來給他看。這幅畫今天珍藏在故宮博物院,畫名就叫《韓熙載夜宴圖》。如此精美傳神的圖畫,背後折射出來的卻是當時南唐君臣互相懷疑、彼此不信任的尷尬狀態。事後,韓熙載還是沒有被李煜重用,最終在淒涼中死去。
南唐更無成功的外交可言。雖然也是遠交近攻,但畫虎不成反類犬。吳越國和南唐挨得最近,前主李昪時主動和其修好,甚至在吳越國有難的時候去救濟人家,喪失了一次又一次獨霸江南的好時機。中主李璟時,閩國內亂,南唐趁機搶奪地盤,吳越國也插手其中,兩國終於反目,但兩國並未全力火並。吳越國後來就投靠了北周及以後的北宋,每次南唐被北方進攻,吳越國都要趁火打劫一番,南唐卻也無可奈何,這是「近攻」。至於「遠交」,是指北方的兩個國家契丹遼國和北漢。契丹是南唐努力結交的對象,但此時的遼主是歷史上有名的昏君遼穆王耶律(931~969),號稱「睡王」,經常酗酒,性情殘暴,視人命如草芥,稍有不如意就殺人,如此一個昏君,自然不把南唐放在心上,遼穆王貪圖的只是南唐的那些禮物。遼穆王還曾派自己舅舅出使南唐,由於南唐照顧不周,竟被後周的刺客割去了首級,遼穆王大怒,從此與南唐絕交。
雖然如此,李煜還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打理國家,力圖給死氣沉沉的南唐帶來一點改變。即位初年,李煜也確實勵精圖治,賞罰分明。他建立龍翔軍,操練水戰,以備不時之需。金陵烽火使韓德霸負責京城治安,但此人飛揚跋扈,經常無故欺壓百姓,國子監教授盧郢打抱不平,將韓德霸拉下馬來,痛揍了他一頓。韓德霸來李煜面前哭訴,李煜毫不手軟,立即革了韓德霸的職。人們都為後主如此乾脆利落的手段而眼前一亮,此事一時傳頌江南。李煜一直想物色一位傑出的宰相,來輔助他挽狂瀾於既倒。他也試圖發揮韓熙載的作用,卻因無法接受這麼一個放蕩不羈、縱妾賣春的人來做宰相,事情最終不了了之。他時常大力稱讚那些為國家作出貢獻的人,比如陸昭符入宋不辱使命,集賢殿學士徐鍺,守正不阿,為國選拔了許多英才。這讓滿朝上下心服口服,一時人心思進,南唐氣象為之一變,國家也獲得暫時的安寧。
日子一長,李煜就被暫時的安定蒙蔽了,放鬆了警惕,開始胡作非為起來。李煜佞佛,每次散朝以後,李煜就和皇后換上僧服,開始頌經拜佛,天天如此,以至於他臉頰上長出了一個贅瘤。佞佛之外,他還愛下棋,為了和他的近侍下棋,他常常拒絕召見大臣。無聊之餘,他又琢磨著怎麼樣改進造紙和制硯的技巧,好紙好硯是造出來了,政事卻也荒廢了。他的皇后是個很會玩的女人。她善彈琵琶,後主就為她找來燒槽琵琶,她創製一種葉子格遊戲(類似於今天的紙牌遊戲),還精通服裝設計,創高髻纖裳及首翹鬢朵裝,又會製造香水,尤喜舞蹈。李煜對皇后情有獨鍾,雙宿雙飛,遊戲人間,難免慢怠了政務。李煜的《浣溪沙》將這種醉生夢死的生活描寫得極其生動:「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又聞蕭鼓奏。」他時常沉醉於兒女私情中不能自拔,有兩首詞將他的這種情緒表述得最為清晰,一首為《一斛珠》:「曉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囊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謬腕。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另一首為《菩薩蠻》:「花明月黯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這兩首詞都寫得十分香艷,不似人君所為。他有宮女名(音杳)娘,輕麗善舞,用帛纏足,纖小彎曲像新月,著素襪在六尺高的金製蓮花上旋舞,飄飄然有凌波仙子的姿態。相傳中國婦女的纏足,從那時開始。荒淫如此,不亡何待.
後主李煜在這邊悠遊度日,趙匡胤統一天下的網卻越收越緊了。966年,北宋在滅掉後蜀之後,將兵鋒指向了南漢,為了節省點氣力,同時為了考驗一下南唐的忠誠度,趙匡胤降旨,讓南唐後主給南漢寫封勸降信。李煜雖然照辦了,但也被這種羞辱深深的刺痛了。他又打算奮發圖強了。次年三月,李煜下令讓兩省侍郎、諫議大夫、給事中、中書舍人、集賢勤政殿學士等,分班於光政殿值夜,召對咨詢,指陳時政,論古今得失,往往進行到深夜。這架勢看起來很不錯,但大家提了很多建議,李煜卻不知道怎麼採用。過了一年之後,他見局勢沒有什麼變化,就故態復萌,又開始宴樂遊玩了。
他幼稚地認為只要自己不停地上貢,以誠相待,趙匡胤就會放過他,任他偏安於東南一隅,延續唐末以來藩鎮割據的故事。所以,他聽不進去大臣們的勸告,尤其是那些久經沙場的老將們的建議。970年,北宋傾力猛攻南漢,邊防空虛。南唐大將林仁肇上言,願「假臣兵數萬,出壽春,渡肥、淮,據正陽,」可以收復江北全境。李煜害怕會得罪北宋,拿出前主李「保境安民」之令,曰:「無妄言,宗社斬矣。」趙匡胤素來忌憚林仁肇的威名,就使出了一招非常拙劣的反間計。他拿出一副林仁肇的畫像來讓南唐的使臣看,說這是林仁肇準備來投降的信物。使臣回來一匯報,李煜就信以為真,立即派人鳩殺了林仁肇,自毀長城。林仁肇死後,將士離心,南唐國勢愈來愈弱,日薄西山,已是不可救藥了。
趙匡胤統一的腳步越來越緊,974年,他兩次遣使讓李煜來東京開封面聖,兩次被拒絕。趙匡胤以出兵相要挾,李煜表現出了少有的頑強,他慷慨地表示要「親督士卒,背城一戰,以存社稷」。即使戰敗,也要「聚室而焚,終不做他國之鬼」。趙匡胤聽了他這些豪言壯語,不怒反笑:「此措大兒語,徒有其口,必無其志」,後來趙匡胤的話果然應驗。李煜在軍事上的無知是驚人的.當北宋大將曹彬在長江上搭起了浮橋,大軍陸續過江時,坐在宮中的他兀自不信,他對大臣張說:「我也以為曹彬此舉近於兒戲,江上架橋,亙古未聞,怎麼可能會成功呢!」宋軍突破長江天險,在江南如入無人之境,不久就兵臨金陵。李煜整日在皇宮中與和尚、道士們談經論道,賞畫作詞,一點也不知道外面的情況。有一天,他登上城牆去巡視,才發現城外遍佈北宋的旗幟,京師已經被圍得水洩不通。李煜才慌了手腳,他連忙讓人出去求援,一方面派出使節委屈地解釋:南唐對太宗一向夠奴顏婢膝的了,只是因為有病才拒詔,不能到開封朝拜,如今竟然要兵鋒相向。趙匡胤則充滿霸氣地說了那句流傳千古的名言:「臥榻之側,豈言他人酣睡!」開寶八年(975)金陵城被攻破。李煜本來堆好了柴草,準備自焚殉國,到最後一刻卻放棄了,隨著大臣肉袒出降,南唐國破。
南唐滅亡後,李煜被帶到了開封,封違命侯。太宗即位,進封隴西郡公。太平興國三年(978)七夕那天,是他42歲生日,宋太宗恨他有「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之詞,命人將他毒死。死後被追封吳王,葬洛陽邙山。追思這樣一個帝王,後世人們的心情是很複雜的。作為一個文學家,他的詞獨步古今、天下無雙,後期的經歷尤使他進入到了一個無人能及的獨特境界,寫出了「桃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離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樣的千古名句。但作為一個帝王,他的表現卻極其幼稚、低能。北方從北周柴榮起就屢有吞併南唐之心,趙匡胤960年即位後更是勵精圖治、虎視鷹揚,而後主卻一心只想虛與委蛇,稱臣、傾國力上貢、收買北宋大臣,幻想與虎謀皮,苟且偷生;內政不修,佞佛成性,宴樂無度,親小人、遠賢臣;外交上一無是處,更不知「唇亡齒寒」的道理,北宋攻打後蜀、南漢時,坐視不管;軍事上戰事未開,先自毀長城,殺了為北宋忌憚的名將,在北宋大軍猛攻長江防線時卻又無所作為,任其浮橋搭就,天塹變通途;金陵城被圍困,猶在宮中與道士和尚大談佛道,直到淪為俘虜才如夢初醒。如此帝王,稱其為昏君,也毫不為過。
南唐亡於李煜之手,卻是南唐三代君主共同累積而成的悲劇,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一種宿命。李煜是不幸的,但他又是幸運的,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道:「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大開,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沒有亡國之痛,就不會有那些流傳千古的佳作,這就是所謂 「國家不幸詞人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但後人並沒有吸取李後主的教訓,南唐國滅149年後,同一幕慘劇再次上演,這一次,主角卻換成了滅國無算的趙匡胤的後代,另一位「藝術家皇帝」宋徽宗淒然登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