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oba 2014-7-2 00:10
西門慶作為流氓是怎樣向全能「進步」的？
西門慶，字四泉，小說《金瓶梅》中的主人公，他是中國16世紀資本主義萌芽時期一個新興商人的典型，又是一個集地痞、惡霸、官僚、淫棍為一身的大流氓。他的商業行為或許對今天的市場經濟和現代企業建設有著正面和反面的啟示，但他的流氓行徑更具有讓我們警惕和反思的東西。在小說《水滸傳》中，西門慶原是陽谷縣的一個破落財主，後來開了一家生藥鋪，並從此發家致富；他為人奸詐，貪淫好色兼使得一手好槍棒，是個受人另眼看待的暴發戶、地頭蛇和大流氓。對西門慶從事經濟活動，我們暫且不討論，今天想僅就他如何從普通流氓逐步演變進化為全能流氓的，做點粗淺分析。畢竟，類似他這樣的人物，在許多朝代許多環境裡，都時隱時現地存在於社會之中，甚至是我們的身邊，因此值得警覺和警惕。
《金瓶梅》這部蘭陵笑笑生撰寫的巨著，題名是取義於書中的三位女性，即潘金蓮、李瓶兒和春梅。但確是以西門慶作為第一主人公來展開故事的。具體地寫他如何發跡致富，又如何敗亡並通過刻畫他的家庭生活、經商活動，勾勒出他如何賄賂和勾結官府，以至當上了官，以及他荒淫腐朽、無惡不做的種種惡德惡行。小說由西門慶的家庭生活擴展開去，由此而涉及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進而以當時的城鎮市井生活為藍本，真實地反映了中國的封建社會發展到明代後期的時代生活和社會面貌。
對西門慶這個形象，在學術界有一個得到普遍認同的定位：他是一個集富商、官僚、惡霸三位一體的人物。因而，對他怎樣從普通流氓演變進化成為全能流氓的探討就頗有實際意義。小說的第二回，在西門慶出場時對他是這樣介紹的：「原是清河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門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兒也是個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近來發跡有錢，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交通官吏。因此滿縣人都怕他。」可見，開始時分，西門慶只是一介普通流氓罷了。猶如《水滸傳》的牛二一般，在未遇到楊志前，欺行霸市未遭法辦，可謂混得不錯，如果沒遇到青面獸，在魚肉鄉鄰的基礎上，他的幸福生活依然延續著。
不同的是，西門慶比牛二聰明許多、高明許多。他不局限於坑蒙拐騙、不甘心於欺行霸市等簡單的流氓作為，而是想方設法「進步」，努力向有職有權有勢靠攏，通過種種方法去實現其「貪財、好色、玩權」的最終目標。
看過《金瓶梅》的人，都記得西門慶有句黃金名言：「咱聞那西天佛祖，也不過要用那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那銖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傢俬，廣為善事，就是強姦了嫦蛾，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 這段名言裡，他赤裸裸告訴天下流氓什麼是通行無阻的法寶，那就是黃金。有了大把黃金，就可換來大好前程。在這個全能型流氓眼裡，沒有人不可以被金錢打倒。西天佛祖也用那黃金鋪地，道出了這個流氓對結交政府大員的自信，它是一個市井之徒的豪言壯語，是渾濁世道中「驕子」的狂妄，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流氓暴發戶那睥睨一切、不可一世的氣概和野心。
我們從西門慶的人生軌跡，可以分析出他有三大特點：
「貪財」是西門慶的第一大特點。西門慶雖然開著生藥鋪，卻不是一個正經的生意人，他通過各種手段瘋狂地聚斂錢財。
其一，他娶孟玉樓做第三房妾，主要就是看上了孟玉樓的財產。根據小說的描寫，孟玉樓長得並不漂亮，身材稍好，臉上卻有幾點麻子，談不上有什麼姿色，還長西門慶兩歲。風月手段也大不如潘金蓮。但她有自己的優勢，那就是她是一個富商的遺孀，很有錢。從媒婆薛嫂給西門慶保媒時的口裡，我們得知孟玉樓的家境極好。薛嫂說：「這位娘子，說起來你老人家也知道，是咱這南門外販布楊家的正頭娘子。手裡有一份好錢：南京拔步床(一個結構高大的床，價錢很高，以南京出產的最為有名)也有兩張。四季衣服，妝花袍兒，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隻箱子。珠子箍兒，胡珠環子，金寶石頭面，金鐲銀釧不消說。手裡現銀子，他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一種面很寬的質高價昂的布)也有三二百筒。」西門慶不由得動心，並先於潘金蓮很快把她娶過來，顯然是為了她的財產。(第七回)
其二，娶李瓶兒發了更大的一筆橫財。李瓶兒原是梁中書的侍妾，水滸英雄大鬧東京時，乘亂帶了一百顆西洋大珠和二兩重一對的鴉青寶石逃跑，嫁給了花太監的侄兒花子虛。花太監有一份很大的家財，因不信任侄兒花子虛，生前就交由李瓶兒管著，死後也是掌握在李瓶兒的手裡。西門慶對李瓶兒起意，倒還真是先從她的色貌開始的。第十三回寫他到結義兄弟花子虛家裡去，恰逢花子虛不在家，小說這樣描寫他見到李瓶兒時的情景和心理：「這西門慶留心已久，雖故莊上見了一面，不曾細玩其詳。於是對面見了一面：人生的甚是白淨，五短身材，瓜子面皮，生的細彎彎兩道眉兒。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於是就打定主意要把朋友的老婆搞到手。恰逢花子虛因家庭內部財產糾紛吃官司被捕，李瓶兒為了托西門慶找人救助，就給了他六十錠大元寶(合三千兩銀子)，還將四口描金箱櫃、蟒衣玉帶送到西門慶家裡去暫時存放，結果就變成了他的財富。緊鄰西門慶家的一座小宅，也被他用李瓶兒給的銀子買了下來。後來李瓶兒為了表示一心只要嫁給西門慶，又將家藏的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椒等物變賣以後得了三百八十兩銀子，也拿出二百兩來給西門慶蓋房使用。(見第十四回、第十六回)，第十六回的回目就叫做「西門慶謀財娶婦」，可見他娶李瓶兒確實是財色雙收的。
其三，除了娶妾，在家庭生活這個範圍內，他還獲得過另外的一筆橫財。這就是他的女婿陳經濟的父親陳洪，是提督楊戩的奸黨，楊戩被人彈劾後，陳洪受到追查，於是就將財產轉移到西門慶家。這筆財產也被西門慶霸佔了。所有這些都表現了西門慶貪婪的本性。
其四，他還通過其他途徑瘋狂斂財。比如：放官吏債(就是高利貸，例如他借給李智和黃四一千五百兩銀子，每月利息是五分)、開典當鋪(實質上也是一種高利貸)、以投機手段做各種買賣，如生藥、絨線、緞子、棉布等等，還有就是利用職權和關係，投機鹽業，偷稅漏稅等等。例如他在賣鹽上投資僅一千兩銀子，不久就獲得利潤約三萬兩，又將這三萬兩銀子投資到緞子鋪去，很快又增值到五萬兩。
他之所以如此貪財，就是為了實踐自己的「黃金名言」。他深知在自己所處的環境裡，金錢常常是無往不利的銳器。
「好色」是西門慶的第二特點。提到西門慶，都知道他是一個姦淫過許多婦女的淫棍，並且他的最後結局也是死於淫縱。我們不難在書中看出，他確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侮辱玩弄婦女以滿足自己淫慾需求的淫棍和色鬼。他一出場不久，書中介紹說：「專一飄風戲月，調占良人婦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賣了；一個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餘遍，人都不敢惹他。」。
張竹坡在點評版的《金瓶梅》裡，曾在評本卷首有一篇《雜錄小引》，其中記錄了被西門慶姦淫過的婦女有十九人之多，這個統計還是不完全的。在這十九人中，有經過媒人正經娶過來的妾，如孟玉樓；有本為妓女而收為妾的，如李嬌兒、卓丟兒(早死)；有本為有夫之婦，先通姦而後娶為妾的，如潘金蓮、李瓶兒；有先為婢女而後收為妾的，如孫雪娥；有婢女被他收用的，如春梅、迎春、繡春、蘭春；有僕婦，如宋惠蓮、惠元、王六兒、賁四嫂、如意兒(奶媽)等；有妓女如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等；還有官僚之家的寡婦林太太，包括了上上下下各色人等。可見西門慶是一看見漂亮女人就要千方百計去追逐的淫慾無度的人物。
小說寫西門慶敗家的結局是值得關注。他不是敗於生意上的挫折，也不是敗於官場上的失勢，而是敗於無度之宣淫。第七十九回的開頭，小說寫道：「西門慶自知淫人妻子，而不知死之將至。」元宵節的頭一天，他先是淫耍了僕人來爵的老婆，身體已經疲憊不堪；第二天，他又用王六兒親手替他做的淫器同她再次反覆交歡；當晚回到家裡，到了潘金蓮的房間，因又醉又累很快就睡著了。但潘金蓮淫慾難耐，就給他吃了三粒胡僧給的淫藥，結果因過量服藥而暴亡。
由此看來，往往最得意之處，就是最失意、落寞和要命之地。
「玩權」是西門慶第三個特點。什麼叫做「玩權」？玩權就是指依傍權力，追逐權力，利用權力，來聚斂錢財，為自己的私利服務，達到自己卑鄙的目的。西門慶在做官以前是交結官府，這是依傍權力，以此來謀取錢財，欺壓百姓；然後是賄賂權奸，用錢來換官，這是追逐權力；在當了官，獲得實際的權勢以後，就利用手中的權力，為非作歹，貪贓枉法，更加瘋狂地掠奪錢財。
按說，宋朝是士大夫的世界，最講究學而優則仕，一個不甚讀書的人顯然難以從正途踏上仕途。學習不好的西門慶理應官運是十分有限，但經過他的一番「奮鬥」，這個流氓卻「前程無憂」，很具深深意味。西門慶的人生奮鬥實則為一個流氓的投機鑽營。他通過放官吏債，編製關係網，朝中高、楊、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門路與他們浸潤。西門慶作為一介鄉民，之所以能與朝中四大奸臣拉上關係，首先是利用攀龍附鳳的結親方式。西門慶把大女兒當作踏板，許配給權奸楊戩親家陳洪的兒子陳敬濟為妻室。有了這一姻親，西門慶就掛上了朝中四大奸臣的關係網。
善於鑽營的流氓，在一番削尖腦袋謀劃後，終於得到了政府公職，可以在在縣裡管些公事,地痞終於成功轉型變為官痞。有了關係網，又有了公職身份，西門慶就具備了撈人的資本，於是乎，平事成為他的主要斂財途徑。與人把攬說事過錢，因而滿縣人都懼怕他。他做平事生意專門宰熟，天天盼著朋友出事。當花子虛被諸兄弟告發私吞遺產抓進牢房，其妻李瓶兒向西門慶求情時，西門慶就藉機趁火打劫，大玩撈人遊戲。李瓶兒給西門慶三千兩銀子做人情費，西門慶僅用一小部分銀兩打點，其餘全部私吞。此外，他還趁人之危，把李瓶兒霸佔。花子虛出獄後，對這樣的神通廣大哥們還千恩萬謝，殊不知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攀權勢，狐假虎威，兩邊通吃，是西門慶這樣的全能型流氓的主要「才華」體現。
西門慶靠結親與權貴搭上關係，又靠送禮鞏固關係，最後以關係撈人聚斂錢財再互惠關係。如此鏈條猶如食物鏈，被他運用得如火純青。比如送禮，簡單流氓喜歡直來直去，而全能型流氓則把送禮當作一門藝術琢磨。西門慶深知：節假日、生日再加紅白喜事，是向領導送禮獻媚的最佳時機，但此刻想送禮未必就能送得上去，因為拍馬屁的太多，苦於無機、礙於無緣。
以西門慶給蔡京送生辰大禮為例，他並非直接送往蔡京手裡，而是先勾結上蔡京的生活秘書管家，作為接近蔡京的最堅實的跳板。西門慶用「色彈」將管家擊倒，將他夥計的女兒選送給管家作妾。有了管家的內應，西門慶得以順利將生辰厚禮送上蔡府。加上，他給蔡京送禮不但厚重而且新奇，令百官相形見絀：三百兩金銀鑄四陽捧壽的銀人，金壽字壺和玉桃杯；湯羊美酒，異果時新... ...令蔡京喜上眉梢。西門慶可謂挖空心思的送禮高手。他通過肉蛋加金蛋，把貪官擊倒拿下，從此有貪官這棵大樹撐腰，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儼然無所不能。
西門慶在爭做當地流氓團伙老大一事上，也絞盡腦汁、頗具功力。在西門慶結拜的流氓十兄弟中，論年資與口才，他不及應伯爵；論出身與心計，他未必及吳典恩；論財大氣粗，他似不及花子虛。但因其關係網密集，又會吧拉事，所以戰勝了眾多狐朋狗友，成為這流氓團伙中呼風喚雨的領軍人物。作為一個地痞與官痞相結合的全能流氓，要想如日中天，僅得到地痞的好評是遠不夠的，還必須得到官府的好評才行。封建王朝，對官員也會進行例行的考評，並且把考評結論作為官員提升或降級的重要依據。西門慶深知，得到一個好的考評，必須將上司擺平，而要擺平上司，無非是捨得使出銀兩而己。
西門慶以「黃金哲學」應對考評，果然換來精彩的考評結論。西門慶在掌刑部副千戶的任上時，上司給他的考評結論是：「才幹有為，精察素著，家稱殷實而在任不貪，國事克勤而台工有績，翌神運而分毫不素，司法令而齊民果仰。宜加轉正。」「考評」結果一出，西門慶毫無疑問地由副千戶變成了正千戶。從考評結論看，西門慶的德、能、勤、績簡直是完美無缺，無可挑剔，若不提拔不重用似乎就是埋沒了人才。而事實上，西門慶卻是一無惡不作的惡棍，不僅五毒俱全，還壞事做絕。這就是惡劣官場環境下滋生的逆淘汰遊戲的結果，表面評的是才，實際考的卻是關係。
在這樣一種適合其生長、生存的環境下，西門慶完成了從普通流氓向全能流氓的進化，達到了全能流氓的頂峰：上有靠山，下有爪牙；上能通天，下顯神通；無論紅道、黑道，皆左右逢源、道道皆通；不管想呼風、喚雨，都隨心所欲、興風作浪。然而，歷史往往就是這樣無情，他自己鋪就的成功之道，卻把自己送上了不歸路。
20世紀30年代，鄭振鐸說過：「《金瓶梅》的社會是並不曾僵死的；《金瓶梅》的人物們是至今還活躍於人間的，《金瓶梅》的時代，是至今還頑強的生存著。」即便把這句話拿到21世紀的今天，也還是有它的現實性。所謂現實性，是說產生西門慶這樣人物的社會基因並未因為歷史的發展而消失，而是一直傳承到今天，至今仍然或多或少存在著產生新的西門慶的社會土壤。
今天，我們不是還有一些像西門慶一樣貪財、好色、玩權的貪官污吏嗎？若把西門慶的名字，換成如今的某某，往往也能對號入座。為了錢，他們可以出賣一切，哪還管什麼天理公德，哪還要什麼原則紀律。魯迅把《金瓶梅》稱為「世情小說」，《金瓶梅》的作者無疑是在以「世情」警世。這般看來，官場中的「西門慶們」不妨以《金瓶梅》為戒。